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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道尽头,风卷起漫天尘土。道路两旁的刺桐林中泛起乳白色的薄雾,像流动的浆液漫出林子,在半空中搅合着风沙结成一片深灰的沙雾,把更远处的一架大山给罩了起来。隐约从山那边传来嘈杂的马蹄声,渐渐近了,从沙雾中走出一支镖队。当先一辆马车上高插着一面蓝色旗子,旗上用金线绣着一个“段”字。另一面则用银线绣着“镇远镖局”的青龙标识。
江湖上押镖有轻重二种走法,轻走指秘密上路,如此阵仗,一看就是重走。从一众镖师目光如炬,手不离刀的警觉上判断,想必走的不是物镖,便是客镖。
能够令素有天下第一镖局之称的镇远镖局走镖,必定不是等闲物事。那总镖头段丘豪乃大理段氏之后,自洪武十四年明军攻破大理后,段氏子孙便流落中原。到段丘豪这一代,他自恃武功高强,刀法炉火纯青,在沧州创立了镇远镖局,随着威名日盛,镖局逐渐在各地都有了分号。
此时,两个穿着镖局常服的精壮汉子,各骑着一匹健马在前面开道。中间一辆马车上罩着黄篷,车帘低垂着。篷车左面立着一个年约五旬的中年男子,国字脸,丹凤眼,下颔一捋美髯。外套海青长衫,领口和衣缘饰有黄色刺绣,腰上系一条黄色玉环宫绦。马鞍前挂着一柄云头刀,正是段丘豪的佩刃“星尘”。
车子右面则是一位身着冰蓝缎袍的青年,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头发以竹簪束起。此时温润如玉的脸上嘴角上扬,不若平时的板正模样。他伸手摸着马儿雪白的鬃毛说,舅父,这都走了快半日了,马儿都乏了。那白马亲热地低声嘶鸣着回应他。
正说话间,一支响箭挟着锐啸破空而来,叭的一声,落在了第一辆镖车前面的地上。
段丘豪大喝一声:“停车!”
驾车的弟子一收缰绳,一阵吁吁之声后,队伍全部停了下来。段丘豪环顾四周,左右是一片刺桐林,前后均是大山,正是盗匪出没之地。便吩咐道:“月生,看看是哪条线上的朋友,咱们镇远镖局不怕事,但也不能得罪了朋友,失了江湖礼数。”
那蓝袍青年正是段丘豪的外甥萧月生。因年幼失怙被段丘豪收养,自小便送到天龙寺学习一阳指,一年前才回段府走镖。那一阳指功夫属段氏家传绝学,名气虽大,其实不过是门强身健体的内功心法。除非能达到四品境界,方能隔空点穴。但自一灯大师之后,段家日渐式微,已无人达此境界。
萧月生捡起响箭,神态恭谨地递给篷车旁侧的段丘豪:“舅父请看,这是无极门的血雾令!”
二无极门!血雾令!所有人都攥紧了手中的家伙事。
单听这称呼,已让人不寒而栗。无极门是江湖中最神秘的暗杀组织,门规极严,那些响当当的杀手均出自无极门中。近年来,无极门和朝廷往来甚密,俨然成了朝廷的鹰犬。那血雾令便是无极门的标志,令出必行,一击必中。
众人心里不禁打鼓,能招来无极门的杀手,这趟镖到底保的是什么?!
刺桐林里突然传来一阵哒哒声,一个踩着木屐的男人从林子里踱出来。约莫四十来岁,脸色蜡黄,身材干枯瘦小,全身上下除了骨架子,大概找不出半斤净肉。手里拎着一把朴刀,腰间挂着一把金色的小算盘。
看到这个人,再联想到血雾令,空气便似冷却一般。即使最见多识广的镖师,也不禁胆战心惊。无他,这副模样打扮,十有八九是无极门中最负盛名的杀手公孙无良。
段丘豪颔首抱拳道:“在下镇远镖局段丘豪,途经贵地,斗胆向公孙兄借道!”
只听那人嗯了一声,道:“天下第一镖局的总镖头,星尘乾坤刀段丘豪,久仰了!”
段丘豪道:“好说,好说,那是江湖朋友的抬爱……”
公孙无良眯缝着小眼,看着那辆黄篷车道:“兄弟不善言词,就直奔主题吧,我和贵镖局没过节,诸位只留下黄篷车便可走了。”
段丘豪淡然一笑:“公孙兄说笑了,有道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镇远镖局行走江湖二十年载,还没做过弃镖逃走的糗事。”
突闻“嗤嗤”两道破空之声传来,最前头开道的两个镖师被斜飞而至的暗器击中,从马上摔落于地。
众人悚然一惊。萧月生急奔过去查看,只见两人颈部被柳叶飞刀划破,鲜血狂喷,已然没有活路了。段丘豪握紧了拳头,善用飞刀的人江湖中寥寥无几,而能够例不虚发的,仅一人而已。以前,无论多棘手的事,他都能够保持镇定。但这一次,他的手心却沁出了汗。
三这个公孙无良已经极其难缠,再来一个善用飞刀做暗器的“飘萍客”宫九龄。今天这一战凶多吉少。
段丘豪朝林子里大喝道:“想不到飘萍客也成了无极门的走狗!你我往日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今日既开了杀戒,别怪我段丘豪翻脸不认人,就是血溅当场也得为死去的兄弟们讨回公道!”
江湖上有句话叫逢林莫入,林中的凶险谁都难以预测。但对别人的安危,段丘豪一向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更何况还是自己镖局的弟兄。 他向萧月生使个眼色,双足一点,提刀下马,便向林子里掠去。
萧月生沉声向一众镖师道:“从此刻起,咱们已陷入了步步杀机的险地,须寸步不离镖车,我且去会一会这位公孙先生。”众镖师谨遵口谕,用最快的速度围拢成圈,将黄篷车护在中间。刀不离手,目不斜视。
萧月生向公孙无良颔首道:“晚辈贸然向前辈讨教一二。”遂跨步一跃,身悬空中,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一蓬剑光势如密雨,泼洒而下。
公孙无良久历江湖,怎会将萧月生放在眼里,他力注右腕,朴刀舞起一片刀幕,激带起地面沙尘,硬封萧月生从上而下的凌厉攻势。
萧月生起如鹰隼凌霄,落如沉雷击地,软剑凝聚成一道寒光,与疾落的身势,合为一体,剑光电奔,急向刀影中点去。众人只觉眼前刀光剑影交错,转瞬间几十招已经过去。突然,软剑冲破刀幕,只听嗤地一声,公孙无良但觉肌肤一寒,衣袖已被长剑刺穿。
那公孙无良怎肯罢休,右手一拨腰间的算盘,激射出五枚算盘子,随着爆破声响起,四周弥漫起一片五彩烟雾。公孙无良在江湖上号称“霹雳子”,原来是算盘子里藏着玄机。
不好,毒烟!不知谁喊出一嗓子,并伴着“扑通”声响起。萧月生急忙屏住呼吸,疾奔到黄蓬车旁,只见守在蓬车四周的镖师已然晕倒在地。
迷雾中只见一把朴刀向黄篷车横劈而下,萧月生全力横剑拨开,那软剑与朴刀正面相接,火星四溅,只听“仓啷”一声,刀剑同时断裂。公孙无良见一击不中,腾空跃起,又是一把算盘子抛出,来势极快。萧月生匆忙地一个旋身,只听“砰”的一声炸开,右肩一阵剧痛,手一松,软剑落地。
公孙无良掌风再至,萧月生深吸一口气,左指点出,虚实莫测,声东击西、欲虚反实,动若江河,静如山岳,正是传说中的一阳指。公孙无良周身穴位被一阳指力所封,瘫倒在地。
四萧月生掏出金创药敷到伤口上,又从公孙无良身上搜出“怯毒散”兑水让众镖师饮下。见无大碍,才指着公孙无良道,“杀手同镖师一样,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但我们是保人,你们是夺命。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且放你一条生路,各自去吧。”
公孙无良叹道:“想不到一阳指重现江湖,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年轻人,你天赋异禀,已能够开宗立派,何必蹚此浑水。”
“这不劳你费心!我就问你,无极门为何要追杀这趟客镖?”
“开弓哪有回头箭。你们保的客镖乃是无极门必杀之人,我不成,自会有更为阴毒狠辣的后招。今日我既落入你手里,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萧月生道:"我们不过是受人之托,将一名身染重疾的青年送往泉州,他姐姐是泉州首富田万三的妻子,听说海外有名医,打算从泉州出港送去南洋治疗。这样一个普通人为何会惹来无极门的追杀?”
公孙无良道:“你休要诳我。一个无名之辈何须你们天下第一镖局倾巢而出!这人是朝廷要犯,我劝你还是将他交给我回去复命。这样咱们都能全身而退!”
萧月生哂笑道:“无极门什么时候成了朝廷的鹰犬?朝廷钦犯自有西厂来捉拿,哪轮得上你们无极门的杀手来掺和?!”
公孙无良老脸一红,正欲辩解。不料数柄飞刀夹着劲风以各式角度向两人分头袭来。萧月生一声长吟,将半截软剑挥出,“叮叮叮”之声不绝于耳,已将袭来的飞刀尽数挡开。但公孙无良大穴被封,躺在一边动弹不得,那具干枯瘦小的身体被数柄飞刀插成了刺猬,蜡黄的脸上已是气息全无。
宫九龄的飞刀!那段丘豪呢?萧月生心里捏了一把冷汗。遂爆喝一声,“藏头露尾,暗器伤人,算什么好汉?”
此时从林子里走出来一个人。萧月生仔细打量那人一眼,年约四十出头,五官端正,身材魁梧,目光如炬,身着一件普通的青布衫,手持一根铜杖,背着一顶范阳笠,却没戴上。
“世人谓我飘萍客,我惯飘零自从容。在下当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只不过是杀人之王,无极门主宫九龄!”
五萧月生吃了一惊,无极门主行踪诡秘,想不到竟然是“飘萍客”宫九龄。此人胆敢肆无忌惮说出这个秘密,想必在他眼里,镇远镖局的人已经和死人无异。也只有死人,才能保住秘密。
宫九龄笑道:“一个小小的镇远镖局,便想要挽回朝堂败局,岂不是螳臂挡车?”他说话时脸上还带着笑意,可一种无形的杀气却已经弥漫在四周。说话间他身形疾徐进退,手中的铜杖刁拿锁扣,倏前倏后,忽进忽退,一众镖师不过几招便被他诡谲的杖法震飞,纷纷受伤倒地。
突闻林中啸声传来,那声音恍如伤禽怒啸,夜枭悲鸣,尖锐刺耳。红艳艳的刺桐花被声波所激,洒下一片花雨。凝神横剑而立的萧月生心头一喜,这正是段丘豪的绝技“天龙八音”。 那啸声愈来愈近,转瞬已至眼前。
段丘豪的星尘乾坤刀闪电般劈出,口中喝道:“宫九龄,你既然甘愿当朝廷鹰犬,今日我便为死去的镖局弟兄报仇!”两人旋即交手,虽只几招,但每一招之后,无不紧随着奇绝凌厉的攻势,端地是棋逢敌手。
“段丘豪,你这老不死的糊涂蛋!当年,他的祖父派沐英灭我大理国,屠杀国民,毁我国祚,驱我段氏,奴我族人,这才不过短短的二十年,你就忘了大理国耻吗?你明知道他是谁,还偏要这样舍命救他?”
段丘豪怒道:“国仇事小,苍生为大!”
“咱们大理段氏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是非不分,好歹不识的蠢人呢?你这样做,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我段氏列祖列宗!你妹子全家也是受害者,看看你外甥,刚出生不久就成了孤儿,你不为他报仇便罢了,反而助纣为虐!”那宫九龄明显是故意激怒段丘豪。他内力精深,杖法亦甚惊人。乘着段丘豪心绪波动、片刻失神的功夫,杖影如山,挟着阵阵破空的呼啸之声向段丘豪直攻过去。
“舅父小心!”萧月生话音未落,段丘豪已被杖风扫中。吃这一甩之势,人如脱线风筝一般,身子疾落在一丈之外的地上,震得沙土横飞。
萧月生急奔过去,段丘豪经脉受损,气海翻腾,呕出一口血来。
六段丘豪定定地看着他的外甥,费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月生!你想知道我们这趟客镖保的人是谁吗?”
黄篷车帘子突然掀开,走出一个脸色苍白如纸,形销骨立的青年。他发白的嘴唇抿着,神态里却分明有着一种倨傲。这身病骨和明澈的眼神组成一个奇怪的组合,仿佛上苍把高贵和破败都矛盾地凸显在一个人身上。那眼中,充盈着愁思满怀无法尽诉之苦。连宫九龄都呆愣了片刻,忘了自己杀手之王的使命。
青年走到段丘豪和萧月生旁边,躬身道:“有劳了!皇叔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绝不会放过我,你们的恩情,我朱允炆来世再报。生死有命,不足挂齿。怪我无能,让天下子民遭受数年战火,我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间。”他悲愤地捡起地上的一柄剑,便要引颈自戕。
突然,他举起的剑不偏不倚被另一柄断剑撞飞,断剑的主人正是萧月生。
“我对谁是谁不感兴趣,我们只管送镖。镇远镖局重德守讲道义,既然受人之托,便会忠人之事。”萧月生瞧了一眼倒地的朱允炆,语气淡淡地说。
他将舅父扶坐到一棵刺桐树下。转头对宫九龄道,“段前辈,若是大理国还在,兴许我还要尊称你一声皇上。但如今物是人非,你既然成了杀手头子,免不了我要为段氏清理门户了。”
宫九龄呸道:“你这狂妄小儿,不为父母报仇的懦夫,反而在这里坏我好事!”
“俗话说得好,父债子偿!即便要报仇,也该找当今天子朱棣去。你不找儿子,却找孙子报仇,这是何道理?明惠宗无辜,只是一个施行仁政的好皇帝。我在天龙寺布施,到中原游历,所听所讲都是他的仁义。段前辈,前尘旧事不必再提,惟愿天下安康便好。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宫九龄冷笑道:“如果我执意要杀他呢?”
萧月生淡淡回道:“在下愿意一命换一命。”
宫九龄嗤笑道:“那我们何必多费口舌?”
萧月生一抱拳:“请!”
七段丘豪喘气咬牙将自己的星尘乾坤刀扔给萧月生,道:“我段氏儿郎,忠肝义胆,行侠仗义,即便战死,也绝不做背信弃义的事。”
宫九龄高举铜杖:“知道我为什么选择铜杖作为武器?因为这是权力的象征!我招贤纳士,暗中谋略,不过是为了光复我大理江山社稷。与大明朝廷联手,只是权宜之计。我七岁进天龙寺学艺,二十七岁已经身经百战,到如今已过不惑之年。"萧月生只静静地听着。
宫九龄又道:“这十几年来,我除了寻思报仇复国以外,一直在寻找一个可堪匹敌的对手。咱们同出一门。也许,你就是我要找的对手。”
萧月生道:“既然如此,那你应该死而无憾了。”
宫九龄狂笑道:“不错,不错,的确死亦无憾了,但绝不是我。”
萧月生冷冷道:“那也未必!”
两人瞬间跃起,一道蓝影,一道青影,在半空中相遇,“叮”的一声,两道人影青蓝相间,瞧不出谁是谁,转瞬百招已过。宫九龄落到地上时,胸前的青衫被裂开一道口子。两人乍一分开,再度跃起,这次两人各自使出一阳指法。萧月生的一阳指罩住对方的三十六处大穴,指力激荡无匹。不多时,宫九龄的青衫已经被汗水湿透,嘴角也浸出了鲜血。
萧月生受伤更重,宫九龄铜杖上的劲力已将他震得血气翻腾,喉头一阵阵发甜。他清楚知道自己已受了极重的内伤,如果将喉中鲜血喷出,那必定会气散劲消。遂强自将血逼回腹中,淡然道,“段前辈的功夫也不过如此!”
宫九龄怔怔地望着胸前衣衫上的口子和泰然自若的萧月生。也许再多近两寸,自己就要血溅当场。他万没想到,自己足以开山裂碑的内力,萧月生竟然接下了。断然想不到萧月生的一阳指已练到了第四重,能于极远处凌空点穴,达到了“轻舒铁臂似雷霆,伏如处女瞥如鸿”的境界。与少林拈花指和无相劫指不相上下。自己几十点年的功力还不如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宫九龄心中黯然,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其实萧月生已是强弩之末,如果宫九龄再度出手,便会一招制胜。可是宫九龄不敢。
一个枭雄总是以保全自己为准则,他还有光复大理的宏愿,他还有无极门的浩大财富...没有把握的事,决计不能做。想到这里,宫九龄一声长啸,人迅速退入林中。
萧月生看着舅父被朱允炆扶起来,看着受伤的镖师站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此时,夕阳微弱的光芒给大地披上了蝉翼般的光彩。趁着天色未晚,众人将萧月生和朱允炆安顿到两驾镖车内,打点好随行物件,朝着既定的方向策马启行。
那道孤绝的身影骑马走在最前头,落日余晖,将他的背影拉出长长的影子。
江湖华发,天涯倦客,山河无尽,万里初心。
未来的路,中途的凶险曲折无人知晓。也许,行行路远,再无归期。
(完)
(原简书标题《非•微武侠 | 客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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