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任大刚
“什么是后现代?”
吃午饭的时候,上初一的孩子猝不及防地问我这个对她来说很冷僻的问题。幸好20多年前上大学的时候关注过这种社会思潮,于是我简短地作了一番介绍,她似乎也听懂了。
但一个小孩子在全城封控的当下,问出这种问题,不管它是从哪里来的,似乎都是一种“隐喻”——虽然我很不喜欢这个已经被用烂的词汇。
现在传来的消息是,打算要启动解封了,而我的感受是:迷茫。一种后现代式的迷茫。
从3月16号老婆成了“次密接”,全家开始隔离,中途有几天可以外出但不能去办公室然后4月1号又开始隔离算起,我已经在家呆了整整两个月。
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人养成新的习惯。
比如每天两个大人的作息时间,已经完全按照学校的网课时间来安排。说是居家办公,但家庭环境说到底并不是工作环境,很多工作内容是需要面对面的工作场所才产生出来的。没有面对面的沟通交流,工作很难推进,很多工作就荒废了。
如今,我们的任何事务,都是围绕着网课时间展开,包括神圣不可冒犯的核酸检测,也是瞅准课间时间,快去快回。
除了核酸检测,我每天的正经事务是做饭。
我已经算不清测了多少次核酸和抗原,但算得清做了多少顿饭——将近200顿,一日三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到点就动起来,已经养成习惯。我甚至由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退休生活。如果现在就宣布退休,完全可以无缝衔接,不需要什么调适期。
我是个科技爱好者,从一开始就读了不少关于奥密克戎病毒的科技文献,因此不担心感染,但还是担心被转移到方舱去,这也是一种普遍的社会心态。这种担心一直存在,后来又开始担心入户消杀,后一种担心覆盖了前一种担心,但实际上,两者很可能是“一体两面”,有一个必有另一个。
这些担心也成了习惯。购买或分发的东西进小区后,在运货的志愿者那里已经消毒一遍,到楼下取东西时,我会戴上一次性手套,进家门后,脱下一次性手套,又用消毒液洗手。东西进家门前,老婆会再用酒精喷一遍,等半个小时才最终打开。我也不好说啥。
为了避免进方舱,为了避免入户消杀,不得不实施这些不一定科学的、过度的举措,至于真正的目的是啥,已经不重要,甚至已经忘记了。
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忘记了为什么出发,也忘记了要去哪里。
这很荒诞,更让人迷茫。
全城绝大多数人已经停下来了,无所事事,也干不了什么事,逐渐地,也就习惯了每天的一切。混吃等啥,啥是啥?
如果忽然宣布明天全城开放,彻底恢复,我相信很多人已经不习惯朝九晚五的生活。他们或许会怀念被关在家里的日子。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甚至会深情提及那段失去自由的时光——长时间与家人在一起,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等等,总之,活得像一个家财万贯良田万顷的富翁。
这同样很荒诞,同样更让人迷茫。
以上所述还只是个人的心思和精神,如果真到全城解封那一天,那将是一种行动上的迷茫。
现代社会的几乎所有工作都是连贯性的,不像传统的种地放牧,等着动植物自然生长,到时候去收获就行了。
图/图虫创意
中断了两三个月的工作怎么接续,很多人心里没底。两三个月的时间,光秃秃的树木已经郁郁葱葱,野猫野狗不知去向,自然生态变了,你所在的那个行业的生态也变了。
封控前预定的拜访早已取消,人家会在那里等着你的解封,一直给你留着生意机会吗?
时间已经过去两三个月,签下的协议合同,还能不能履约?违约责任算谁的?
政府项目?抗疫花费这么大,还有没有钱搞你这个政府项目?
老客户是不是已经替换了你?
供货商是不是已经找到新客户?
一些市场敏感度很强的商品,原有的价格体系还管不管用?是涨还是跌?
顾客会不会缩减开支,降低消费能力?
签下的工作机会还在不在?
企业会不会裁员?
公司会不会关张?
是不是出现了新的商机?
要不要去创业?
……
所有这些问题,哪怕现在把胸脯拍得山响,也只有真正解封的那一刻,恐怕才会有初步的答案。
现在的心情,大概就是怕不解封,但是又怕解封,就像我们做学生的时候,大费周章解出一道数学题,却不知道正确与否,正在等待老师公布答案一样。
这是担心,也是迷茫。一切都在不确定之中,大家都在焦急地猜结果,但只有打开盲盒的那一刻,才会有答案。
但它又不是普通的盲盒。你为盲盒付了钱,他们至少会给你大致等值的东西,无非是你喜不喜欢里面的东西而已。
但这个封控的盲盒,等不等值?不清楚;装的是啥?也不清楚;甚至装了东西没有,也不清楚。
上海一地解封,经济社会的正常化需要多长时间,仍然是个未知数。
上海不是一个内生型的城市,它是一座高度外向型的特大城市。
▲上海外滩老建筑街道街景(图/图虫创意)
改革开放以来,上海人口增加了三分之二以上,也就是说,上海三分之二的人口与外地有千丝万缕的、人情上的联系;此外,不仅长三角地区,对很多长三角之外的城市来说,上海也是它们商务联系最多的城市。
而现在,加之各地都有自己的防疫政策,今后一段时间,“来上海”和“去外地”,探亲也好,旅游也好,商务出差也罢,尽管有高铁有飞机,但咫尺天涯,恐怕都不再那么容易了。这个状况会维持多长时间?看到卫健委说要在全国大城市永久设立15分钟步行可达的核酸检测站,那就谁也说不清楚时间有多长了。
目前,全球主要国家都已经选择与病毒“共存”,换言之,他们的国民差不多一半以上甚至更多已经感染过病毒,“死猪不怕开水烫”,除了症状严重需要去医院,其他一般症状的感染,已经没什么人在乎。
随着东部邻居正在大面积感染,中国现在几乎是全球唯一的感染“洼地”,而上海又是这片“洼地”中最重要的进出口门户之一,系咽喉之地。要严防死守,上海首当其冲。
身处咽喉之地的上海居民,在太平时日,尽享其利。在病毒“拉锯战”呈焦灼状态的当下,就是最重要的战场之一,身处其中的居民,恐怕要遭受比其他地方的居民更大的困苦。
封的时间越长,上海越不能回到从前。
现代城市不是庄稼和牛羊,错过一季的生长繁育,下一季下一代照样可以茁壮成长,甚至长得更好。
现代城市是一个异常精细的复杂生态系统。
譬如我喜欢某条路上某家河北人开的炒货店的白瓜子和糖炒栗子,现在它大概率是关门歇业了,新的店当然可以在解封之日开出来,但这需要店家与顾客相互磨合,磨合不好,没有生意,只得关门,其他人再来,直到被顾客喜欢上,生意才能稳定下来。一去一来,几年就过去了。
这还只是一个微末的炒货生态,也是如此复杂。封的时间越长,重新洗牌行业越多,兴许有很多机会,但也意味着更大的试错成本。城市的外观还在,但内瓤子已经变了,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味道。
我过去一直觉得上海的蔬菜质量不行,但最近三四年,上海的餐桌上,来自全国的优质蔬菜越来越多,改观很大。可惜封控开始,蔬菜质量一夜回到从前。
从前的蔬菜供应链还会原封不动地重启吗?那是多少年以后的事情?
我听孔子说,吾十有八而志于学,二十而立,三十而知天命,四十而耳顺,五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从来都有惑。
但这一次,尤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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