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娘》
翻阅日本歌舞伎海外公演记录,1928年访苏、1955年访华、1960年访美,一直到1991年访英以及21世纪更加频繁的海外交流,但凡跨越国境的公演,剧目单中必然包含歌舞伎舞蹈剧目,例如《娘道成寺》、《操三番叟》或《二人三番叟》、《连狮子》或《镜狮子》、《鹭娘》、《藤娘》等。这次访华公演,由歌舞伎男旦艺人片冈孝太郎表演最后一出,舞蹈剧《藤娘》。歌舞伎演的是戏,为什么单有一出舞曲上演?为什么面对海外观众时必须要跳一支舞蹈呢?
日本舞踊
舞蹈这个词在日语里叫做“舞踊”,舞踊是翻译造语,明治时代初期坪内逍遥等文人创造的一个并列关系词语。为了区别于其他国家、民族的舞蹈,加上前缀的“日本舞踊”限定了地域文化和传统。日本舞踊的体积容量巨大,全国有200多个舞蹈流派。成为一个流派的舞蹈教师,有严格的取得艺名和资格证书的过程,所费精力与财资难以计数。日本舞蹈最大的5个流派,分别为花柳流、藤间流、坂东流、西川流和若柳流,前二流的领袖担任着当代歌舞伎表演身段和舞蹈的编舞老师,叫做“振付师”;坂东流由现役歌舞伎艺人坂东三津五郎家族继承;西川流历史最悠久,创始人原来也是江户歌舞伎的编舞老师;若柳流是花柳流的分支。事实上,拥有400年历史的日本舞踊,其母体就是歌舞伎舞蹈。
17世纪初发源的歌舞伎,在向搬演故事的戏剧化道路发展之前,只是一种服装标新立异、采用流行音乐的热闹集体舞。“歌—舞—伎”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表音假借词,恰当地表达了“歌舞演故事”的内涵,但在17世纪初,这个词汇的发音原意是指“离经叛道、标新立异”。日本舞踊在歌舞伎舞蹈这棵大树上生根发芽,衍生出枝叶繁茂的技巧,除了吸收神乐、盂兰盆舞等乡土民俗艺能的舞蹈因素,先行的古代舞乐、能乐舞蹈也成为其营养,并反作用于歌舞伎的舞蹈表演。而歌舞伎剧目分类里,前文曾经介绍过称为“时代物”的历史剧,即这次访华演出的《鸟居前》;有称为“世话物”的人情伦理戏,即这次的《封印切》;还有一类称为“所作事”或“振事”,“所作”或“振”指动作、舞蹈,即指歌舞伎舞曲表演。表演“所作事”,舞台上要特别地铺设一层坚韧而有弹性的木板,叫做“所作板”,可见日本舞蹈重视足部震动的效果,我们要注意这一点。
舞蹈足以单独形成一类剧目,而且歌舞伎普通剧目中舞蹈因素的普遍存在均可以证明:舞蹈表演是歌舞伎表演艺术体系中的基础,亦是其美学体系中最闪亮、最鲜艳的一幕。由此我们可以理解,目前国际上把Japanese Dance逐渐改称为Nihonbuyo(“日本舞踊”的日语发音),原因是民族的、传统的代表着个性力量。
“女形”“女方”
歌舞伎舞蹈是歌舞伎表演根深蒂固的基因,这个由舞蹈开始出发的戏剧品种,其肢体语言以及所有舞台动作的数据库都由舞蹈来提供:如何站立、如何迈步行走、手足如何协调一致、如何驱使目光、如何使用扇子等,歌舞伎表演的“手眼身法步”均融汇其中。更深一步来说,舞蹈的伴奏音乐和歌曲种类繁多,歌舞伎艺人虽无需在舞台上唱,但学习舞蹈时已将音乐烂熟于胸,三弦一响,便知道身段与情绪该处于何种状态,一个属于歌舞伎的身体,靠舞蹈锻炼而成。歌舞伎舞踊的构成,既包含着能乐仕舞等古代舞蹈元素,心怀奉献众神的庄重神秘,足部多平行的回旋滑动,追求气定神闲和内敛安稳的气场,叫做“舞”;同时也包含江户时代流行舞、民俗艺能的舞蹈元素,多上下雀跃与踏足,表现生活中的各种场景和姿态,叫做“踊”。当然在一个舞蹈曲目中,舞与踊已经融合,通常难分彼此。舞蹈剧目中既有勇猛威武的《连狮子》、《镜狮子》等狮子舞系列,也有祝祷色彩浓厚的《操三番叟》系列,《鹭娘》、《藤娘》、《娘道成寺》等为描绘女性情怀的旦行舞蹈剧。
歌舞伎旦行以习舞为重中之重,因为旦行舞蹈比重远大于生行,舞姿优劣是评判一个旦行艺人的重要指标。职业歌舞伎为清一色男性演员,旦行称为“女形”或“女方”,他们均为男旦。男旦表演艺术并非一味地临摹女性的婀娜柔美。男旦所表现的女性美是一种抽象虚构的艺术特质,具有超越现实生活性别特征的浓缩美,这种美以及实现这种美背后的技术,不等于完全趋同女性,当年中国京剧“四大名旦”也曾有类似思考。歌舞伎男旦发音不刻意掩饰男性特征也是如此,晚清报业奠基人王韬1879年游历日本时观歌舞伎,他在《扶桑游记》中写道:“所扮妇女,多作男子声……其声闻之欲呕”。舞台上妇女发音雌雄同体,难怪热爱写日记的王韬莫名惊诧。京剧男旦在20世纪后半期逐渐被女演员所替代,而歌舞伎男旦一直传承至今,除时代面貌、社会变革、艺术传承方式的差别等原因,笔者认为,歌舞伎男旦表演艺术固守其个性特征,具有难以被女性演员替代的中性混合之美也是原因之一。
“大津绘”《藤娘》
《藤娘》在海外上演频率之高,它几乎成了歌舞伎舞蹈的代名词。即便没有观看过这支舞蹈,也能在日本明信片、木偶娃娃、旅游广告上看到这位著名的姑娘,她身穿绯红和浅紫色的长袖筒和服,这种服装叫做“振袖”,说明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年轻姑娘,她戴着黑漆斗笠,肩上扛着一大串紫色藤花。藤娘最早出现在滋贺县大津,这里是琵琶湖南岸,东海道漫漫旅途中一处风景优美的歇息站。江户时代当地流行“大津绘”,像小明信片、护身符一样受欢迎,其中有一种画的是藤娘,据说买了它就走桃花运,良缘从天降,于是很快风靡全国,凡到此处必买来当作特产送礼。1828年的歌舞伎演出中,人见人爱的藤娘被编排了一出戏中戏,让“大津绘”里的藤娘从屏风画中走出来,边舞蹈边换装,叫做“变化舞”,煞是好看,一时引起轰动。1937年,第6代尾上菊五郎改编藤娘舞蹈,使其能独立表演,藤娘形象由小姑娘变成藤花精灵(其实没什么差别),音乐上唱三弦伴奏的长呗歌谣,还有专门的“藤花调”。现在的表演模式,基本遵照菊五郎的改编模式,按不同排场,伴奏和伴唱人员可多可少,唱段歌谣可增可减,舞蹈亦可缩可放。
长呗是江户时代流行的日本民族音乐,很快发展成为歌舞伎的伴奏音乐形式。它与《鸟居前》、《封印切》里出现的“竹本义太夫”腔调不太一样,“义太夫”腔更注重说唱,说多唱少;长呗是以歌唱为主,两者所用三弦的尺寸大小和音色亦有所区别。长呗伴奏有时还会同时使用小鼓、大鼓、太鼓、笛子等乐器。
“人间国宝”之家
片冈孝太郎出生于1968年,籍贯京都,这次访华演出三大头牌中他年纪最小,是当代公认的优秀歌舞伎旦行艺人。孝太郎家族是关西地区上方歌舞伎历史最悠久的一个家系,他的祖父第13代片冈仁左卫门(1903—1994)是业界公认的德艺双馨的名优,所演角色被誉为“神品”,晚年失明仍立于舞台,1972年被指定为歌舞伎人间国宝,性格温厚笃实而才学兼备,著述甚多,近日读其著作《芝居谭》,文风质朴醇厚,令人敬佩。孝太郎的父亲第15代片冈仁左卫门是第13代的三男,由三男袭名而并非长男,这也是出人意表的,第15代不辱其名,“声优、貌美、姿佳”广受赞誉,是上方歌舞伎生行翘楚,2015年被指定为歌舞伎人间国宝。片冈孝太郎是第15代片冈仁左卫门的长男,然而他资质禀赋不适合演生,擅演旦,于是他无法继承父亲的艺名,为此创立了一个新的艺名——第1代片冈孝太郎。可见歌舞伎的袭名制度有严格传统,有固定规范,但也有提拔卓越者以及实际的融通。
片冈孝太郎 (第一代、松嶋屋)
片冈孝太郎有一张特别温和、彬彬有礼的日本脸,因此他在银幕上演过一些特殊角色,例如在1987年斯皮尔伯格导演的《太阳帝国》(Empire of the Sun)里演特攻队少年;在1991年著名的大河电视连续剧《太平记》中演足利义诠;2012年在好莱坞电影《天皇》(Emperor)中演昭和天皇。在歌舞伎行内,对他的评价与其外貌气质非常一致,大家都认为他品行端正,表演气度磊落、格调高雅,他擅演闺门旦等年轻女性角色,不过近年来随着演技积累与年龄增长,他开始饰演一些老旦脚色的重头戏。这次访华,他在头一出《鸟居前》里饰演阿静,《藤娘》是他一人的独舞,可见仍以本行应工,驾轻就熟,展示最美的男旦风貌。
快速换衣的“变化舞”
《藤娘》的看点有三,一是漂亮的舞台,拉开幕布的瞬间,舞台瀑布一般的紫色藤花穗倾泻而下,统一着装的乐师歌手一列排开,令人眼前一亮。二是典型的日本舞蹈样式。除了用形容词赞美舞姿明媚可爱之外,我们可以留意日本舞蹈区别于西洋舞蹈的特点。长呗“藤花调”唱道:
绛英长垂悦娇花,且沽澧酒荫紫霞。
妾身如藤君似松,萦纡缠绕乐无涯。
千金一刻休负我,慎言归去莫还家。
孝太郎会将长袖筒当作下垂的花穗,转身模仿整片藤枝,“悦娇花”时轻轻欢快鼓掌,接着将袖筒捞起放在耳边摇晃,掂量酒壶有没有酒,接着把袖子当作酒壶斟酒,另一边袖子当作酒盏呡一口,舞蹈出微醺等待情郎的情态。这些动作均为指事性、戏剧化的具象舞蹈动作,与长呗歌词两厢配合。其实中国戏曲舞蹈身段与之异曲同工,昆曲《游园》一折的【醉扶归】、【皂罗袍】、【好姐姐】不同样是叙事描情的身段吗?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和服这种日本传统装束对身体中部的束缚,所以日本舞蹈的腰部是保持稳定的,唯有颈部、手部、足部多有动作,而且腰部下沉、膝盖微屈的身体姿态极具日本特色。三是“变化舞”的高度技巧。“变化舞”是旦行舞蹈的看家本领,孝太郎身上穿了好几重和服,在身后“黑衣人”的帮助下,边舞蹈边快速地换装,服装颜色各异,实际也代表不同身份的女性,舞蹈风姿也有所不同。“黑衣人”的黑色在歌舞伎文化里代表不存在,其实日本忍者也穿黑色一套,因为他们也是不存在的隐形人。这时我们要看“黑衣人”助手(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两个人),看他们是否足够手脚麻利,与孝太郎是否配合得天衣无缝,“啪”地瞬间完成绚丽变身,看看能打多少分。不过也有走到背景的大松树后换装的,我们拭目以待吧。
看歌舞伎表演,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大野一雄和土方巽开创的暗黑舞踏,又想到铃木忠志的“铃木训练法(Suzuki Training Method)”,他们从日本传统艺能数据库里抽取属于自己民族的肢体语言,加以自己独特的世界观,向现代社会传播灌输一种个性的力量,影响着世界舞台。日本浮世绘曾影响遥远的印象派绘画和西洋古典音乐,成为世界性的灵感和启示。如果说浮世绘的被发现来自西方将它视为鲜明异国情调的解读,那么当今日本传统艺能界的文化输出则更多出于其主动地对传统的深层认识和反省诘问。
图片提供/松竹株式会社
文:李玲
文艺能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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