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文房四宝之首,迄今已有1500多年的历史。宣纸质地纯白细密,纹理清晰,绵软坚韧,百折不损,光而不滑,吸水润墨,宜书宜画,防腐防蛀,故有“纸寿千年”“纸中之王”的美称。
采访地:安徽省宣城市泾县
安徽泾县桃花潭
宣纸产地在安徽泾县西南方的小岭一带,这里气候温和,雨量充沛,特殊的喀斯特山地适合青檀树的生长,冲积平原则适宜生产长秆水稻,青檀树和水稻秆均为宣纸制造提供了优质的原料。泾县境内有多条河流,尤其是乌溪上游的两条支流,一条属弱碱性,适合原料加工;一条属弱酸性,适合成纸用水。
01 国外对宣纸技艺的窥测已逾百年
宣纸的隐秘,正如一本被撕碎的天书,每个人都熟读一章,却也只能见到这一章。捞纸的人不能真正懂得晒稻草的工序,正如飞鸟不懂鱼一样。
老孙守护着一整片裸露的山坡。这里是晾晒制纸原料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整片山坡都铺满半成品的宣纸,水汽让风慢慢吸干。只可惜,台风“莫拉克”追着我们遁入深山,雨声借助风势,我们根本无缘见到这种壮观场景。
老孙为宣纸厂工作了一辈子,临近退休的时候下岗了。他仍然守着这片山坡,他的家就是山脚下的小屋,面对着简陋的仓库里三米多高的稻草。多年的工作让老孙养成了不抽烟的习惯,他做的是宣纸的原料加工,经过挑选、检查原料,进行蒸煮,以及沤、浸、扯,扛到山坡上风干,进行自然漂白。“没有一个人会做宣纸的全部工序。”老孙说他从十几岁开始学做宣纸,用了两年多才熟练地掌握好属于自己的这一小部分工作,而完成宣纸需要有至少一百四十多道工艺。老孙说:“有的人,可能会写,但是他不可能每一步都会做。”他颇为自得于自己的工作,讲起来眼角的鱼尾纹便蹙在一起。在他还年轻力壮的时候,有时仓库里堆着的几十吨沙田稻草,都是他一个人一担一担挑好铺好的。
宣纸成型之前,需要经过千万次捶打
午饭时间,老孙端着一个搪瓷盆子,胡乱扒了两口饭,和我一起蹲在山坡边的一棵大树下。树是他二十多年前种下的,那时是泾县宣纸的黄金时代,几家大厂分足鼎立,县城里更遍布着无数的小厂、作坊。那时也是泾县宣纸引发争议的时代,
1986年,日本人到泾县偷师宣纸绝密工艺的故事,时至今日,依然在这片山区流传。1986年,日本组织“造纸工业考察团”,前往泾县参观访问。据说,泾县宣纸厂的员工们非常热情而坦诚地接待了他们,对于宣纸工艺,事无巨细,倾囊相告。又据说,日本人在参观途中频繁地顺手牵羊,看似无意地带走了许多原料,回国进行检测,后来也生产出质量很不错的宣纸,冲击了泾县曾经独占的宣纸市场。
事实上,国外对宣纸技艺的窥测已逾百年。根据安徽财经大学曹天生教授考证,从19世纪末开始,外国人潜入泾县寻找造纸秘诀至少有6次。
光绪三年,《烟台条约》生效后,芜湖海关刚刚开放,英国便派人进入泾县。在当年的海关关务报告中,税务司白恩写道:“泾县西南八英里许,有村庄甚多。傍山之谷,皆造纸之所。其制法采取檀树皮、桑树皮及麦秆洗濯多次,加若干石灰而煮之,复行洗濯,于是终年陈于山麓之空地,以候其干……”报告涉及宣纸的配料和制作过程。
6年后,日本内阁印刷局造纸部派栖原陈政,化装潜入泾县,他自称“广东潮州大埔县何子峨太史的侄子”,在泾县境内游荡了两个月,他的日记后来发表于《支那制纸业》一书中。此后,日本人内山弥左卫门又从南京频繁地进入泾县,他的记录更为详尽,从“原料”“原料之煮沸”“漂白”“檀皮之捣碎”到“造纸”“干燥”“整理”,各种工序不一而足。还有人带了些青檀树皮回日本请专家鉴定,只是因为日本不产此树,鉴定才不了了之。抗战时期,青檀树种终于被运往日本栽种,然而,日本的土质和气候都不适宜青檀树生长,制造上好宣纸也就成为奢望。
至1960年后,国外开始频繁地购买宣纸,用高科技手段进行检测,1986年的“造纸工业考察团”只是其中最明目张胆的一例。不过,1986年后,国外依然未能如愿造出顶尖的宣纸,据说虽然原料找到了,水源问题却难以解决。泾县被乌溪的两条支流环绕,一条是弱碱性,适合原料加工;一条则是弱酸性,适合成纸用水。宣纸厂的人们坚信,这种天然的水源优势,决定了上等宣纸注定是一个只能存在于泾县的隐秘。
蒸煮用的大缸
尽管宣纸厂的人们一厢情愿地相信这种说法,然而,这并不能分毫抵消他们对于外界的敌意。
一百年来,宣纸厂与外来者保持着这种莫名的拉锯战,到处都贴着保护国家机密的横幅,甚至连晾晒的山坳里都竖着“机密”的提示和“禁止入内”的标牌。在宣纸文化园,现场演示宣纸制作的几道工序。然而,有几个开放的房间,却被导游拦住,善意地提醒,这里不能参观,也不能拍照。
我们在满山人狐疑的视线里走着,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漠、无端怀疑,他们不相信任何外来者。
02 每年蔡伦诞辰,停止一切生产,全族祭祀
泾县宣纸一度分为两大派。小岭曹氏被视为泾县造纸的本尊。
乾隆年间,曹氏家族重修族谱,在序言中写道:“宋末争攘之际,烽燧四起,避乱忙忙。曹氏钟公八世孙曹三大,由虬川迁泾,来到小岭,分徙十三宅,见此系山陬,田地稀少,无可耕种,因贻蔡伦术为业,以维生计。”在曹氏家族入驻泾县之前,宣纸尽管出现在贡品名单中,其声名却远在麻纸、蠲纸之下。经过曹氏家族的技艺改良,以及当时书画风格的转变,宣纸才终于名满天下,成为泾县的命脉。
曹氏家族还建起蔡伦祠,与佛寺道观分庭抗礼,坚持每年农历三月十六日,传说中的蔡伦诞辰日,停止一切生产,全族祭祀。
曹氏家族不但改变了这片不适宜耕种的荒芜之地的生态,也带来新的信仰,成就了这座县城赖以维系的新传统,从宋末到民国,维持了近千年。
1951年,曹氏家族被全部迁出小岭,纳入宣纸联营处。50余年后,中国宣纸集团成为当地造纸业的垄断大厂。争吵在泾县从未停止,大厂指责小厂和作坊造宣纸时不加入檀树皮和沙田稻草,粗制滥造;小厂则指责大厂垄断,断了大家的活路。在这些喧嚣声中,曹氏家族则沉默着沉入底层。
另一派汪同和曾经名噪一时。明末清初,在外省任官的汪锡乔期满回乡,他遍访泾县山川,最后选定城北官坑,率领家族开始造纸。至清朝中期,已有9帘槽生产,甚至在上海还开设有“汪同和纸栈”商埠。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万国博览会,曾是中国民艺的第一次回光返照,中国的产品频繁地运到国外,斩获金奖。宣纸亦不例外。汪氏的“鸡球”牌棉料净皮单夹宣,首先获得巴拿马国际博览会金奖,后来,汪氏的另一品牌“帆船”牌棉料单夹宣则获得上海万国纸览会金奖。宣纸的声名不胫而走,也正是在此时,这种轻薄奇妙的纸张开始引起外邦的关注。
刚刚捞出的宣纸
然而,随着战乱,汪同和宣纸日渐凋敝。1974年,泾县成立宣纸二厂,以汪同和纸庄的老商标“鸡球”作为商标,后来又改为汪同和宣纸厂,然而,在和中国宣纸集团的对抗中,这个曾红极一时的品牌最终落败。两派之间的浮沉,勾勒出泾县宣纸的兴衰跌宕。
03 宣纸似乎带来了极其可观的利润,却与这座县城的建设、与日常生活无关
凌晨两点半,我在泾县的宾馆里漫无边际地读着《罗纹纸赋》。
“若夫泾素群推,种难悉指,山陵陵而秀簇,水汩汩而清驰,弥天谷树,阴连铜室之云,匝地杵声,响入宣曹之里。精选则层岩似瀑,汇徵则孤村如市。度来白鹿,尽齐十一以同归;贡与黄龙,篚实万千而莫拟。……越枫坑而西去,咸夸小岭之清明;渡马渎以东来,并说澶溪工致……”
那个清明而工致的时代早已成为无边往事。我没有听见想象中的昼夜不息的捶纸声,水车带动着巨大的木锤,落在稻草上,已遥远得像一则神话。次日,我看到了传说中最神奇的那个步骤:
工人们从水中捞纸,只在甩动之间,水中已经凭空绽放开一张宣纸。捞出的纸堆在一起,像块被切得极薄的豆腐,每张纸内部仿佛都吸纳着呼啸的风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酸味,攀着墙角的蜘蛛网扶摇直上。
我们在这种遮遮掩掩、欲说还休的旅途中离开生产宣纸的深山,回到古老县城的街上。
“泾,山邑也,故家大族,往往聚居山谷间,至数千户焉。曹为吾邑望族,其源自太平再迁至小岭,生齿繁夥,分徙一十三宅,然田地稀少,无可耕种,以蔡伦术为生业,故通读之外,经商者多,人物富庶,宛若通都大邑。”《泾县小岭曹氏族谱》曾对家族世代居住的这片山地,留下过如是赞叹。
山坳,晾晒着尚未成型的宣纸
时至今日,我们完全无法从这个荒凉的山中县城看出“通都大邑”的影子,宣纸似乎带来了极其可观的利润,却与这座县城的建设、与日常生活无关。
每个泾县人都能说点关于宣纸的秘密,就像在宜兴,随便什么人都能从家中取出几套崭新的紫砂壶来卖给外地人。当一个物件与一个地域发生了太过密切的关联,甚至被用来指代这个地域,是否会因此磨损太多其他的故事,截断了这片地域的其他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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