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读书日。从线下讲座到电商促销再到如今的学人作家直播,读书日的活动越来越丰富多彩。在这样一个风起云涌、音视频崛起的时刻,为什么我们仍然需要读书?
王小波说“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锤子,可能来自日复一日的工作,也可能来自“他人即地狱”的主体性冲突。而读书,却蕴含着抵挡受锤的力量。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读书还是做学问,不是给别人看的,也不是为了谋生。
这个热热闹闹的读书日,我们想跟大家安静地聊一聊读书这件事。在媒体人、作家胡赳赳看来,阅读事实上是度过时间长河的一种方式——因为只有在读书的过程中,我们才效率最高、所获最多、心下最惬。
撰文丨胡赳赳(媒体人、作家)
写这篇文章时我想起了王小波的两句话。一句是:
“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黄金时代》)
另一句则是他的数学老师告诉他的:
“我上大学时,有一次我的数学教授在课堂上讲到:我现在所教的数学,你们也许一生都用不到,但我还要教,因为这些知识是好的,应该让你们知道。”(《沉默的大多数》)
数学老师的这句话很有哲理,可见,王小波的哲学知识是数学老师教的。这也怪不得他喜欢罗素,因为罗素既是数学家也是哲学家。
这两句话对比来看,就有一种漫画效果:数学老师在生活中是受过钳锤的——受锤的表现之一就是学生不爱听他的课,或许还有在学校里头受排挤,被边缘化。这是一定的,那么多大学教授在各大高校里跳来跳去,最后发现并没有一个背景、靠山或根基,去哪里都是做寄居蟹,真有人生如寄的感觉,这也是缓慢受锤的过程。
青年时代的王小波。
可是,在生活中缓慢受锤的数学教授仍然在一字一顿地说:“因为这些知识是好的,应该让你们知道。”这句话可以解答一半以上关于读书的疑惑:因为这些知识是好的,所以你应该去阅读。
为什么说知识是好的呢?因为知识是求真,而求真即是善。如果一件事物既求真而又向善,那它就是美的。我们说一样事物很美好,就是指它既美且善。如果一件事物既美且善,我们就说它是真的,它是真诚的产物。
“因为知识是好的”这句话,比“你要保持好奇心”管用。既然一个人的生活状态是必然缓慢受锤的,首先他的活力丧失就体现在好奇心的缺乏上。冷漠、木然、呆滞、靠习惯动作维生,是不需要批评的,因为这是一个人自保的唯一方式,换句话说,一个人在受锤的过程中,选择了“低耗能模式”——也无非是希望不要一下子被锤死。
这也是日常人生中的挣扎:一方面对读书抱有无限的热情,靠买书来示意自己是热爱阅读的,但又仅此而已;毕竟每天要一样去公司受锤。受锤需要时间,阅读更需要时间,而这并不是一道选择题:难道你有资格在受锤和阅读之间作出选择吗?吊诡的是,你也找不到那个锤主,可以求饶或呼告:轻一点,我疼。如果勉强用个社会学的词汇来对应,或许可以选择福柯所言的“规训” (Discipline)。
没错,“规训”对应的就是王小波笔下的“受锤”。我姑且来做个百度百科式的搜索,看看当下理解的“规训”是如何表达的:用来指称一种特殊的权力形式:即规训既是外部力量干预肉体的训练和监视手段,又是不断制造知识的手段,它本身还是“权力-知识”相结合的产物。
这段解释有点绕,不妨粗浅理解为:规训不仅会使人受锤,而且规训还会发展出规训学,以指导如何更好地使人受锤。
《正常人》剧照。
假如说我们读书,读到了“规训学”,并且以此为“洗脑”并付诸“实践”,成为实施钳锤的人,整天对别人虎视耽耽,恨不得锤而后快。我们因此而敢说“因为知识是好的”么?
拥有莫名的快意是值得警惕的,快意是好的,但引发快意的来源则不一定善。我们理解“因为知识是好的”这句话,必然预先认同了一个前提:那就是知识不是单一的,并非封闭的,而是可以自由交流与思辩的。如果一辈子只让你读一本《圣经》,并不让你阅读别的书,那这本书一定还有个名字,叫《撒旦》。
“知识之好”来自于自我寻找,来自于不惮于走弯路,来自于内心信念的集成与驱动,它远远不是由外界强加的意志所逼迫的,不是由外界的形塑所赐予的。否则,它永远无法内化为个人心灵中“内在的知识”,它永远是处在一个遥遥的路途中,记住了,便又忘却了,反反复复,与生命无涉。
一个人做青年学生的时候,他的思路是最为活跃、极其敏锐的。此时,他可以推翻他过去所学的一切,使得人生来一次大翻转。如果用“康波理论”(编者注:俄国经济学家康德拉季耶夫,发现发达商品经济中存在的一个为期50~60年的经济周期)来看,这是人生的第一次机遇,使得他的生命意识得到一次“跃迁”。但此时的青年学生,又是最易“受惑”的。因其敏感、多汁、好恶分明,却又易受人哄骗与利用。至少有三个大学问家讲过受惑的故事。一个是达摩东渡,说要寻找一个不受惑的人;一个是孔子所说,“四十不惑”;另一个则是胡适,他在一次北大毕业生演讲时,提到了上述两个人,并告诫说:“我希望你们将来做一个不受惑的人。”
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剧照。
诱惑、迷惑都是惑。惑不是因为匮乏,而是因为选择困难症。所以反而是鲁钝者,并不去选择,终于却成了大器。选择太多,修哪一门的学分,上哪个老师的课,都会迷惑。这个老师考试好通过,学分好拿,就修它了,这就是诱惑。“中心无主”,自然会受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大多数年轻人的困惑,一路惑下去,惑多了,也就有了校正准星的感觉。
此外,还有一种“受锤”的感觉很舒服,使人觉得甚是享受。也让你忽略了这是受锤。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现在的年轻人白天给公司打工,晚上给马云和马化腾打工。白天受阳锤,晚上受暗锤。上班一天累了,晚上刷刷朋友圈,看看视频,打打游戏,购购物,这怎么能叫受锤哩,只是放松一下好不好?以前知识界所说的“潘多拉魔盒”,这种诱惑力极强的、个人无法对抗其引诱的盒子,不就是今天的手机么?而对于阅读的建设与努力,就是重新关上“潘多拉之盒”。
受锤而不自知,等于两次受锤。如果你身处在一个“信息茧房”或“知识茧房”中,你以为这像母体或子宫一样安全,全然不知这是一个“阉房”:阉割起来,对方大呼痛快,你也大呼痛快。如此这般地配合,真分不清楚谁才是那个掌握至高真理、道德至为高尚的人。
纪录片《监视资本主义》剧照。
而要打破一个“信息茧房”,几乎是不可能的。不管怎么打破,你总会被“未知”与“无知”的边界所包绕,那仍然构成了一个茧房。你似乎只有两种方式,一是让信息茧房更大一点,不要使自己不适或窒息;另一则是你要开个“口子”,使自己能透透气,也知道别人的茧房长啥样,甚至能去串串门,保持人与人之间的连接,而不是全然被信息工具锁定了。说到这里我又不得不补充一个条件:两个阉人之间的串门是无效的。
说到读书本身,我不得不重申有两套学问办法:这两套办法都行得通,且都行之有效,且应该能互相兼容。倘若不能兼容,则是你头脑中的某个开关被阉割了。这两套办法,一套是本国的;一套是他国的。大凡立意之宗,设一个学问的总前提,莫过于“佛性没有南北,学术不分西东”。回到那句话:“因为知识是好的”。如果你对知识预设障碍或存偏见,那已经不是性格的问题,那是人品的问题。
所以我认同钱钟书的看法:“东学西学,道术未裂;南海北海,心理攸同。”无论读书还是做学问,都不是给别人看的,也不是为了谋生或取得一个受锤的资格。它事实上是度过时间长河的一种方式,只有在读书的过程中,我们才效率最高、所获最多、心下最惬。
例如杨绛的读书方式是“如晤友”:就像一个老朋友在你对面谈话,你困了累了烦了,还可以抛开他不管。若他有魅力,你免不了又捧之若饴。关键是这样的谈话有益有趣,还没有什么废话,都是精华。真有个朋友来了喋喋不休,你也嫌烦。
时间长了,读书人免不了有各种毛病:爱独处,不爱社交,习惯了冷眼看人,即便交往起来,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想受锤和想受锤而不得的失意人,多多少少都能迎来另一场大欢喜:在知识面前无限动容。
丰子恺,读书图
想起自己曾写了一首打油诗,叫《只是读书歌》,不妨放在这里以充作结尾:
莫为贫家子,贫家无书读
莫为富家郎,富家无须读
莫入帝王家,帝王身心患
莫隐山林间,山林只等闲
莫向孔方求,孔方恐多忧
莫招佳人妒,佳人自多虞
莫去春光觅,春光逝无情
莫想行路远,行路费时艰
莫愁三餐饥,三餐药石疗
莫把七情伤,七情皆箭枪
莫向外处寻,外处皆幻景
莫向心内讨,心内非真宝
一心只读书,书中有真经
读书千百遍,真性自然现
且须道问学,不妨闻思修
一了百了义,自欺欺人毕
如此方得法,莫为皆可为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胡赳赳;编辑:走走;校对:薛京宁。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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