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世界分为真实与想象两个部分,或许是人类独具的天赋。尽管我们每天要在真实的世界中谋生求食,但想象的世界更令人遐思神往。在那个世界中,鸟雀可以化为蛤蜊,猩猩可以口作人言,长出鹿角的老虎在山中呼啸,背生双的狮子在空中翱翔,兔子摇着鱼尾在海中悠游,老鼠吐出肠子以返老还童。长着巨大独脚的怪人躲在自己的脚下乘凉,人首鸟身的种族会在空中翱翔。
这个世界可以如此荒诞无稽,却同样可以合情合理。博物志就是将真实调入幻想的汤匙,它将万事万物分门别类,描述它们的形象与功用,使它们的存在变得真实可信。人们将不能理解的动植物笔之于书,绘制成图,通过创造这些记载种种奇想事物的博物志,想象的世界变得愈发清晰,甚至堪与真实存在的事物相媲美。继而,人类在想象力的指引下,主动探索未知的世界,去证明奇想博物志中的奇闻逸事究竟是真是假,地理大发现的时代由是肇端。
世界因奇想连为一体,但这也宣告了奇想博物志的衰落。人们对世界的探索愈发深入,无法证实的事物就越来越少。而“无法证实”才是奇想博物志的养料,介于真实与想象之间的朦胧美感,是它独一无二的魅力。而现代科学的任务,正是用理性客观的阳光,强迫影子的本尊显出它确凿无疑的唯一真容。当人们发现,海中的兔子不过是蜗牛一般的软体生物,老鼠不会吐出肠子返老还童,猩猩的发声器官不会让它学会人类的语言,而独脚的怪人至多是基因变异产生的畸形怪胎,奇想博物志也就走向了它的末路。
撰文 | 李夏恩
请想象这样一种动物,它长着三重牙齿,像梳齿一样紧紧咬合。配合这样一张奇口的,却是一张长着蓝色眼睛的人类面孔。但与这张人面连在一起的,是狮子的躯体,皮毛似血般殷红。而在它的身后翘起的,是一条毒蝎的钩尾。它的叫声如同苇笛和小号的合奏,但它真正的绝活是能模仿人类的语言,从而诱骗那些美味的人类,让自己的三重牙齿大快朵颐。它是埃塞俄比亚的特产,名唤“曼提柯尔”。
普林尼《博物志》中的奇兽“曼提柯尔”。
纵使曼提柯尔如此凶猛狡诈,但或许在另一种动物面前,它也要俯首低耳。这种动物有个威风凛凛的名字“猛兽”,但它的身形却似乎配不上这个称号。只有狗一般大小。当胡人使臣千里迢迢,从西域大宛之北的异邦来到中土,将这只“猛兽”献给中国最热衷于开疆拓土的君主汉武帝时,皇帝对这群胡人竟将这样一个细小如狗的动物当成宝贝感到讶怪。
尽管胡人使臣向皇帝解释,它虽“大如狗,却声能惊人,鸡犬闻之皆走”,但皇帝的讶怪中还是充满了轻蔑和不屑。在一次出巡苑囿时,他干脆把这只“猛兽”丢给苑中的虎狼当饲料。但皇帝没有想到的是,号为兽王的老虎见到它,居然立刻低头著地。皇帝不由得回过头,他以为老虎低头只是蓄势待发,很快就会起而将其搏杀吃掉。但接下来发生的却更超出他的料想。兴高采烈的反而是那只小兽,它“舐唇摇尾,径往虎头上立,因搦虎面,虎乃闭目低头,匍匐不敢动”。在老虎头上侮弄了一番之后,“猛兽”踩着老虎的鼻子走了下去。老虎刚把头抬起来,只见这只“猛兽”回头看了一眼,老虎又连忙把眼睛闭上。
想象曼提柯尔与猛兽之间的相遇,甚至恶斗一场,应该是件饶富趣味的事情。但恐怕,这篇文章是这两种动物自诞生以来的首次相遇。在此之前,它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记载,或者说是创造这两种奇兽的人是罗马帝国时代的学者普林尼和西晋的文人张华。两个世纪的时间差距和一万五千公里的空间距离,让这两个人从未谋面,也未听说过彼此的名字。但这两个人却又如此相似,他们都在各自的帝国任职为官,都有着旺盛的好奇心驱使他们不惮烦厌地搜集各式各样的知识,并且将这些知识编纂成一部企图包罗世间万物的巨著。这两部巨著有同一个名字《博物志》(Natural History)。
《奇想博物志》 作者:(日)涩泽龙彦 译者:黄怡轶 版本:浦睿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9年1月
在这两部同名著作中,他们不仅记录了真实存在的事物,也将那些奇想的事物写入其中。这些奇想的事物甚至比那些真实存在的事物更让人着迷。
普林尼描述了“生着野驴的身体、鹿的腿、狮子的颈、尾和熊獾的头”的“里昂克洛克塔”;“拥有河马身体、大象尾巴、黑色或褐色的皮毛以及野猪下颚”的“耶鲁”;“额头正中长着独眼“的“阿里玛斯帕人”;“披着兽皮,不会说话,只能吠叫”的“狗头人”以及只有一只脚但却眺得很轻快,“在热得受不了时会仰卧在地面,用脚投下的阴影来防晒”的“独脚人”。
与之相对,张华也提供了一份奇怪生物的名单:“稍割取肉,经日肉生如故”的越嶲国牛;“赤鬣身白,目若黄金,能飞食虎豹”的“文马”,“一足一目一翼,相得而飞”的“虻鸟”;见人砍树便会“咄咄”作声令人远避的“冶鸟”;“长一二寸,口中有弩形,气射人影,随所著处发疮”的“射工虫”;“光出口中,形尽似猿猴,黑色”的“厌光国民”和“人首鸟身”的“孟舒国民”。
最奇巧的是,这两人都在各自的著作中提到了对方居住的国家——当然,同样充满了奇幻的色彩。在普林尼的《博物志》中,张华应该被称为赛里斯人(Seres),中国闻名于世的丝绸,被认为是取自森林的毛织品:“他们把叶片浸在水中之后,梳洗出白色的东西”,从中纺出的纤维织在一起就成了罗马妇女炫富的珍贵丝绸。
“赛里斯人的性格是温和的,但他们又像野蛮人一样回避与他人交往,而是坐等商人前去找他们”,普林尼对张华同胞性情的想象,恐怕会受到张华的质疑。普林尼的母国,在张华笔下被称为大秦。在书中,他特别提到汉武帝时代,曾经派遣特使张骞渡过西海前往大秦——这大概是一个笔误,因为史书上明确记载出使大秦的使者并非张骞,而是两个世纪后的甘英,而甘英却在安息人花言巧语的哄骗下,放弃了渡过西海前往普林尼家乡的计划,中途折返。于是,关于大秦的一切就只剩下道听途说的耳食之言和想象。张华引用了一本名为《河图玉板》的书中称“大秦国人长十丈”,相当于中国人身高的十倍。对自诩身处天下正中体貌“端正”的中国人来说,大秦国人也和那些形如猿猴、人首鸟身的怪异族类一样,划入想象中的“异人”之列——当然,普林尼也不会同意张华对自己同胞的看法。
中世纪《博物志》中的异域怪人。
张华与普林尼对对方国度的描述,以及那些怪异的生物和人种,当然都不符合事实,不过都是想象出来的产物。但他们却如此一本正经地将这些在今天看来夸诞到违背常识的事物记录下来,引经据典、广博搜罗,分门别类,极尽状摹,只为展现一个足够丰富多彩的广阔世界。或者更确切的说,他们创造出了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惊奇与怪异时时迸现,真实与想象难分彼此,踏足于此的读者最好选择全盘接受,哪怕最终证实这不过是个谎言,但也没有什么是比它更安全,更有魅力的谎言了。
博物:想象与真实的世界
有人在说谎。“吾穿井而获狗,何也?”——打井时居然挖出一只活着的狗,这桩异事的惊奇程度本身就足以俘获人心了,但倾听这个提问的孔子,却揭穿对方在有意说谎试探自己。他指出挖出来的不是狗,而是羊:“丘闻之,木石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曰羵羊。”
孔子的这则轶事,被与他同时代的史家左丘明记载于他的著作《国语》中。自此之后,这则轶事被后世不断传抄,西汉史家司马迁严肃的史学著作《史记·孔子世家》,淮南王刘安搜罗怪力乱神之说的《淮南子》以及刘向编纂历代逸闻轶事的《说苑》都收录了这则故事。张华也将孔子这段话收录在他的《博物志》中。看来那个时代的人对孔子说的这番话相当认可。
但这则故事为何被广泛引用,它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孔子自汉代就被抬入圣人之列,他的话语自然也就是世人信奉的权威。这可以解释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这则轶事透露出一点,孔子这样圣人的特征之一就是无所不知,可以轻而易举地辨析出那些超出常人认知之外的奇异事物的名称和本质,而这正是奇想博物学的内涵——孔子可以说是一位出色的奇想博物学家。
中国古人相信通晓博物之学,乃是迈向圣人门径的必由之路。孔子心目中的古圣先贤伏羲氏,就曾“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可以说博通世间所有知识,因此创造八卦,才能“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他对同时代贤哲子产的赞誉就是“于学为博物”。他也训导弟子阅读《诗经》,因为读《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圣人如此倡导博物之学,他的后学也就纷纷步踵前贤。
备受孔子推崇的博物学教战手册《诗经》在战国时代推出了一部名词详解《尔雅》。这是一本典型的早期博物志书籍,各种动植物知识按照草木虫鱼鸟兽的分类体系各就其位,包罗其中,内容广博,让后世为它作注的学者郭璞对其称赞不已:“若乃可以博物不惑,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莫近于《尔雅》。”
张华《博物志》的类别划分中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尔雅》的影响。而与《尔雅》几乎同时代产生的《山海经》,虽然一直以来被归入地理学著作,但其中对殊方异域中各种奇兽异人的描述,更接近于一部按照地理方位划分的奇想博物志。
张华的《博物志》也从这本书中抄录了大量奇兽异人和异域风俗的记载。《博物志》的“外国部”中除孟舒国是张华的新辑入之外,其他都曾在《山海经》中出现过。“异人部”的十二条中,也有七条是出自《山海经》的内容。但即使是辑录《山海经》的内容,张华的《博物志》也更加精细丰富,《山海经》中只提到羽民国人“为人长头,身生羽”,但张华进一步指出他们纵有双翼却无法飞远,该国特产鸾鸟,羽民国人就以鸾鸟卵为食。张华更提到居穴食土的无启民,他们没有男女之别,死后埋葬,心脏却不会腐朽,一百年后还会变化为人。这种身体器官可以再化为人的奇想,犹如今天干细胞克隆技术的预言。
蒋应镐《山海经》中的异域怪人形象,图中头长身带双翼的就是羽民国人。
“余视《山海经》及《禹贡》《尔雅》《说文》《地志》,虽曰悉备,各有所不载者,作略说”,一如张华在《博物志》篇首所言,这部专著就像是一部以《尔雅》体例编纂的《山海经》。但它比《尔雅》涵盖的类别更多,比《山海经》收录的奇想事物更加广博。更重要的是,它确立了一种包罗万象的知识体系,从地理山川,到奇禽异兽,从风俗神话,到历史典故。就像是一个排列整齐的中药柜子,后世追随的仿效者只需要拉开抽屉,把新发现的材料分门别类放进去就可以了。宋代李石的《续博物志》、明代董斯张的《广博物志》、游潜的《博物志补》、黄道周的《博物典汇》乃至清代徐寿基的《续广博物志》。每一部新作,都将后世的新发现填入这个越来越庞大的知识体系之中。
以《博物志》为典范的古代中国博物学在搜罗知识上可谓竭尽全力。但它最大的优点同时也是缺点也就随之显现出来:编者在收录整理时其实并不非常在乎真实与奇想之间的区别,只要触目可及,便照单全收。尽管后世的博物志作者也会将他们判断为超出常识之外的知识单独归入“怪异”一类,譬如董斯张的《广博物志》就单设“灵异”一门用以安置超出凡俗人类之外的仙、女仙、神、鬼四个子类。但在其他的门类里,那些怪异奇想的事物仍然会夹杂其中,就像“虫鱼门”引述了《隋书》中“皓首白裾襦衣”老翁变成一条白鱼的异事。
奇想与真实并肩而行,没人觉得它们有必要保持一定距离——求真从来就不是中国古代博物学的目的,多识才是它希望达到的目标。
没有真实的束缚,中国的奇想博物学显得异常自由,没人在乎真实与奇想会不会混为一谈,奇幻想象在不设限的知识体系中可以自由驰骋。与之相比,西洋的奇想博物学则显得束手束脚。从一开始,西洋的博物学家们就一门心思维持作品的真实性,尽力排斥那些荒诞不经的奇谈怪论。
为此树立典范的,是堪称集诸学之大成的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他在《动物志》中明确宣称自己反对创造虚构的动物,但纵使如此,他还是难以避免奇想生物钻进他的著作。普林尼《博物志》中那只长着人面狮身蝎尾的奇兽“曼提柯尔”就是辑自亚里士多德在《动物志》中的记载。亚里士多德还在书中提到了一种名为火蜥蜴的奇想物种:“某些动物是烧不死的,火蜥蜴就证明了这一事实,它从火中爬过,将火熄灭”。除此之外,这位极具求真意识批判所有虚构行为的哲学家还指出风让秃鹰受孕,山羊用耳朵呼吸,以及用音乐可以捕捉牡鹿。亚里士多德笔下的荒诞奇想让20世纪初著名的古典学家,同时也是他著作的英文译者达西·汤普森大感震惊,因为这实在不符合一位以理性和科学精神著称的哲学大师的做派。
亚里士多德在西洋知识史的地位堪比中国的孔子,对后世的影响力两者更是不分伯仲。如果说孔子对奇想异兽的态度是多识,那么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归纳为求真则显得有些尴尬,更确切地说法或许是与真实达成某种协议。作为亚里士多德后辈的普林尼可谓践行了这一观点。就像开篇所提到的那样,他的书中多是奇幻想象出来的生物。但与张华不同的是,他很可能并不认为自己是在虚构杜撰不存在的生物。无论是“曼提柯尔”“耶鲁”,还是独脚人和狗头人,以及赛里斯国长出毛纺品原料的丝绸树叶,都具有真实性。这种真实性有他引用的473位学者34707条资料(他自己统计是100名学者的20000条资料)为他背书。在卷首的献辞中,他以故作谦逊的口吻向读者表示,这是“一部非常平凡的著作,这里没有离题的话、演说、说教、稀奇古怪的事情,或是杂闻”。在说完这番话后,他还特意补刀说“尽管我乐意记载这些事情,而且对于我的读者而言也是一种娱乐材料”——换言之,为了求得严谨真实的学术性,他甚至放弃了取悦读者的娱乐性。
因此,普林尼在记载这些奇想事物时,他完全是以一种真实的笔法来书写的。即使这些事物不过是奇幻想象,但在他的笔下都被赋予了无可置疑的真实性。他的描述如此细致入微,合情合理,有时还夹杂考证和辨析,那个时代的读者谁会怀疑这样一部征引宏富、文笔严谨的著作中的那些生物不是真实存在的呢?
像张华一样,普林尼开创了一种博物学的传统——将奇想当成真实来进行描述。并且赋予这种奇想生物以理性甚至科学的意义。后世的学者们在这条路上前赴后继,打着真实的旗号纷纷拜倒在奇想的面前,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极具真实感的奇想生物。8世纪一位佚名作者在《怪兽志》中记述了一种名为半羊人的奇想生物:
“世界初晓之时,半羊人出自远古牧羊人,住在后来罗马建城之地。诗人曾歌咏过它的事迹。如今,半羊人生于树皮和树身之间的虫,他们爬到地上,生出翅膀,又失掉翅膀,然后他们变成野人,诗人同样作有许多以其为题材的诗篇……他们是森林居民。之所以被称为‘faun’,是因为它们能做预言未来之事(fantur)。他们自首至脐是人形,头有双角,角弯曲至鼻而遮头面,四肢下至足部,形如山羊。诗人鲁坎引述希腊传说,在诗中称,半羊人与其他无数野地动物都受到奥菲斯的琴声吸引。”
名称、地理分布、生活习性、生理特征,文献记载和辞条虽短,但证明其真实性的实证却样样不缺。任何一位读者在读到这样详尽细致、真实感十足的记述,都很难不去相信真的存在这种半人半羊的生物。这固然是纸上谈兵,但记述头头是道,引证言之凿凿。奇想反而创造出了某种真实,而这种想象出的真实,通过人们的口耳相传愈发真切。别具深意的是,这种以讹传讹演变成的不同版本,反而为记述这些奇想生物的博物学家们提供了进行学术研究的丰富材料,让他们得以拿出学术专业的考据精神,从这些虚构的文献材料中找出最“真实”的那一条。
著名的海妖塞壬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关于塞壬最出名的记载当属古希腊史诗《奥德修斯》中的记述,她们生活在海岛上,香唇飞出甜美的歌声专会引诱过往的航海者,让他们迷失方向,意乱神迷,自投死地。但塞壬究竟长得是何模样?古希腊发掘出的陶罐和雕刻中她的形象是鸟身女人头。公元3世纪亚历山大城出品的一本佚名著作《物性论》中仍然重复着同样的说法,塞壬“从头至脐是人形,下半截是鸟形”,乃至于到4世纪拉丁文法学家塞尔维乌斯,还介绍了三个鸟身人头的塞壬,一个唱歌,一个吹笛,一个弹奏竖琴。
但到7世纪,这个本来确定无疑的形象却发生变化。一位叫阿尔德艾尔姆·德玛尔梅比里的英国修道士在《怪物志》写道:
“塞壬是大海的女儿,她们用美丽的肌体和美妙的歌声引诱水手,从头到肚脐,她们的身体是处女身,像人类,但她们长着一条布满鳞片的鱼尾,出没于波涛之中”。
海妖塞壬的折中形象,既有鸟腿,又有鱼尾。
12世纪的《动物寓言集》做了折中,说塞壬腰以上为女人,下部为鱼尾,但脚是两只鹰隼的爪子。三个世纪后,另一部同名著作《动物寓言集》则开列了三种塞壬,一种半人半鱼,一种半人半鸟,还有一种半人半马。甚至关于半人半鱼版塞壬究竟是一条鱼尾还是两条鱼尾也有不同的争论。
尽管两条鱼尾的塞壬最终成了世界闻名的连锁咖啡厅星巴克的标志,但一条尾巴的塞壬却因安徒生童话中天真可爱的小美人鱼爱丽儿最终胜出。然而对那些孜孜以求将奇想化为真实的古代博物学家们,数百年后哪个形象胜利并非他们所关心的问题。鸟身还是鱼身关乎如何正确地给这种生物在知识体系中划分类别,究竟是归属鱼类还是鸟类。
为了一种奇想出来的虚构生物,西洋的博物学家们争论了数个世纪,这听起来似乎十分荒诞,但就在这种荒诞中,他们制造出了客观的幻想和想象的真实。但想象越是具象化,越是趋向真实,越是可以通过学术考证的方式得以证实,它就离想象越远,而离真实越近。
奇想:想象汇入真实
那么,这些“真实”感十足的奇想生物,又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呢?关于这一点,拉丁美洲的基图印第安人应该深有体会。1526年4月的一天,他们忐忑不安地看着一艘奇怪的舰船停靠在塔卡迈兹港。一群白色面孔、毛发卷曲的怪人从船上走了下来。但最让他们感到惊奇的,是一种四足怪兽,这种怪兽身形高大,四肢修长,有着长长的鬃毛,而它的上半端长着刚才那些怪人的躯干、双臂和头颅。
这些不请自来的怪人和怪物引起了一阵骚动,胆大的战士对他们怒目而视,将他们团团包围,试图将他们逼回海上。但就在此时,那种让人惊奇的怪兽突然发生了变化,人身与兽体突然分开,变成了两个部分。“人人惊恐万状,他们回过身,向自己的同伴大喊大叫”,他们心中充满恐惧,吓得迅速撤退。
但对那些怪人来说,这是个好消息,危机总算解除了。这些怪人的头领,就是不久后征服印加帝国的西班牙指挥官皮萨罗。而基图人眼中的怪兽,真身是驮着骑士的一匹马。至于那个怪兽突然一分为二的恐慌事件,其实是这位倒霉的骑士不幸从马上摔了下来。
基图人对马感到恐惧并不奇怪,在西方人带着马来到拉美之前,这里就不存在马这种生物。而且西班牙人带来的马,是健硕的伊比利亚马与高颀的阿拉伯马交配产下的后代,体型壮硕高大,兼具两者之长。对那些从未见过马的南美土著来说,一人高踞马上的情形,确实令人魂飞魄散。
但这则逸闻最引人深思之处在于,基图人竟会将马和骑手视为一个整体。这或许可以解释一种最著名的奇想生物“半人马”的由来。这种生物的最早记载出自荷马时代,被说成是居住在马格尼西亚群山和森林之中的原始野蛮种族。他们行动敏捷且性格暴躁,居然在拉庇泰国王的婚宴上试图劫走新娘和女宾,一场恶战由此展开,最终,拉庇泰人,也就是文明的希腊人赢得了战斗,将半人马几乎赶尽杀绝。
这一切对半人马族类的描述,几乎都与豪放不羁的骑马游牧民族的形象相吻合,他们来自亚洲,骑在马背上狩猎、征战,四下劫掠财货与女子,对以农耕为主的希腊人是种巨大的威胁。而荷马时代的希腊人尚不知晓骑马技术,因此,他们将乍然遇到的一位马上骑手想象成半人马族也很正常。
古希腊宙斯神庙中的半人马雕塑,表现的是半人马在抢夺希腊妇女。
奇想的生物来自于真实的质料。它也只能由真实的事物组成。再复杂的奇想怪兽也可以拆解成我们熟悉的真实生物的某些部分。曼提柯尔是由人面、狮身和蝎尾组成,塞壬是半人半鸟或人身鱼尾,经常被作为贵族纹章出现的奇兽格里芬具有鹰鹫的头和翅膀与狮子的身体,古典世界最怪诞的生物奇美拉则是狮子的身体上长着山羊的头和毒蛇的尾巴。张华《博物志》中记载的那些异人,也不过是体型比常人或大或小,或是多了对翅膀(羽民国人),或是胸前多了个洞(穿胸国人)而已。西洋中世纪的手抄本作者喜欢在书的空白边缘装饰各种怪物图案,虽然奇趣荒诞,但仔细看来,也不过是将现实生物中某些结构部分杂糅在一起而已。一如博尔赫斯睿智的观点:
“怪物是真实生物的各部分肢体任意组合的产物,此种排列组合的方式是无穷无尽的”。
想象中的怪兽奇美拉,狮子的身体上长着山羊的头和毒蛇的尾巴。
而且,这种由真实生物的结构部分组成的奇想生物,还能满足人们潜意识中对混乱无序的恐惧。人类天生就有分类的癖好,将相似的东西归为一类,通过各归其类确定了万物的秩序,由此掌控了整个世界的规则。换言之,真实世界是可以分类的,而奇想的怪物则是难以分类的,就像半人马既是动物又是人类。将违背人类分类规则的事物具象化为怪物,也就等同于将混乱无序以实体的方式展现在自己面前。形象既已固定,也就等于给它加入了一道界限,由此,怪物也可以进入人类划分类别的万物秩序之中,不再变得那么令人担心。尽管有时也会带来一些跨类别杂交带来的尴尬。就像古罗马史家普鲁塔克举的例子一样,一位年轻的牧马人献给科林斯僭主佩里安德一个小皮囊,里面装着一只母马刚刚诞下的胎胞,那是一只长着人脸、脖子和双臂却有着马的身体的半人马怪物。在场的人人都为这只奇想的怪物真实出现在眼前感到吃惊,唯有智慧的哲人泰勒斯在仔细检查一番之后,忍俊不禁地告诉佩里安德,要么别雇佣年轻人牧马,要么赶紧给牧马人娶个媳妇。
真实事物是组成奇想生物的质料,但将它纳入到奇想博物学当中,还需要最关键的一步,将你想象出来的事物记录下来。但奇想博物志的魅力就在于,这一步也往往可以孵化出新的奇想产物。
不妨猜猜下面这段描述说的是哪种生物:
“它是一种哺乳动物,一共有六个面,上面、下面、左面、右面,前面,后面。它的背后有一条尾巴,尾巴上挂着一把刷子。它会用尾巴来驱赶苍蝇,这样苍蝇就不会掉进奶里。它的头上就是要长角用的,这样嘴巴才能长在其他地方。头上的角是用来顶屁股的,嘴巴是用来发出哞哞叫声的……”
这并不是某种奇想怪物,而是1939年10月伦敦大轰炸时,一位疏散到乡下的城市小孩儿对奶牛的描述。但估计任何一个人单凭这段描述,脑海里浮现出的生物都会与奶牛截然不同。将想象经过文字或是绘图加工后,可能会比原先本就已经相当奇幻的想象更加夸诞,甚至将那些真实存在的动物也变成奇想的生物。这一点在中世纪博物志的插图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譬如鲸鱼,学者在描述这种海洋生物时都会强调它庞大的身体和头顶向空中喷出的水雾。就像普林尼在《博物志》中对鲸鱼的描述:“鲸鱼覆盖的面积差不多有三英亩……它的嘴巴在前额,当它们在海面上游动的时候,它们会向空中喷出水雾”。
但鲸鱼有没有鳞片、鱼鳍和背鳍?它的体型是长的还是圆的?这些作者都没有提及。尽管普林尼本人是位有着航海经历的学者,很可能见过鲸鱼的真容,但其他博物学家就未必有如此好运。尤其是在中世纪,绝大多数学者都终身固守书斋之中面对前人钞本皓首穷经,因此,他们提及鲸鱼,也只能全盘照抄,人云亦云。绘画插图师们看到这段语焉不详的记述,就只能根据自己理解,用进一步想象力来填补细节。最终成型的鲸鱼看起来像是某种凶恶的狗鱼,鳞甲重重,长着蝙蝠翅膀一样高耸的背鳍和鱼鳍,脑袋上长着突出来的管子往外喷水。可以说除了会喷水和体型庞大之外,没有一点儿像鲸鱼,而成了一种奇想出来的海怪。
中世纪想象中的海怪般的鲸鱼。
从真实存在的事物,到想象力的加工,再到记录者和绘图者笔下的二次想象加工,多重奇想的组合最终让想象成功地汇入真实,并且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真实”。一种名为天堂鸟的真实生物进入奇想博物志知识体系的命运,可谓这一奇想链的最佳说明。
天堂鸟是真实存在的一种生物,生活在东印度洋的摩鹿加群岛。它五彩斑斓的羽毛和长长的尾羽令人惊艳,因此当地土著人将它捕获后,会剥下皮毛做成装饰品。不过,在剥制的过程中,天堂鸟的双腿也会被去掉,只留下头部和浑身上下的精美羽毛和修长的尾羽。结果,这个操作导致了一系列谬误和奇想的诞生。
1522年,天堂鸟的标本首次由环球航行的麦哲伦船队带回欧洲,敬献给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最初对这种鸟的记述还指出它其实有一对“纤细如写字笔”的双腿。但之后,随着越来越多当地制作的没有腿的天堂鸟标本送到欧洲,欧洲人开始相信天堂鸟没有腿。既然天堂鸟会飞翔这一点毋庸置疑,那么它没有双腿,就不可能栖息于树枝或落在地面。
这种推测似乎合情合理,于是欧洲的博物学家们兴致勃勃地基于无腿之鸟进行了一系列关于天堂鸟生活习性的推测。杰罗姆·卡丹认为这种鸟儿“只能活在天空里,活在露水上”,他还设想了这种鸟在空中的繁殖方式,给雄鸟的背部生造出一个空腔,好让雌鸟在其中产卵孵化。著名的博物学家康拉德·格纳斯则在参考了卡丹的观点后提出天堂鸟可以利用羽毛发出的光晕悬停在空中,他还设想雌雄鸟在交配时羽毛会缠绕在一起,雌鸟坐在雄鸟背上,将产下的卵送入云端。乌利塞·阿尔德罗万迪在《鸟类学》中更丰富了天堂鸟的种类,说它飘浮云端,引用露水,在插图中,天堂鸟直立着悬停在半空中,长着嘴正从积雨云下喝雨水。
阿尔德罗万迪的《鸟类学》中描绘的“天堂鸟”。 “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这样飞啊飞,飞累了便在风里睡觉,这种鸟儿一辈子只可以落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电影《阿飞正传》里的这句台词的原型。
“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这样飞啊飞,飞累了便在风里睡觉,这种鸟儿一辈子只可以落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电影《阿飞正传》里的这句台词的原型。
西洋博物学家基于无腿之鸟发挥出的奇异想象生生将一种真实生物塑造成了奇想生物。这种有真实为依托的奇想也最容易被人所接受。阿尔德罗万迪的《鸟类学》中对天堂鸟的描述传播甚广。而他的一位热心读者,更是把这个奇想传播到了中国。
这位读者是比利时人,名叫费迪南·威尔比斯特。作为耶稣会传教士于1658年来到中国,并且有了一个中文名字南怀仁。南怀仁是在中国影响力最大的传教士之一,深受康熙皇帝宠爱,作为顾问随时在侧。1674年,他向皇帝进献了一幅由其亲自编绘的世界地图《坤舆全图》。在这幅地图的下方,他描绘了一种名为“无对鸟”的异鸟,根据旁边的图说所记:
“亚细亚州爪哇岛等处有无对鸟,无足,腹下生长皮如筋,缠于树枝以立身。毛色五彩,光耀可爱。不见其饮食,意为服气而已。”
无论是插图,还是图说,南怀仁基本都在照搬阿尔德罗万迪《鸟类学》中对天堂鸟的记述。在康熙皇帝钦定编纂的类书巨著《古今图书集成》中将南怀仁的插图和图说照单全收。无腿之鸟的奇幻想象就以这种方式在中国扎下根来。其流传之广,就连亲身去过南洋并居住多年的商人王大海,在他的私人笔记《海岛逸志》中都在重复同样的奇想谬说,只不过是把“无对鸟”的名称改成了“雾鸟”:
“雾鸟,产于万澜、安汶之间,状类锦鸡,栖于云中,饮雾餐霞,未尝履地,迨其死,乃坠落。”
南怀仁《坤舆全图》中的“无对鸟”,请注意图上还有一对人鱼。
这几乎就是《阿飞正传》中那段关于“无腿的鸟”著名台词的文言版。王大海的《海岛逸志》写于1791年,就在他和大多数中国人仍沉浸在无腿之鸟般对外界的奇想之中时,西洋知识界却已发生巨大的震荡。18世纪启蒙时代的到来掀起了批判质疑的热潮,高举理性主义大旗的启蒙哲人们将古代著作中的怪异奇想作为荒诞不经的迷信大张挞伐。启蒙哲人中最具影响力的大师伏尔泰,在他的讽喻小说《查第格》中,刻意借一场关于怪兽格里芬是否存在的荒诞辩论,来讥讽那些埋首书斋试图给奇想事物涂上真实色彩的老学究们,不过是一群偏执妒忌,宣扬迷信的骗子。编纂《百科全书》的狄德罗,在书中特意开列了“西徐亚羔羊”这一奇想植物的辞条,用以批判围绕它的幻想带来的迷信。西徐亚羔羊是一种奇异的植物,会长出跟羊羔一模一样的果实。狄德罗在辞条中力证这种奇想植物根本不存在,不过是“旅行者或是由于不懂当地语言而造成的误解,或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而欺骗自己的同胞,硬把羔羊皮说成是植物皮”,证明这种奇想植物的谬误,则是对迷信与偏见的一次反击。
西徐亚羔羊。
既然奇想事物已经被判定为迷信和偏见,那么它在西洋的命运也就走向了末路。以传播科学理性为己任的新一代博物学家们急忙与这些奇想怪物划清界限。建立现代动植物分类命名学的博物学家林奈,在其巨著《自然系统》的初版本中,还特意划分了“怪异生物”一门,而在出了三版之后,这个门类便彻底取消了。到19世纪,奇想生物已经从学术的神坛上跌进历史的垃圾堆,除了喜爱猎奇的人之外,几乎没有哪位严肃人士会对它表示兴趣。1890年,一位名叫约翰·阿什顿的学者编纂了一部名为《动物血中的神奇生物》的著作,记载了130余种奇想生物。在序言中,他坦承自己的目的是“为了拯救一些被人遗忘的怪物,我撰写并编纂了这本书”,随着科学理性的探索之光照亮全球,轻信的时代已经结束,奇想的博物志是该从历史舞台上退场了。
退场:想象力的衰落
“毒蛇化鳖”——“特志之以备生物学家之研究焉” “乡妇产蛇”——“因识之以供生理学家之参考焉” “冤鬼索命”——“姑记之以俟灵魂学家之见教焉”
讽刺的浓烟从唇边喷出,隔着空气都可以听到作者内心发出不屑的哼声。这篇题为《中国的科学资料》的文章,是中国鲁迅最短小精悍的杂文之一。不满百字却轻易戮穿了一群披科学袈裟宣扬迷信的骗子的假面,可谓一矢中的。
从立意和笔法来看,这篇短文确实可堪典范。但将“毒蛇化鳖”与“乡妇产蛇”和“冤鬼索命”并列为同样的迷信,却大大低估了它背后蕴藏的深厚文化——“毒蛇化鳖”本来也可以在奇想博物志中占据一个重要辞条。它的雏形可以一直追溯到遥远的秦汉时代诞生的四大灵兽之一“玄武”。
玄武。
玄武是四灵中惟一由两种真实生物龟和蛇合并一起组成的奇想生物。但这种组合有其渊源可考。根据陈器文的考证,玄武最早是天上星象,高悬夜空的北方七宿,就是玄武的本尊。《周礼·考工记》所谓“龟蛇四斿,以象营室”。把北方七宿中的室、壁两宿连成四方形即是龟壳,室、壁之北有螣蛇星,螣蛇与龟形合起来便是玄武龟蛇之象。而从龟蛇的生物形象来看,这两种生物确实有相似之处,东汉许慎的《说文》释龟时就写到“龟,旧也,外骨内肉也,从蛇,龟头与蛇同。”但后面的解释就进入奇想的领域了。“(龟)天地之性,广肩无雄。龟鳖之类,以蛇为雄”——龟只有雌一种性别,需要把蛇当成雄性才能交媾。这个奇异的想象影响两千年之久。张华的《博物志》在提到龟时,特意写道:
“龟类无雄,与蛇通气则孕,皆卵生。”
汉代画像砖上的玄武。
之后,几乎所有的著作都在重复许慎《说文》对龟蛇相交的说法。以严谨客观和实地考察著称的中国传统医学著作(今天看应该是博物学著作)《本草纲目》虽然证实龟同样分有雌雄,以同类交尾的方式交媾,“或云大腰无雄者,谬也”。但它又传播了另一个由龟蛇相交变化来的奇异想象,即蛇可以化为鳖:
“鳖之三足者……腹有蛇纹者(是蛇化也),并有毒杀人,不可食。”
蛇化为鳖的记载,最早见于南宋大儒朱震对易经卦象的解释:“为鳖者,离交巽也。巽位巳,巳为蛇,故蛇或化为鳖”元代贾铭的《饮食须知》在关于鳖的食用方法中提到鳖“夏天亦有蛇化者,食须慎之”,但没说它能毒杀人,只说“妊妇食之,令子短项”。到了明代张继科的《卫生汇录》才提到鳖“腹有蛇纹者,俱杀人”。等到《本草纲目》就演化为蛇化鳖能杀人了。
不过这些蛇化鳖的说法都是学者记载的短短一条。真正出现传奇故事性的记载,则要等到晚清时代。在一本名为《庸盦笔记》的书中,讲到了一种风俗,买鳖时,“须以绳穿其尾,倒挂两时许试之”。如果是蛇变成的,就会顿时恢复原形。这种蛇变成的鳖被称为“蛇跌鳖”。记述者还讲述了一个故事。说上海一个卖鸡的人亲眼看到一只鳖从树上跌下,但首尾还是蛇的形状,是一只尚未完全化成形的蛇跌鳖。这只蛇跌鳖毒性之强,毒死了一笼鸡,这些毒死的鸡又毒死了偷吃它们的黄鼠狼和野猫。
蛇化为鳖的故事终于在清末成型,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撰写这则故事的薛福成,却是曾出使英法意比四国的清代官员,是最早开眼看世界的人。但他在自己的私人笔记中却恰恰记述的多是鲁迅讽刺的毒蛇化鳖、冤鬼索命之类的迷信之谈。但这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了。西洋科学的进入势不可挡。1906年,杜就田编译的《博物学大义》出版,中华博物学研究会编辑《博物学杂志》于1914年在上海出版。鲁迅所接受的,正是现代科学下的新式教育。以现代科学为基础的西洋博物学,也是他的爱好之一。在他早期的作品中,经常会引用现代博物学的理论去驳斥国人的种种迷信。毒蛇化鳖就像一股历史潜流在晚清刚刚掀起一个浪花,就被现代科学的礁石撞碎了。中国的奇想博物志,也随着蛇跌鳖在讽刺的浪花中粉碎而退场消逝。
那么那些奇幻的想象呢?它也会随之消逝吗?鲁迅或许仍然是个绝佳的例子。他固然指控这些奇异的幻想为迷信,理应铲除掘尽。但他自己又无法忘情于这些诡奇的想象。正是他,将张华的《博物志》从故纸堆中搜罗打捞出来,辑录成书,刊行于世。也是他,在晚年的回忆中,对儿时从《山海经》中看到的奇想怪物满怀温情的眷恋。他的散文集《野草》中那些梦境,虽然处处是凛然刺骨的黑暗隐喻,但却充满了难以遏制的想象力。
梦境,或许是奇想博物志在退场前最后的返场机会,它不再将想象涂抹成真实的模样,而是创造出一个个奇幻的梦,把它讲述给那些充满想象力的心灵。
本文原载于2019年7月13日《新京报书评周刊》B01-B03版。撰文:李夏恩。编辑:李妍,榕小崧;校对:薛京宁。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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