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山脉横跨三省边界。莽莽苍苍、气势雄浑的崇山峻岭之中,流淌着一条小河。这小河,千回百转,丝带一般缠绕着乌龙山的身躯。

这便是乌龙河。

乌龙河是山区与外界沟通的唯一交通要道。乌龙山里的老百姓,祖祖辈辈都靠这乌龙河养育着。

乌龙山区大大小小的土匪杆子,世世代代都在扼守着这条乌龙河,就像守着一个聚宝盆。

河水的颜色十分奇特,蓝幽幽地透出一些暗红色。那种色调让人看得心里沉甸甸的,堵得慌。

乌龙河上撑过来一条木划子船。这种小船很常见,舱板上搭着竹子编的斗篷,山里人把它叫作“斗壳子”。斗壳子走的是上水,逆水行舟,船走得很慢。

船帮上坐着四名山里人打扮的粗壮男子。他们一个个人高马大,目光明亮。望着河两岸的山岭,谁都没有说话。

船老大站在船尾掌着舵。一名叫作石头的年轻后生在船帮上撑着一条竹篙。上游的水并不深。河底下面尽是圆溜溜的卵石,竹篙子点到河底,磕得篙子尖“哗哗”作响。

石头看上去年龄不大,撑篙却很在行。篙子点稳后,他身子躬下去,用肩头顶着篙尾,双脚有力地蹬着船帮子。每蹬一步,船就行进一步。平平稳稳,协调极了。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一次,石头手中的竹篙子在一名大汉的腰上蹭了一下,竟然“当”的一响,像是碰上了铁器。

那汉子不惊慌,也没生气。他抬起头来,朝石头笑了笑,“后生伢子,别毛手毛脚。这可不能乱碰啊。”他将身体朝前凑了凑,望着那名掌舵的船老大,“老大,什么年纪了?”

船老大便回答说:“六十不止,七十不到。”

那汉子笑了笑,“好家伙,这年纪,驾船闯滩,还奈得何(当地土话,吃得消的意思)?”

“哪有奈不何的?小菜一碟呢。”船老大望着他,“几位老板,到山里来做什么生意?”

“硝狗皮。”那汉子随意地说了句,“这年头狗皮走俏。”

船老大心里早就在怀疑了。这几个人口音不像山里人,样子也不像生意人,却又不像是土匪。

“老板啊,”他笑盈盈地看着那汉子,“驾船的人嘴闷。多问几句,莫怪啊。这种日子,山里没有狗皮可硝哟。”

“是么?”

“虎皮狼皮,你们硝不硝?”

“哈,”那汉子笑了,“当然。硝虎皮狼皮,我们更加里手在行呢。”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船老大目光犀利地打量着他,“虎皮狼皮,山里倒是多。只是,还要现抓现剥呢。这个,你们也在行?”

那掌柜模样的汉子没有回答,却盯住船老大,反问了一句:“依你看呢?”

船老大跺了一下船底,喊道:“石头,歇口气。前头到乌龙滩了。”

石头顺过竹篙,将水淋淋的竹篙从船头的一个圆孔点了下去。铁尖在卵石头滑了一下,终于点住了斗壳子船。

船老大跨前一步,站在船帮上,认认真真地看了那汉子一眼。“老板,话莫收起讲。你们是进山来打土匪的。我没看错吧?”

“哈,老大,你真有胆子。”那几名汉子爽朗地笑了,“我们要是土匪,你这一问,还不把性命问掉了?”

“不会的。眼睛是杆秤。”船老大异常自信,“任哪个往我面前一站,我都称得出斤两来。不会错的。”

“好眼力。你猜中了。”

船老大很高兴,吆喝了声:“石头,先不忙走。弄点下酒的东西,我给这几位英雄壮行。”

石头从前面走了过来,问船老大:“三爹,烧两只水鸭子下酒,行不?”

“那当然好。”船老大回头看着那几名汉子,“北方人能吃水鸭子么?”

“行啊。”那汉子朝船上看了看,“哪儿有呢?”

石头便指了指远处的水面,“看那边。”

船的前方一百多米远的水面上,两只水鸭子正稳稳地浮在水里。

那汉子也看见了水鸭子,“怎么弄来呢?我可不敢随便响枪啊。”

石头不屑地哼了一声,口气比天还大,“响枪,不算本事。”

“哦?”

石头一把便甩掉身上的罩衫,往舱里一扔,一个猛子就扎入水中。入水时,没有溅起水花来。也听不见水有多大响声。

水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里是一个深潭,绿幽幽的河水深不见底。那名叫“石头”的后生子,已潜入水底,不知潜到哪里去了。

船老大笑盈盈地看着那几名汉子,目光中含着十分得意的神色。

“这小子贪耍。撑船撑吃亏了,要下河去游游水哩。嘿嘿,莫怪。”

“是你的儿子?”掌柜的问船老大。

船老大摇摇头,“他爹过去同我一道驾船。运了一辈子山货。田大榜见他爹有一身好水性,几次逼他踩湾,他死也不肯。踩湾,你们懂得不?”

那汉子摇摇头。

“就是入土匪的伙呀。”船老大愤愤地骂了声,“田大榜这个老骚鬼,早就盯上了石头他娘。石头的爹不肯踩湾,被田大榜一枪就打爆了。他娘受不了田大榜的糟践,也投了乌龙河。”

那汉子狠狠地啐了一口,“又是田大榜。老大,田大榜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让石头跟我进山吧。”

“那才好哩。这伢子,早就想进山报仇了。我不肯放他走,是看见土匪的气数未尽。如今,是时候了。”

“老大说得好。土匪的气数到头了。”那汉子点了点头,眼睛在水面搜索了一阵,不觉有点担心,“嗯?石头呢?潜到哪里去了?”

“看!那边!”一名汉子指着前方叫了起来。

远处水面上,那两只水鸭子仍在悠闲自得地戏着水。忽地,水鸭子旁边冒出一个水淋淋的人头来。两只水鸭子受了惊,展开翅膀刚想飞走,就被从水里潜出来的石头一手一只给抓住了。

斗壳子船上的人,看得着了迷,掌柜的更是从心里喜爱那个小伙子了。石头很顽皮,抓住水鸭子后,踩着水,露出了多半个身子,还扬起双手,向这边挥舞着。一只手抓住一只水鸭子,一边挥动,一边咯咯地笑。

小船靠在潭旁边,船老大喜滋滋地淘米做饭。他已经对石头讲了,要他参加这个小队伍进山去打土匪。

“要跟,我只跟东北虎。”石头晃了晃脑袋,“其他人,我懒得跟。”

那几名硝狗皮的汉子相互看了一眼,问田石头:“你认识东北虎?”

田石头一边给水鸭子拔毛,一边说:“不认识,反正得跟有本事的。上一次,你们队伍上的人到惹迷寨,让田大榜六个人吃个精光。要是我跟上那个带队的,怕是连尸都收不回哩。”

“我就是那个带队的。”那名领头的汉子平静地说。

石头一愣,抬起头来细细地看着他的脸。连正在淘米的船老大,也直起腰,认真地看着这名汉子。

“喂,小伙子,”一名硝狗皮的汉子走了过来,对石头说,“不认识吧?你说的东北虎,就是他呢。”

“是么?……鬼扯脚,”石头根本不敢相信,“是你么?”

“我叫刘玉堂。”那汉子坦诚地笑了笑,“你说的那个带队的,还有东北虎,都是我。”

石头打量着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嘿,你好大的命哟,嘿嘿。”

船老大急忙走了过来,把刘玉堂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你这个人气魄粗大,不比一般。你死不了的,菩萨保佑你。”

刘玉堂微笑着看着石头,“怎么样?我有菩萨保佑呢。跟我走么?”

“行啊,险滩不翻二回船。我跟你去,给我爹报仇。”

“这话说得好。赶紧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刘玉堂问船老大:“老大,从这里到惹迷寨,还有多远?”

田石头抢先说:“不远了。上岸走三四里路,翻过山就是。”

刘玉堂点点头,又问:“那儿有个叫田秀姑的,你们认得么?”

“那是个土匪婆子呢。我认得。”田石头不屑地回答了句。

“石头,莫乱讲话。”船老大有点不高兴了,“后生伢子晓得什么嘛。”

石头不说话了。

刘玉堂便问船老大:“这么说,老大知道她的情况?”

船老大迟疑了一下,“反正她很苦的。”他不愿意多说,举起了手中的米酒,“来,喝酒。马到成功!”

惹迷寨离交通线很远,是个偏僻的小山寨。剿匪部队向山里推进以后,土匪的胆子小了些。一般的时候不敢公开活动,惹迷寨也平静了些,但没有什么太平气氛。毕竟处在老山深处,土匪说来就来。这里仍然是田大榜的半个天下。

这一次,刘玉堂从另一条小路接近惹迷寨。

田石头和田富贵在前面领路,远远地走在小分队前头。石头机警过人,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前后左右的每一点疑点,每一点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相比之下,田富贵就显得笨拙了一些。这个土家族战士性子憨厚,不多说话。手艺人,聪明之处全表现在一把篾刀上。他想出了一个主意,用篾刀砍下一根拇指粗的小竹子,削成两寸来长的一根根小竹管。小竹管削得很齐,一头是尖的,一头是平的,“尖的这一头,朝前指路。行么?”他问刘玉堂。刘玉堂对这个路标非常满意,“行,好极了。嗬,篾刀可真有用啊。”

刚刚翻上一个石壁,田石头一下便扑倒下去。

“石头,你跌翻了?”田富贵吃了一惊,上前问道。

“卧倒!”田石头压低声音,“快报告队长,有土匪!”

刘玉堂拨开面前的蒲草,向前望去。

惹迷寨左侧山坡上果然出现了十几名土匪。刘玉堂看得很清楚,走在前面的,是半年前被自己打瞎了一只眼睛的“旗五哥”。

寨子前面那株栗子树上,悬吊着一名女子。她的脚底下,堆起了一些柴草。独眼龙走到那女子面前,朝她狠狠地踹了一脚,嘴里不知道骂了些什么。

刘玉堂心中暗暗一惊,本能地联想起了田秀姑。这妇女,莫不是她?

独眼龙的骂声隐隐约约传过来,勉强听得清楚了些。

“臭婆娘,还想给东北虎带路?榜爷说了,趁早杀了你!”他朝土匪喝了声,“还看着干什么?动手!”

土匪便扑上前去,准备点燃女子脚底下那堆柴草。

刘玉堂已经认定了,这名女子就是田秀姑。

“刘喜。”

“到。”

“这么远,枪弹打得准么?”

刘喜目测了一下,“没问题。”他卧倒在草地上,手脚麻利地从身后取出那条步枪,“打那个独眼龙?”

“先打断绳索。”刘玉堂下了命令,“射击。”

刘喜稳稳一扣扳机,没料到枪膛内那颗子弹是“臭子”,枪没有响。等他弄出那颗臭弹时,那堆柴草已经被土匪点燃了。

“怎么搞的?快!”刘玉堂急了。

“叭!”焦脆的枪声及时地打响了。子弹一丝也没有偏,正击在栗树杈子那根绳子上。绳子立即断开了,吊在树上的那名妇女,一下便跌了下来。整个身体跌到独眼龙的背上,砸得独眼龙当时就趴倒在地。

土匪们慌了。这些土匪平时受够了惊吓,反应比兔子还要快,一听见枪响,首先想到的是逃。

几名土匪逃出寨子,迎面遇见田富贵和田石头。田富贵使的是二十响快慢机,施展起来十分方便。他胳膊一扬,甩过手就是一梭子。挤出门来的土匪,当即倒下了两三个,其余的很快便缩回了寨子里。

刘玉堂、刘喜随后也冲了过来。田富贵和田石头举着枪,正要冲进寨子,刘玉堂一把拉住了他们。

“不要进去。赶紧救人,马上撤离。”

“我来背她。”刘喜抢先俯下身去,扶起了那昏厥着的妇女。

刘玉堂将手枪递到左手,右手帮着刘喜,将那妇女托了一把。刘喜身子一挺稳稳地背起了那名妇女。

“快走!撤到山上去!”

小分队行动敏捷,很快地撤走了。

刘玉堂完全没有料到,寨子里那座女儿楼上,早就架着一挺机关枪。刘玉堂和他的小分队,全都在那挺机枪的火力范围之内。

“猴四。”一个女子用望远镜看着寨子外面,喊了一声。

“在,四小姐,”猴四一听叫唤,赶快托起了机枪,“就、就打么?”

“胡来!谁说要打了?”

猴四便回过头去,看见四丫头脸上尽是得意神色。她取出一个小本,撕下一页纸,写下了一行字。

“你把这个送上山去,交给榜爷。”

猴四没有马上出发,而是怯怯地问:“四、四小姐,还有什么话要对榜爷说?”

四丫头一声冷笑,“告诉他,东北虎上钩了。”

“晓得了。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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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龙山剿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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