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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您共读陈彦长篇小说《装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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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 ◆ ◆ ◆

陈 彦 著

配图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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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顺子是在办公室找到瞿团的。他把整个情况给瞿团说了一遍,瞿团就给寇铁打电话,也关机着的。瞿团说,这几天他也没见到顺子。瞿团又给寇铁家里打,那小旦就在电话里喊叫说,寇铁这几天死到哪里去了,她也不知道,声音很大,顺子听得清清楚楚的。瞿团就给寇铁发了信息,说团里有事,让他速回电话。瞿团让顺子先回去,说有了消息就告诉他。他都出门了,又返回身说:“瞿团,还请您别,别说是我顺子来告的状,我也是被逼得走途无路了。”瞿团说知道。直到第二天中午,瞿团才来电话让他去一趟。

顺子又到瞿团办公室,瞿团就把他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给他说了。

昨天顺子刚走一会儿,瞿团又给寇铁发了信息,他觉得这好像是个大事,搞不好,自己的职工是卷到诈骗案里边了。到晚上的时候,寇铁把电话回回来了。瞿团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外边一个朋友家,瞿团说有急事,让他立马回团一趟。看他有些为难情绪,瞿团就说,他出来见他也行。寇铁就和瞿团在一个茶馆见面了。

瞿团见寇铁已熬得脸瘦毛长的,人是跟筋抽了一般的萎蔫,就单刀直入地问,咋回事?寇铁就原原本本地给他说了。原来寇铁这几天,也是被那个小旦老婆骂得招架不住,出门躲避去了。

寇铁也确实被人骗了。据他说,这单生意,是别的朋友介绍卷进去的。寇铁除在单位做剧务外,在外面也经常揽些演出经纪人的活儿。这几年,好多单位都时兴办晚会,有的公司,成立一年就搞大型庆典,何况还有成立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单位。晚会可以说是此起彼伏,层出不穷。社会上好多文化公司,其实主要就是帮人策划、筹办各种晚会和论坛的。寇铁在外面也有一个公司,那是揽活儿用的,也就三两个人,并且是有活儿就聚,无活儿就散,分完钱走人,平常不养任何闲人的。这次朋友介绍的《金秋田野颂歌》晚会,开始说,舞台装置部分,需要垫资几十万,他就有些犹豫,可后来看人家那降狮子、吆老虎的阵势,并且,他也反复考察了主办方的实力,就回家跟小旦老婆要了二十万,一把投进去了。他的那两个同伙,一人也垫进去好几万。开始,一切进展都很顺利,可到最后,他也慢慢发现了猫腻,那就是原来说的那些明星,最后实际到场的,几乎大部分都牛头不对马嘴。这出场费,可是有天壤之别的啊!果不其然,晚会办完后,主办方拒绝支付最后那百分之十五的款项。可搬出合同一看,人家承接晚会方,没有任何责任,合同本身就充满了文字游戏,模糊概念,策划书上一次列了五十人的明星阵容,说到时保证其中的百分之五十以上,人家也确实这样保证的,可来的这百分之五十以上,都是如雷贯耳的过气明星,有的三几万块钱,就能上台唱四五首歌,还叫不下来,你能找出人家承办晚会的什么毛病呢。至于赵本山、刘欢的节目,人家上面说的就有“秀”字,不过模糊得不反复琢磨,咋都看不出门道而已。主办方的老板,到北京谈生意时,承办方弄了几个他一见就觉得这一生算是活得值了的女明星,打了一场牌,陪了一场酒,饭没吃完,大笔一挥,在几个女明星仰慕不已的掌声中,就出手阔绰地签了字。反正前边百分之八十五,人家已分两次拿走了,剩下百分之十五,就是支付本地人的租赁费和劳务费了。人家办完晚会,已经精明得把什么细节都考虑到了,早知会有麻烦,那帮拿事的,当天下午,就悄悄退了宾馆房子,晚会一毕,端直上了自己从外地带来的车,七弯八拐的,就让寇铁派去跟踪要钱的那两个伙计,把人跟丢了。那天晚上,当地急着领钱的一干人,在宾馆整整围追堵截了一夜,直到天亮,才知已是空城计。

寇铁与当地的几个分剧务,这几天,其实一直都在找主办方的老板,要那属于他们的百分之十五。老板的手下人说,他们还要打官司,准备追回上当受骗的钱呢,就一直僵在了那里。大家也试着给总导演、总剧务打过电话,人家来时,都用的是本地号码,一离开,就全停机了。他们也请了律师朋友咨询,律师说,合同签得天衣无缝,寻不下人家啥麻烦,你就是找着人家也没用。更何况,听说这些人都是有来头的,要不然,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到处招摇撞骗。寇铁他们见寻人家鞭长莫及,就下决心,要在当地老板身上下锯。听说老板这两千多万,也不全都是他掏的腰包,好多生意朋友,是三百万,二百万的给了开业赞助,真正临到自己,可能也就出了几百万的水,他们就要得理直气壮了。那老板实在是被这帮人缠得没治了,也害怕这些气得要拼命的人,在他的人身安全上打主意,最后答应再给百分之十,剩下那百分之五,说等追回骗款后再付。大家觉得这样精明的老板,挨了这样的闷宰,也有些同情,就答应先把百分之十领了再说。寇铁他们算是把垫资的钱,基本能弄回来,而半个多月的起早贪黑,就全然杨白劳了。

瞿团最关心的是顺子的钱咋办?

寇铁说,顺子他们挣的都是下苦钱,这他知道,但也无法按原来说的数字兑现,他最多只能再付六万,这亏欠,大家都得背一点,是遭人骗了,不是不给。他说他得把家里的本钱抽回去,要不然,他那混账婆娘,能把他生吃了。

瞿团说完,顺子半天没说话。他也知道,寇铁这回可能是真的上当受骗了,可这六万,不是让自己也亏了血本吗?如果他不从家里往出拿,这个账,是咋都没办法跟大伙了结的。他就那样低着头不说话,他没办法给那帮下苦的弟兄交代呀!

瞿团给他递过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说:“顺子,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可遇上这事了,还是都让一让吧。寇铁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但凡有点办法,也是不会给别人下话的,既然让我给你下话,你就也帮他承担一点吧。他说以后有机会,还会帮你的。我最后也给他说了,让他无论如何,再给你加一万,他毕竟比你日子好过些。就这样吧,我也再无能为力了。”

瞿团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一步了,顺子也就不好再说啥了,不管咋样,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好许多。他心里特别感念瞿团,要不是瞿团,只怕连这六七万块钱,也要打水漂了。

在出门的时候,顺子连住给瞿团鞠了三个躬。瞿团一把将他手拉着,他还是把躬鞠完了。

顺子再回家时,素芬就被菊花锁在大门外了。

十九

素芬在门口一个石坎上坐着,顺子问咋回事,素芬说,她出来倒垃圾,回来就见门锁上了,菊花可能出去了。顺子二话没说,端直从邻家借来一把锤子,素芬拦都没拦住,只哐哐当当几下,就把门锁砸开了。

素芬还有些害怕,怕菊花回来找麻烦,她是一切都想尽量避着菊花。顺子就说,不能都由着她的性子来,还能动不动就把人锁在门外头,不说你素芬,还有他这个老子嘛,这成什么话了?回到房里,顺子把瞿团叫他去的事,都给素芬说了一遍,他说这回赔大了。可素芬却说,吃一堑,长一智,别太把这事放在心上,舍财折灾哩,兴许这回,让你把啥大灾折过了呢。虽然素芬都是宽心话,可顺子听了,心里还是感到特别温暖。

深秋的风,从四面八方钻进了房里,寒气袭得顺子两嘴直打磕绊,素芬就让他偎床,说偎在床上暖和,他就又偎到床上了。素芬泡了一盆衣服,坐在屋中间,一边搓着,一边跟他说话。素芬身子一低一低的,那个大胸脯的上半截,就一下一下的亮在了他面前。也不知哪股邪风,突然掀动了顺子心底的那点花草,他就要让素芬也上床来一起偎着,素芬不好意思地说:“大白天的,干啥呢。”顺子说:“我们这样闲下来的时候可不多,多数时候回家来,都累得跟死猪一样了。”可素芬就是不动,只低头搓着衣服。顺子又让她上来,她还是不上来,搓完一件,又换一件,顺子憋不住,就起身,一脚把洗衣盆踢得翻扣在门背后了。也不知哪来的劲头,一把就把素芬撂到床上了。“你好了没,使这蛮力。”素芬咕叨着。“这阵儿还能顾得后头。”顺子把手表捋下来,直接甩到那只破沙发上了。卧在沙发上的好了,见他这样疯张,就朝他汪汪咬了几声。

他和素芬都睡着了,只听铁门哐当哐当一阵猛响,是从外面朝里推的声音。素芬本能地搂了一下顺子的腰。顺子捏了一下她的胳膊,意思是别怕。他知道是菊花回来了。下午他砸了门锁,回来故意把门反插上了。这阵儿,他也不想急着开,可外面砸门的声音,就跟遭土匪来袭一样,素芬吓得胡乱穿起了衣服。他不想让素芬去开门,自己也穿了起来。他已做好准备,菊花进门一旦撒起泼来,他就要跟她好好说道说道,太不像话了。可当他刚把铁门闩吱吱扭扭一拉开,菊花在外面把门猛地一踢,就端直把他踢得“嗵”地坐在了地上。“你疯了是吧!”素芬见顺子这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就急忙上前拦着。也就在这时,菊花突然定定地把她看了半天,她自己也低头一看,才发现连胸前的扣子都扣错位了,头发也是一蓬鸡窝样的乱遭,她急忙用手把乱发呼拉了两下。就听菊花骂了一声:“真不要脸!”顺子就喊叫:“谁不要脸,你骂谁不要脸?”“我骂不要脸的不要脸,大白天的,鸡就上床了,呸!”菊花吐完,翘着后跟细得跟一支筷子一样的高跟鞋,咯噔咯噔上楼去了。顺子觉得,今天咋都得给她点颜色看看,可到底还是让素芬搂住腰,拖回房去了。顺子回到房里还在往外扑,他觉得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一个男人,今天都不能这样轻易放下,真是太没家法了。可任他怎么火性大发,素芬都在兜头泼水,一来二去的,顺子到底还是让素芬降伏住了。

菊花在楼上,又放开了那个让顺子心脏都快要爆裂的音乐,并且还加了敲打地板的强烈节奏。顺子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真造孽呀,我这是前世辈子造了孽了呀……”素芬一个劲地在他背上扑娑。素芬说:“实在没这福分了,我还是走吧。”顺子一把搂住她说:“要走我们一起走,我就全当没这个冤孽呀!”两人相互扑娑了扑娑,寇铁电话来了,说是让去拿钱,顺子就领着素芬出门了。

寇铁完全按瞿团说的,给了他七万。顺子见寇铁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脸昏暗像,又反过来安慰了寇铁几句。拿了钱,他就去找大吊和猴子,商量着怎么分。大吊和猴子也毕竟跟他好多年了,遇上这事,除了狠劲骂一通那帮骗子,也都帮着给大伙儿下话,捂窟窿,顺子说他一分不要,并一再说对不住大家。但大吊和猴子分到最后,还是给他留了两千,给做饭的素芬发了一千二,他就觉得,自己费心把这个摊摊箍了这些年,还是值得的。

装台这活儿,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这边刚歇下,那边事就找上门了。

先是俄罗斯一个歌舞团来演《天鹅湖》,接待演出的那个剧院经理,打电话来,让顺子他们装台、拆台、装车、卸车包圆儿,总共给六千块。顺子缠了半天,人家又给加了五百。外国人来演出,装台都很简单,几乎没有多少布景道具,就是调整一些灯位,再简单挂几片软景就行了。这是最轻省的装台活儿,轻省得他们竟然脱了墩子的裤子,逼他“精沟子”跳“天鹅湖”。

后来听说这也是个山寨版的,人家正经班底的摊场可大了。

装完《天鹅湖》的台,河南豫剧又来了。西京城有不少河南人,顺子他们这些老西京都知道,过去西京城铁路以北的,基本都是河南人,也叫道北人。民国时遭年馑,一批一批的河南人逃难上来,先是搭个席棚,然后慢慢就发展成了一望无边的破烂街区。据说常香玉,就是在西京城把戏唱红的。顺子年轻的时候,西京城里人说话,还讲究关中腔与河南腔来回倒,只有在一段话里,能来回倒着说的,才能断定他是标准的西京人,不然可能就是冒牌货。这些年,河南人不知招谁惹谁了,让人贬糟的,西京人即使是河南籍也都不说河南话了。但喜欢听豫剧的人还是多,顺子就喜欢那个劲道,那个囔火,那个悠闪。顺子平常随身总是带着一个小匣子,没事了,听听新闻,也听听戏。听新闻,是为了了解西京城的信息,有时就能顺藤摸瓜地联系下活儿。听戏,完全是好这一口了。也许是常年装台的原因,他不仅喜欢秦腔,喜欢豫剧,而且还喜欢京剧、黄梅戏,反正只要是在舞台上说的唱的,他都有一种亲切感。当然,喜欢,也是一种套近乎,他这个装台人,不能不爱人家所爱,亲人家所亲,喜欢人家所喜欢的东西。

豫剧团的团长一来,顺子就上去给人家扎了个大拇指,说:“好,你们的戏好,人还没来,西京城就传疯了。都说好戏来了,要票的,把我的电话都打爆了。”团长就悄悄问这是谁?剧场经理说,这是西京名人刁顺子,西京城的台,基本都是他装的,文艺圈没有不知道的。顺子就急忙谦虚了两句:“下苦的,就是个下苦的。”

豫剧团一共演了五场戏,顺子带着他的人,整整忙了七天七夜。头两天是装灯,装台框,装第一个大戏的景,特别累。一般“破台戏”剧团都很重视,尤其是到西京城来演出,都知道这是一座文化古城,老戏骨多,台不好破。加之,这儿懂豫剧的,不比懂秦腔的少,因此,豫剧团对这场演出的舞台装置,要求就特别严,甚至连半空吊的一片“云海”,都反了几次工。大吊就怨气冲天地说:“一片烂怂云,挂左挂右,挂高挂低的还不是一片云,看它还能挂成一片金板来。”顺子就让大家都耐烦些,人家破台戏不容易。破台戏唱红后,后边的戏就好唱了。但每晚翻一次台,第二天白天还得对光,走台,收拾装置,几天几夜下来,人就又都疲乏的,两个眼珠子都转不灵活了。

这次出来装台,素芬还是前后跟着,好了也一直卧在顺子的三轮车上。他们几乎连住几天几夜都没回过家了。实在乏得不行,素芬就在池子里的椅子上,窝蜷一下。顺子倒是哪儿都能躺,只要地上垫一张纸壳子,就能呼噜几十分钟。这天晚上,都半夜四点多了,顺子正背一台电脑灯上灯光楼,突然来了信息,顺子一看,是菊花的。只有九个字:“给我卡里打三千块钱。”顺子开头没理。过了一会儿,还是回信息问了一句:“要三千块钱干啥?”信息回来说:“活命。”顺子闷了半天,想菊花一月生活费其实也不少了,每年村上给每人年终的分红是一万五,打前年,他就让村上会计,把钱端直打到了菊花的卡上,自己连手都没过一下。除此以外,他每月还固定给菊花一千五,就这,还不算平常零要的,反正一年总得给她花两三万吧。一次就要三千块,到底弄啥,也不明说,从她最近的神气看,明显是想故意贬糟他的钱哩,他心里就觉得特别的挠搅。可菊花最近跟他把气赌成这样,总算开口问他要东西了,他又不能不给。他就又问了一句:“到底干啥?真需要了,爸也不是不给,我总得知道钱的去处吧。”过一会儿,菊花把信息回过来了:“骚货都能花,我不能花。”气得顺子回了一句:“啥东西!”“我就这东西,咋了?”有人喊叫顺子,让把雪灯背到二道天桥上,顺子就再没跟菊花在手机上打嘴仗了。他也不想再打了,打也打不过,何况他毕竟是父亲,打这样的嘴仗,有啥益处。反正日子就这样了,咋都得将就着往下过。他有时也特别的愧疚,觉得一年四季,光忙着装台了,心疼菊花的时候也少些。要就要吧,三几千块钱,还拿得出。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剧场隔壁的银行里,给菊花卡上划了三千块。划完,心里还是个挠搅不住。

二十

菊花要钱,也并没有明确目的,反正就是想要了,不能便宜了刁顺子。他能养起女人,就应该给自己亲生女儿多花点,不要白不要。要来就是自己的,要不来的,就都是别人的了。这个骚货,跟着刁顺子去装台,连家都不回,她想实施温水煮青蛙的系列驱赶行动,连机会都没有了。

菊花真的觉得日子是无聊透顶了,这几天,连音响也懒得开了,开了震谁?自己也听不进去,过去喜欢的那些歌儿,现在听了,也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就只好盯着天花板发呆。她不是没想过自己做点啥,几年前,就开过一个化妆品店,这是她最喜欢的职业,每天可以有很多时间,用各种化妆品美化自己,可开了五个月,亏了两万多,朋友就建议,让她不要再开了,说这是美女的职业,卖化妆品,都是靠那些天生丽质的服务员的漂亮脸蛋,哄顾客上当呢。连她最要好的闺蜜乌格格都说:“我的花儿,赶快收手吧,咱这长相是当女将军、女牢头、搞举重、掷铁饼的料,可不是侍弄花花草草、瓶瓶罐罐的主儿,还是按自然规律发展吧,可别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塞进门缝里,硬朝扁里夹呀!”她就处理了摊子,又跟乌格格她们一起,回归日夜颠倒的打牌生活了。村里的孩子其实都这样,衣食基本无忧,上学也都是初中勉强毕业,家长就死活赶不到学校去了,找不下工作,也不想去看人脸,丢不起那人,下苦的事就更是看不上了,刁顺子就是这样被一村人贱看了的。反正就那样混着,男人们混的范围,可能更广一些,比如她大伯刁大军,就混到了澳门赌城。女的大多在村里打转转,一般情况也不愿往出嫁,因为这里是寸土寸金的地皮,一年躺着睡着,哪怕是痴聋瓜傻,见人头,也少不了要分一万多块,何况地皮还没卖完,谁知后边这几百亩地,还能给村里人生出什么样的金娃娃来呢。因此,村里的“女光棍”、“女汉子”就越来越多了。菊花倒是不想永远当这“光棍汉子”,并且想嫁得越远越好,可又找不到下家,就这样荒芜着,毛糙得人迟早想找个发泄对象,连路边的垃圾桶,都想一脚踢倒完事。

这天,她正无聊着,闺蜜乌格格打电话来了,让她去洗浴城,她说她懒得去,乌格格端直来了个:“不行,立马走。还要见个人呢。”“什么人?”“还有什么人,一个公的。”菊花笑了,就去了洗浴城。

乌格格先跟菊花泡了一会儿,菊花就问,是个什么样的人,乌格格还是那句话,就是个公的,才认识不到一个礼拜,别人介绍的,一个品牌酒的代理商,他说他才四十多岁,但看上去,恐怕都奔五望六了。然后,她自己就先笑得在水里打起了滚。

菊花嘴上挂着笑意,其实心里,已有点酸溜溜的味道了。乌格格今年也三十岁了,据说她爷那一辈,还是纯蒙古血统,后来就跟汉人和亲了,但格格不知哪里看上去,还总是有点异族人的味道。格格只比她小三个月,但也没有相下对象,这是她感到安慰的地方。可乌格格明显比自己长得漂亮,鼻梁高高的,满脸都是棱角分明的硬线条。菊花学过化妆,知道稍一上妆,这张脸就能神采飞扬起来,可乌格格偏不喜欢涂脂抹粉,甚至连大冬天,也懒得给脸上哪怕是擦一点凡士林膏。她是跟村里的男孩子一起踢足球长大的,虽然只是钻街穿巷地胡乱踢,没踢出啥名堂,但却练出了一副好脚力,看谁不顺眼了,给一脚,当下就能把人放倒在地。乌格格就这样,踢倒过对她图谋不轨的男人,因此,在村里早就落下“女汉子”的名分。其实追求格格的男人也不少,但格格就是那么一副啥都不在乎的德性,这爱情,也就不太在意她地不断擦肩而过了。

这个做品牌酒的代理商,在菊花和乌格格泡完澡,穿着日式和服,进入休闲大厅时,早已在一个小包厢里等候了。菊花一见这个男人,忍不住就扑哧笑了。这哪里是四十多岁的人哪,头顶谢得光板一块,是借用周边的闲散力量,才勉强给光板上单摆浮搁了一圈稀疏的草料。不巧的是,刚见她们,头一摆动,那圈浮草,就抖落成耷拉在一边的足有上尺长的一缕细麻,他赶紧用手旋了两圈,那缕细麻,才又盘旋在了寸草不生的顶盖上。菊花笑得急忙捂住了自己长得有些夸张的大嘴。

代理商叫谭道贵,说一口四川话,也穿了日本和服,却咋都包不住那一身丘林般不断隆起的肥肉,整个脸盘,也像是按圆规尺寸裁削过一般的浑圆,两只眼睛,更像是两只圆溜溜的灯泡,在一对呈浮肿状态的大眼泡的松弛包裹中,放射出两束热情有余的光来。菊花的第一感觉是,乌格格完了,连这样的公货,也能纳入考核范围,真是已跌破底线了。

谭道贵首先夸奖了菊花一句,说感谢格格又领来一位美女。菊花知道,这是现在的男人们,见女人都要兴嘴胡诌的一句话,他看见谭道贵的贼眼睛,一直在格格大大咧咧半敞开的胸脯上胡乱搜索着。她就把眼睛迈向了一边。

乌格格毫不客气地说:“哎,谭胖子,你能不能把你头上的那一撮长毛剃了,光就光了,那也是一种成熟美么,何必要弄得跟过桥米线似的,我一看就急。”

菊花觉得有点过分,就轻轻把乌格格的腿掐了一下。

谭道贵倒是有些幽默感:“你不是喜欢吃过桥米线嘛,我就天天给你准备着,有啥不好来。”

“你这叫欲盖弥彰,知道不。”乌格格还在调侃。

谭道贵说:“盖是盖不住了,可掩盖一下总比不盖强嘛,这就跟城市搞绿化一样,难道你喜欢到处都是裸露的洋灰水泥板嘛。”

谭道贵化解尴尬与难堪的能力,倒是让菊花有些另眼相看。不过总体看,这个人实在是不靠谱,她连跟他在一起喝茶的兴趣都不大。尤其是谭道贵还用他那双贼眼,在她的大腿上睃来睃去,就让她感到像是被绿头苍蝇盯上了,委实不舒服不自在地浑身膈应起来。尽管谭道贵在赞美乌格格的同时,也兼顾着赞美了她好几次,但她还是有些坐不住地想起身。乌格格也看出来了,就跟她提前离开了,弄得谭道贵还瞎了一桌早已点好的饭菜。

从洗浴城出来,乌格格就问怎么样?菊花说,你要我说真话吗?乌格格说当然。菊花就说,你没病吧格格,一辈子不嫁,也不至于惨到这份上吧。说真的,菊花也想过,实在不行,找个五六十岁的老男人嫁了也成,可真要面对“过桥米线”这么个现实,还是觉得太惨了点儿。何况格格的条件并不差,怎么就有了这么悲惨的动意呢?乌格格说,这人挺喜欢她的,在一起打过几次牌,还吃过几次饭,很有钱,是公的,她知道的就这多。其实她也没看上,就是吆来让菊花看看,还谈不上动意不动意的问题。菊花就说,快算了吧,跟“过桥米线”,打牌吃饭都行,要谈婚论嫁,太不靠谱。“谁跟他谈婚论嫁了?”乌格格说着,飞起一脚,就把路边的一个生铁铸的垃圾桶,踢得滚了几丈远。

菊花和格格刚分手,一个陌生电话就来了,她开始不想接,可连住打了两遍,还是接了。原来是“过桥米线”。“过桥米线”先是在电话里赞美了她一通,然后就说,希望他能在闺蜜面前,多美言几句。还说,他给她准备了一份礼品,希望能笑纳。她回绝了。晚上,那个电话又来了,还是一通赞美,还是希望她美言,还是要见她一下,赠送那份礼品,她仍然客气地回绝了。可第二天,她正在睡觉时,有人敲门,她起来一看,是“过桥米线”站在门外,手上提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她不能不开门,因为“过桥米线”已经从门缝看见自己了。她把门打开了,拗不过,礼品也接了,但没有让他坐,她能看出来,他是特别想坐一坐的,并且一再说她很美,说西京真是出大美女的地方。这话说得菊花不仅不动心,而且还觉得这胖子虚伪。她就那样站在大门口把他打发走了。

“过桥米线”走了以后,他打开包装盒一看,是化妆品,都是进口货,价值在一万元左右。难怪格格要说他有钱了,出手确实大方。她在想,要不要告诉乌格格?“过桥米线”一再叮咛,是不要告诉的,只让她帮忙说话而已。她想了想,也就不好给格格说了,害怕人家之间再引起什么误会。不过,她也不想给格格说什么好话,这个男人,总归是没有入她法眼的。

二十一

豫剧团唱的最后一场戏是《清风亭》,顺子特别喜欢这本戏,演的是一个因果报应的故事。这戏还有一个名字,叫《雷打张继保》,也叫《天雷报》,故事是说:一个叫张元秀的老人去赶集,无意间,在清风亭上捡了个弃婴,抱回家后,夫妻二人精心抚养长大。后来,孩子的母亲找来了,通情达理的张元秀,就让这个取名叫张继保的养子,随着亲生母亲去了。老夫妻由此倚门《盼子》,经久成病。再后来,张继保考上状元,当了大官,途径清风亭时,养父养母喜出望外地前去看望,结果,已贵不可及的张继保,咋都不认这对形同乞丐的乡野草民,气得养母触墙而死,养父张元秀扑上去评理,也被张继保一脚踏翻在地,一命归西。苍天终于震怒了,就在养父含恨死去的那一刻,突然雷电大作,一下将忘恩负义的张继保,活活劈死在清风亭上。这个戏,顺子看过无数回了,秦腔的好些唱段,他都能倒背如流。无论京剧、豫剧、还是晋剧、秦腔,情节都大同小异,尤其是那对老夫妻思念张继保的《盼子》一折,没有哪一次,他不是看得泪流满面的。这两天,他就一直在哼哼着这段老生与老旦的对唱:

老旦:非是为娘将儿怨,

老生:你为何像流水一去不复还?

老旦:听不见娇儿把娘唤,

老生:看不见儿依父怀要吃穿。

老旦:不见你随娘受苦把磨转,

老生:不见你随父割草上南山。

老旦:放学的娃娃回家转,

老生:不见我儿蹦跳的身影和笑颜。

老旦:张继保——

老生:我的儿——

老旦:为娘声声把你唤——(晕倒)

老生:可怜她年迈苍苍倒路边……

豫剧团拿这本戏压轴,算是压到正穴上了。顺子早几天,就给豫剧团的团长说,“拿《天雷报》压大轴,高,实在是高!”他又给人家团长扎了个大拇指,并很内行地说:“世上最好的戏,就是苦情戏,《天雷报》是苦情戏里边的苦情戏,不信你看,今晚肯定爆满。”大吊在一旁插话说:“不满了,你把剩下的票包圆儿了。”“我包圆儿。”晚上,果然按顺子说的来了,不仅爆满,而且过道都站了人。顺子就故意到后台,蹭到团长面前,卖派了一下说:“团长,我说的咋样,爆满吧,关键还是你们戏好,您团长领导得好,好团,好戏,好领导。”他又把大拇指扎起来摇了摇。团长就说:“谢谢!下次来,还找你给咱装台。”顺子顺便就把名片给人家留下了。

《天雷报》顺子咋都是要看的,只要是好戏,他看一百遍都不厌烦。这天,台早早就装完了,放在平常,累成这样,他会在舞台背后找一个地方眯一会儿,等戏毕拆台就是了。可今天,他必须看演出。底下没处坐,他就把素芬带到耳光槽里,两人席地而坐,一边看,他还一边不停地给素芬做着剧透,也许是太累了,加之灯光槽又暖和,素芬看了一会儿,就靠在他肩上睡着了。等素芬再醒来时,顺子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顺子不仅把自己身上的纸擦成湿巾了,而且连素芬身上带的纸都擦完了,反正眼泪就是止不住。素芬就说,戏是假的,咋能把你看成这样?顺子说,戏是假的我知道,可里边演的情,都是真的啊。张继保这娃太不醒事,真是伤了两个老人的心了。素芬说,雷真的会打不孝顺的儿女吗?顺子说,那是戏么,可父母就是再伤心,恐怕也不忍心让天雷把儿女劈了。

戏毕了,顺子和素芬正说下去拆台呢,就听墩子喊叫说,后台打开了。他急忙下去一看,原来是刚在舞台上演出时,那个演张继保的小生演员飞起一脚,踢养父张元秀时,把假戏踢成真的了。演张元秀的老生演员把衣服脱下来,弓起腰让团长看,腰眼上,果真有一处紫乌紫乌的斑块,是小生演员拿厚底靴子踢的。团长一个劲说,回去一定处理,可那个演养父的咋都不行,就在后台大吵大闹起来。剧团这行当,不是师徒关系,就是师兄弟关系,再不就是亲戚关系,平常看着勾肩搭背,亲亲热热的,一旦起事,阵线立马就分明了,有向着老生的,也有向着小生的,这个一脚,那个一拳的,事情就闹得有点不好收拾了。顺子还钻进去阻挡了一下,挨了几脚,就赶快钻出来了。最后是团长钻进去,任他们拳脚相加,咋都不退阵,才算把事情平息下来。拆台时,顺子听他们的人讲,这事的病,并不害在今晚,说祸早在半个月前,团上评职称时就种下了。那个小生想评一级演员,那个老生是评委,在会上说了小生的坏话,结果票没过半,被拉下来,祸根也就埋下了。相互过话传话的,矛盾早就拧成麻花,把好几个人都卷进去了,本来一路上早该爆发的,可都忍着,毕竟是出省演出,得注意影响,今晚总算演完了,祸事也就忍不住穿了头。那个团长被谁一拳,打出了一个青眼窝,等演员们都走了,他还在舞台上忙活着清点东西。顺子就上前安慰说:“我知道,这摊摊难带,不过,您带得也好着哩,我看你还是高,朝中间一站,事情还能挽笼住,那就是硬扎团长。这事我也见的多了,有些根本挽笼不住,最后都是派出所上手,才了了的。反正不管咋,戏是演成了,你没听观众那掌声,西京城的观众可是不轻易出手的,你们这回是真正把西京给轰动了。”团长也没好意思抬头,让他过多瞧自己那个青眼窝,就那样一直低头数着灯光、缆线,直到开始装车了才离开。

顺子他们把三车灯光、服装、道具、布景装完,已是临晨四点多了。

账也结得很顺利,七天七夜,一共装了五本戏的台,拆了五本戏的台,来回还装卸车两次,总共给了两万块钱,团长在离开前,把字就签了,办事人直到他们装完车才付款。开始装第一个戏时,他用了十五个人,后来就减成八个了,拆台时活重,又增加了五个。等人家把车开走了,大家就跟着顺子,到剧场外边一个昏暗的路灯下,按老规矩,把钱分了。大吊、猴子一人拿了两千五,墩子、三皮这些干二类活儿的老人手,一人拿了两千,剩下的,还有拿一千五的,素芬给得更少些,一千二,但钱付得这样利索的也不多,就都很满意地别上钱,打着哈欠走了。顺子看见,连大吊这样身体硬朗的,上三轮时,腿都有些翘不上去了,确实疲乏到了顶点。顺子就喊了一句:“都别睡得太死噢,说不定明天还有活儿呢,定下来我就打电话。”十几辆三轮,就跟车队一样消失在黑夜中了。

大伙儿都走了,顺子让素芬上车,素芬让顺子上车,顺子就好奇地说,你又不会骑。素芬笑笑说:“试嘛。”顺子就上去了,狗还在车的拐角卧着,见顺子上来,抖了几下睡得乱糟糟的毛,一下就钻进了他怀里。素芬不慌不忙地骑上去,车头胡乱拐了几下,就被她稳住了,然后脚一加力,车就顺顺当当地开走了。顺子几乎有些不相信地问:“原来你会呀?”素芬只蹬车子不说话。顺子又问:“啥时学的?”“就这几天。”“啊,就这几天学会的呀?”“不行吗?”“行行,骑得好着呢。”原来素芬看顺子太劳累,每次半夜回家,还得把她带在车上,就有心想学。这次刚好剧场西边有个大场子,没人时,她就去偷偷练一会儿,好在过去骑过自行车,学起来倒不难,几次下来,就能蹬着满院子跑了。她也不想别的,就是能在每次半夜装完台,能把顺子蹬回家就成,顺子真的是太辛苦了。可今天顺子坐在上面,不仅没感到辛苦,而且还幸福得唱了起来,并且用尖嗓子,唱的是秦腔《十五贯》里那个小旦的戏:

我爹爹贪财把我卖,

我不愿为奴逃出来。

高桥去把姨母拜,

请她为我做安排。

谁料想中途迷路巧遇客官把路带,

忽然间后边人声呐喊原是邻里乡党紧追来。

他说我私通奸夫把父害,

偷了钱财逃出来。

这真是大祸来天外,

一祸未了又遭灾。

大老爷详察细推解,

查明了真情莫疑猜……

顺子唱得跟山羊叫一样,把素芬笑得再也骑不动了。顺子还问唱得咋样?素芬说,山羊脖子被夹在圈门上了,就是这样扯长嗓子喊叫的。顺子说,他这一段,还是秦腔名角马老师演出时,他在灯光槽里跟着溜会的,很是有些马派的味道呢。素芬就说,你可不敢这样说,小心人家马老师听见了掌你嘴呢。顺子这阵儿幸福得就想唱。虽然忙了七天七夜,给大家分过后,自己也才剩下了三千二百块钱,刨去给菊花账上打的三千,只剩二百了,可他还是很高兴,高兴的是有人心疼自己了。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心疼“烂蹬三轮的”顺子,真是一件幸福得不唱不行的事。他就又唱起来了,这回唱的是豫剧《花木兰》:“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白天来种地,夜晚来纺棉……”这声音也真是有点怪异,吓得路边觅食和寻情的野狗,都簌簌地朝背巷子里跑。素芬笑得又快岔气了,顺子就越发唱得来劲了,在无人的街道上,留下了一串你也不能说它就不是豫剧的喊声。

素芬把顺子拉到家门口时,四周都是静悄悄的。顺子轻轻推了一下门,里边是反插上的,他本来想喊菊花开门,想了想,还是没喊,就让素芬给他搭了把手,勉强从院墙上翻进去了。身子骨毕竟是太困乏了,哪儿都有些吃不上力,翻过院墙,就一块板一样跌了下去,浑身都是木的,也不知哪儿摔痛了,撑了撑,就又爬起来了。他拉开铁门闩,素芬把好了抱进来了。他们就轻手轻脚地摸进了房。素芬说给他烧水烫个脚,他说眼皮睁不开了,不烫了,睡。他一躺到床上,就连身都懒得翻了。可他刚眨上眼皮,楼上的音乐就响了,地板上又是那种鞋后跟的敲击声。他想发火,想站起身来发火,可实在动不了了,只是一只手弹了弹,嘴里咕叨着:“啥东西……”素芬就急忙摸过那两个棉花球,把他的耳朵塞住了。素芬的手,还没离开他的耳朵,就听他的鼾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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