铲车开进工人体育馆的那天，京城似乎也被淡淡的惆怅笼罩了。人们记忆的闸门，一时间就像轰然落地的工体看台一样碎裂、洞开。
您要是问北京人什么是工体，一百个人可能就有一百个回答。
工人体育馆在北京的位置示意图
工体并不只是一个地名、一座建筑或者一组建筑群，它是一个有生命的公共空间。它几乎每天都充斥着汗水、泪水、荷尔蒙与肾上腺素，它的空气是时髦、自由和狂欢的，也时常躁动不安，激烈蒸腾。更重要的是，无数辉煌和荣耀都曾在此地上演。一定要形容的话，工体更像个见证者。
对于不少人而言，有了工体这个锚点，数不尽的回忆与感动才有了定位，有了坐标。
01在北京，如果你说去“工体”，很容易被追问道：你说的是“工人体育馆”，还是“工人体育场”？
六十多年前，北京东郊的这块地方还是一大片苇坑。
1959年，为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十项国庆工程被提上日程，它们后来被称作“首都十大建筑”。其中，就有工人体育场。
注意，是“工人体育场”，不是“工人体育馆”。
当时的北京工人体育场
在那个建筑材料、施工手段有限，机械化程度较低的时代，这些工程项目不可谓不是时间紧任务重。然而一年之内，这些建筑竟奇迹般全部建成。实际上，工人体育场真正从设计到施工不过11个月，“边设计边施工， 边绘图边建设”，这就是当年的真实写照。据说，只为了填平这片地上数千个苇坑以得到合适的作业平面，工程队就从北京周边挖来了50万立方米的土。
1959年8月31日，一座能容纳8万观众的巨大椭圆形建筑在北京东郊拔地而起。那时候，它就是中国最先进的综合性体育场馆。
工体的履历是沉甸甸的。先后有五届全国运动会在此开展，亚运会、残运会、亚洲杯，乃至2008年北京奥运会，也都曾以它为场地。在这些大型赛事中，工体见证着中华体育数十载峥嵘岁月。
02然而，工体不只有这些。
工人体育场是工体建筑群里最大最醒目的主体建筑。但是，只有体育场的“工体”是不完整的。当人们谈论起工体，有可能说的是体育场，也有可能说的是它旁边的工人体育馆，当然，还可能说的是连带着工体西路上那些夜店在一起的整个圈子。
工体北门长盛不衰的夜店
工体是个千层千面的复杂空间，今天挥汗如雨呐喊喧天的绿茵场，明天也许就会在镭射灯的海洋中摇荡；仅一街之隔，也许就是球场的热血澎湃与夜生活酒绿灯红的区别。
人们经常弄混工人体育场和工人体育馆，有时甚至干脆以为它们是一个建筑。大概是由于它们不仅位置临近，又分享一样的名字，而且分享着相似的疯狂与激情。
60年代的工人体育馆（左）和工人体育场（右）
事实上，为承办第26届世乒赛而建的工人体育馆，落成时间是1961年2月28日。它比隔壁的体育场小得多，但作为室内场馆，规模仍然相当庞大，能容纳1万多名观众。
工人体育馆完全独立于工人体育场，但是以“工体”为名的那些历史记忆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由它见证的。
031985年，春晚总导演黄一鹤突发奇想，打算将第三届春晚搬进工人体育馆。
日后，黄一鹤回忆道，“那年大家看了国庆阅兵，美国洛杉矶的奥运会也举行了，我们就觉得十几亿人的国家，在演播室办春节晚会太寒酸了，就想展示出宏大的场面，所以就选择了工人体育馆。”
然而，工体在舞台聚光灯下闪耀亮相的同时，又给节目组带去了深深的梦魇——场地太大，技术却不够，工作人员连对讲机也没有，偌大的场馆里谁也听不见谁，现场调度完全失灵。而零下十几度的北京冬夜这样寒冷，年三十的工人体育馆里甚至没有暖气……
现场的拖沓失序和电视转播的杂乱无章，让这一年的春晚成为争议最大的一届，作为场地的工人体育馆则成了被归咎的主要对象之一。正如黄一鹤所说，他们是在条件不足的时候，干了一件太过超前的事情。
这年，大胆创新的不只有场地，还有晚会内容。
港台元素像一阵旋风席卷而来，整个舞台就写着俩字儿：新潮。
1983年，春晚主持人还穿着灰蓝色调的中山装——
1983年春晚的姜昆（右二）和马季（右一）
1985年，马季、姜昆就换上了配色鲜艳、款式时髦的西装——
1985年春晚的马季（左）和姜昆（右）
歌曲类节目，吕念祖唱着《万里长城永不倒》《谁知我心》，那是当年万人空巷的电视剧《大侠霍元甲》主题曲。猫王范儿十足的罗文，一串“I want to dance come on want to dance”唱出了春晚的第一句英语。
罗文
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汪明荃，她唱着三首脍炙人口的国语歌压轴登场，“匆匆的时光如梭，岁月如流。淡淡的回忆如梦，往日不回头”，演出结束离去之时，观众们热烈地挽留。
1985年工体春晚上的汪明荃
那一年的精彩节目还是不少的。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小品还是那样有趣——
民俗戏剧、粤剧、豫剧、越剧争相登场——
湖北省歌舞团的编钟演奏，格调不可谓不高——
刚获得三连冠的中国女排也登台了，那年郎平还只有24岁——
那年，还有当时已年逾七十的相声泰斗马三立，他慢悠悠地抖出一个又一个包袱，丝毫不买春晚“希望节目加快节奏”的账——
那年，春晚还没结束，就有观众打电话痛斥“节奏拖沓”。甚至次日的新闻联播上，央视以沉痛的语气向全国观众致歉。
但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愤怒早就尽数消散。回头看，怀念大于遗憾。
不管怎么说，也许早在那时候，工体就已成为时髦的象征，在那个躁动的年代，它是带着前卫和大胆自由的标签出现在全国人民视野之中。
04就在春晚不久以后，工人体育馆又一次站在聚光灯下。
那个时候，全国职工平均月工资不足百元。对于普通学生而言，5元钱的开支已经相当巨大。但1985年4月的这天，如潮的人群依然不惜排一整夜的队，去买工体一张5元钱的入场券。标价5元，实际上很可能有25元甚至30元之高。但是排队买票的人还是这样多，甚至需要民警出来维持秩序。
到了第二天，工体门前这些彻夜排队的人都在期待着同一样东西：英国威猛乐队（Wham！）的演唱会。这支乐队，是第一支来华演出的西方摇滚乐队。
威猛乐队
或许你没听过威猛这个名字，但一定熟悉他们的金曲。那首《无心快语》（Careless Whisper），直到今天，前奏的萨克斯旋律一出来，依旧让人心弦摇荡。
对当年第一次看到西方摇滚乐队现场演出的人来说，这种震撼力几乎摧枯拉朽。
最开始，人们在全新的音乐中惊呆了，从未经历过摇滚的观众不知道怎样面对这样的舞台。当乐队主唱乔治·迈克尔（George Michael）引导大家跟着音乐打拍子时，懵掉的观众却持续不断地鼓起了掌。
当《无心快语》的旋律响起，座无虚席的工体观众台疯狂沸腾了。二楼有人按捺不住激动，跟随音乐跳起舞来。
威猛乐队演唱会上举着手幅的观众
随同乐队来华的团队中，有摄影师全程跟拍。在最后的纪录片《威猛乐队在中国——天外有天》（Wham！In China-Foreign Skies）中，80年代的中国大陆呈现出一种昂扬的面貌。镜头前的中国人自信、热情、开放，演唱会的观众用流利的英语与记者交谈，他们充满活力和生气，正如当年处于革新和飞速发展之中的中国。
威猛乐队在天安门广场
威猛乐队的演唱会仿佛打开一个闸口，无数年轻人的情绪与力量如泄洪一样涌向同一个出口：摇滚。
原来音乐可以这样大声、激烈、解放、自由。
这些在看台上目瞪口呆、又哭又笑的年轻人里，就有崔健、郭峰、窦唯……
“就只剩激动了，完全就热血沸腾了，从节奏，到旋律，到和声的这些转变，都很令人震撼”。
那年只有16岁的窦唯事后回忆道。
年轻时的窦唯
第二年，1986年，崔健登上了工体的舞台。
那年，郭峰发起百名歌手参与《让世界充满爱》大型音乐会。崔健抱着吉他，穿着大褂，挽着裤腿，就这么随随便便登台亮相了。当他沙着嗓子唱起：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1986工体《让世界充满爱》演唱会上的崔健
观众们大声尖叫着，呐喊着，用山呼海啸的掌声淹没了工体。
80年代，一切都是新的，一切又处在混沌未明之中。颇似西方摇滚诞生时的60年代，新旧交替之际，迷茫的青年一代急切地寻找着那个发声出口，摇滚乐又一次不出意料地成为了这个出口，而它在中国的现实发生地，就在此地，就在工体。
正是从那以后，工体成为流行音乐的圣城，成为演唱会等活动的主阵地。
周杰伦、刘德华、蔡依林、张学友、张惠妹，以及不少韩流天团都曾在此演出。国安球迷的绿色和各路歌迷们应援灯的绚烂彩色就这样轮番照映着工体的天空——在工体，每一个昼夜都是热力不散的。
2018周杰伦工体演唱会
想当年，工体刚刚建成时，谁也想不到它会在日后冲出体育界，一路披挂荣光，成为北京城各种流行文化的中心阵地，如同一座圣殿，如同一个图腾。
05再见工体，就是三年以后了。
见证了共和国数十年风雨，也该到了抖擞身子换上新装的时候。
混凝土已经倒塌，北京人的生活还得继续。该笙歌不休的不眠之夜依然在笙歌不休，该高唱呐喊喧天震地的那帮年轻人依然在高唱呐喊。
有人的地方，那才算有灵魂。工体和北京人，是相互成全，相互见证。
不知道未来的工体将会变成什么样，但我们期待，它重开的那一天，依然是热力和激情奔涌的所在，依然有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
（转载，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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