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水底下的绯红玉髓(孩提最爱绞糖时)(1)

又是一年“绞糖”季,又到家乡糖香时。“绞糖”是家乡方言,即是榨糖。

初中同学在群里发了个家乡熬红糖的小视频,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拉回到孩时,拉回到家乡。时过六十多年,那一个个有趣的片断,仍浮现在眼前。

雪山水底下的绯红玉髓(孩提最爱绞糖时)(2)

甜从苦中来这个理,在榨糖中得到了诠释

六十多年前,没有现在榨糖机。村郊一块空阔平地,一侧糖梗堆积如山,一侧是熬糖的大灶房,主场是两个粗壮的实木实心的大圆木挨在一起,中间留有一条窄窄的缝隙,紧靠前面挂着一个木头框,像一张大嘴;一根“杠杠”连着木圆柱和牛肩的木枷,牛绕圈走带动木圆柱转动。这套“设备”称为糖车。有人把糖梗搬过来,有人把糖梗从这张“大嘴”喂进去,通过不停转动的两个圆木柱夹榨,糖梗汁如涓涓细流引入木圆柱前的水池里。有人照看流出的糖水,有人接住夹榨出来的糖梗渣,送到前面“嘴”里再榨。经反复几次夹榨,榨干糖水的糖梗渣就拿走,晒干后当作烧饭柴火。糖水送灶房熬糖。榨糖季几十天时间里,糖车不分昼夜地运行,歇人歇牛不歇车。一班人搬糖梗,“喂”糖梗,接糖梗渣,晒糖梗渣,接糖梗水,送糖梗水去灶房,赶牛,扫牛粪,……,大家紧张而又有条不紊忙碌着。榨糖在深秋初冬开始,气温比较低,往往有冷雨霜冻,尤其是后半夜会更冷!糖车是露天的,干活的辛苦场景可想而知!榨糖在小孩眼里是新鲜、是热闹、是快乐;榨糖在榨糖人眼里就是连轴转的高强度劳动,就是万无一失的精细,就是丰收后的最后冲刺。更何况此前,他们从开春忙到初冬,经历留种、出苗、生长、成熟、到收获的艰辛,尤其是夏日炎热下的培土,初冬冷霜中的抢收的所有付出呢。如果说一年汗水一滴甘汁,不为过吧。

后来建了佛堂糖厂,家乡的糖梗都送到了厂里加工,省时省工省成本。但从此就少了我们孩提的这份喜悦与欢乐。回家乡虽能见到丰收的糖梗,但消失了弥漫着的榨糖浓香。

没想到,近几年,家乡又时兴土法制糖。“糖车”已由小型榨糖机取代;由糖水熬成糖的过程仍然按传统操作。灶上有七口大铁锅一字排列,依次由大渐小,下面烧着煤炭或柴火。铁锅中的糖水沸腾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糖香味。熬糖师傅凭经验将糖梗用长柄铁勺把糖水一口锅一口锅来回勾兑搅拌,由稀变浓,由浓变稠,由稠变浆。尔后伺机用一勺一勺地均摊到长方形的木槽里不停地搅和、翻动,冷却后捣碎,就成了红糖。这个过程,对师傅们是凭体力与经验操作的过程,来不得半点马虎与懈怠;对庄户人就是艰辛变香甜,付出成回报的过程,看到了生活的美好;对孩时的我们,就是一个享受丰收喜悦、生活甜蜜的过程,是那时的最爱。

七八岁闻过的榨糖弥漫的浓浓香甜味,七十多岁仍挥之不去;喝着家乡寄来的红糖冲的水,喝着喝着就喝出了甜甜的乡情;品着品着就品出了乡亲们的艰辛;品出了对家乡的眷恋;品出了对孩时岁月的怀念。

雪山水底下的绯红玉髓(孩提最爱绞糖时)(3)

偷吃糖梗,遭遇少年版“捉放曹”

如果说榨糖是那时我们的最爱,那偷吃糖梗就是最刺激的情节。至今还依稀记得,大约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我们才七八岁,大约是合作社前后。各家糖梗象一座座小山堆积着,集中管理,统一安排人手,把各户的糖梗依次榨成糖。我家没有糖梗,与榨糖没什么关系。但架不住小孩爱热闹又经不起榨糖香甜的诱惑,也千方百计往那里钻。约几个小伙伴趁夜色偷偷溜进榨糖地方,躲到糖梗的小山脚下,眼见得前后左右全是糖梗啊!随便抽出一根就啃起来,又甜又脆,吃了一根又接着一根。此时我们一伙人,似乎有绿林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气。那一份酣畅,那一份满足,得意忘形,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好在连续三次都没被人发现。于是越发的“胆大妄为”。第三次,我们挺着圆鼓鼓肚子离开时,“恰巧”遇到了看管糖梗的人,竟然敢主动上前搭讪,与他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对话。

我们边拍拍身上衣服,边理直气壮地说:

“我们身上没藏着没掖着,你可别把我们当小偷啊。”

“我不搜你们衣服,但要拍拍你们肚子。如果拍得咚咚响的,就证明你们把糖梗吃到肚子里了。”这个叔叔一本正经回答。

听了这话,我们全傻眼了。那时我们刚上学,如果被老师知道了,我们不就玩完了吗?即使不告诉学校,告诉家里也免不了一顿揍啊!

“你怎么知道的?”我怯怯地问。

“还问我怎么知道的!你们一群小男孩,像猴子进花果山似的又蹦又跳,能不发现吗?”他一脸地不屑。

“那你怎么不抓我们?”我们心存疑虑。

“我突然吼一声,吓得你们手忙脚乱,乱窜乱跑,万一糖梗滚下来扎着你们,伤着你们怎么办?”叔叔反问道。

“叔叔,你会告诉学校和家里吗?”我们还是心有余悸。

“要告诉,还等到第三次吗?早就告诉了!”叔叔微微笑了笑。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今天才拦着?”我们还是不解叔叔的路数。

“榨糖是我们糖乡的高兴事,出糖地方的小孩想吃几根糖梗,也很平常。只要你们不糟蹋,我就睁一眼,闭一眼,权当没看见。但已连续三次了,你们馋也解了,肚也圆了。事不过三。只要以后不再来了就还是好孩子。走吧,快回家吧!太晚了,家里大人该担心了。”

说完这番话,他就打开手电简继续巡查去了。黒暗中照亮他前面的那束光并不强烈,却让人觉得敞亮,觉得温暖。而我们并不认识他。

发现他走了,我们转身逃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往家里去。

这次偷吃糖梗遭遇了“捉”与“放”。让我记住了一辈子。晓得了什么叫宽容。

雪山水底下的绯红玉髓(孩提最爱绞糖时)(4)

妈妈一番答疑解惑,如甘汁流进心田

我慌慌张张回家,被妈妈盘问。支支吾吾的回答引起妈妈的警觉。令人不解的是她一如反常,仍然不恼不躁地继续与我对话。我实在没忍着就问妈妈,你认识看糖梗那个人吗?我妈说,“一个村人不会不认识,但肯定不很熟。”“那他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我们连续去偷吃了三次,他既没抓现行也不去告发。”我妈很耐心地告诉我,“我们村种糖梗种得多、种得早,也算得上是糖乡。从上辈就传下来一些规矩,如糖梗在地里时不能随便偷吃,主要怕还没长甜就糟蹋了。榨糖时,小孩到那里吃一两根糖梗,也不会当个事。大人不好意思去占这个便宜,毕竟每一根糖梗都是用汗水换来的。小孩就不好说了,像你这样,一到天黑那小魂就被勾了去,又是找借口往外遛,又是串门找伙伴。别以为我们都是傻瓜,不知道你们那点小伎俩,只不过放你们一马,让你们去那里解解馋,也让你们知道,榨糖不仅好玩更是辛苦。但我要让你知道这里面几个意思。小孩偷吃别家糖梗,他们不计较,是宽容、是客气。别把客气当福气;吃一两根尝个鲜,还能容忍,接二连三就不像话了,要有分寸;一根糖梗一块糖,也是人家辛辛苦苦换拿的,要记住别人的好,要回报。 妈妈的这一番话,终于让我对“捉放”的经历有了些释然。也从此晓得了为人要守底线;处事要有分寸;欠情还情、有恩报恩的道理。这些道理,就像甘汁,流进我的心田。

雪山水底下的绯红玉髓(孩提最爱绞糖时)(5)

在心里,一截糖勾,六十多年未曾溶化

有个老乡人调侃说,没吃过糖勾的人,都不好意思说义乌出红糖。有人更极端地说,没尝过糖勾的滋味,怎么好意思讲义乌话。我觉得这话糙理不糙。至少可以说明一个事实:过去的义乌小孩没人不爱糖勾。糖勾是义乌方言,在榨糖时,锅里糖稀倒进木槽时,取一根早已备好去掉头的糖梗,快速在糖稀里滚动,让糖梗裹上一层有一定厚度的糖稀,待糖稀完全冷却后,可用牙直接啃,又脆又甜又香,吃得满嘴粘粘呼呼,是糖乡人特有的享受。特别受小孩的青睐。但过去糖勾是不明码标价出售的,出糖人家难得打几个糖勾送送人,因此小孩就很难像得到糖梗那样方便得到它。但我有一次却十分意外地得到了一截糖勾。时隔这么多年,现在回家只要一闻到榨糖香甜就会想到它;甚至于在北京,看到那一串串冰糖葫芦也会联想到它。

出糖的灶房是榨糖场所的重地。一来这里有火有烫水不安全;二来闲人多了影响操作。所以小孩很难靠近,但又心心念念。一次我趁人不注意,居然混进了灶房,一眼望去这里人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有人催促我离开,但没人硬撵我。我硬着头皮呆在角落里,就想看看怎么打糖勾,怎么捞“糖鸡”。没有口福饱饱眼福总可以吧。“糖鸡”也是家乡方言。捞干一锅糖稀后要立马盛进下一锅的糖水。锅里残漏的糖稀遇到冷水,迅速凝固并粘在已扔进锅里的一个稻草小结上,成了“糖鸡”。凝固的糖稀象冰渣晶莹剔透,香脆而不硬,入口味道不在糖勾之下。但“糖鸡”更难得到。因“糖鸡”一捞上来就被现场自家人或有关系的抢走了。即使在灶台上若不正好遇到锅里起糖换水那几分钟,压根就没机会看到什么是“糖鸡”,更没有这等口福了。幸运的是我又得到了。

不一会,一锅糖稀出锅,冷的糖水倒进高温的锅里。出锅的糖稀进了木槽,就有人打了四根糖勾,又有人从锅里捞出了一个“糖鸡”。我不知不觉被眼前的一切诱惑了,露出了渴望的眼神,有点失态了。但我很快恢复常态。深知身上无一分钱,灶上无一人熟,再好的东西也与自己无关,转身往外走。没想到刚才打糖勾的约五十多岁的一个乡亲叫住了我。我想又没偷吃过这里的糖,干嘛不让走。转过身时,他拿了半根糖梗打出的糖勾和刚出锅的糖鸡对我和蔼地说,“你拿去尝尝,算我送的。”我忙推辞不要说,没经过妈同意,不能随便向别人要东西。他说,你没要,是我主动给的。这样,你妈就不会骂你了。我说,我不认识你啊。他说虽然我们不认识,但他也从小孩变大人的。小时候也曾遛进过榨糖的灶房,也渴望着啃上糖勾。所以,我帮你满足一次愿望。也算你帮我重复了一次孩时的快乐。周围的人也都劝我收下。我那时不知道鞠躬,只是发自内心地说了声谢谢就飞奔回家,把东西交给妈妈手里,把前后经过叙述一番。那个人模样,我描绘了大半天,妈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事后经过打听才得知是本村一家人的亲戚。我妈通过他的亲戚向他表示谢意。他托人带话,我不认识这个小孩是谁,但我知道他会长大,他也会记住小时候的事,也知道将来会怎么去做,这就足够了。此后,我们无缘再见。但他送给我的一截糖勾和一只糖鸡,连同他说的话,让我记了一辈子,也学了一辈子。

一阵敲门声把我从往事回忆中拉回来,开门一看是送快递的。义乌家乡人给我寄来了今年刚榨的新红糖。一阵熟悉的香味扑鼻,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雪山水底下的绯红玉髓(孩提最爱绞糖时)(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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