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迪·帕顿(Andy Patton)是一名画家,他和同为艺术家的妻子贾尼斯·格尼住在多伦多。他代表加拿大参加了悉尼第五届艺术双年展。2014年,他的文人画被列入西安和北京的“加拿大风景艺术的转变”展览。他最近的书《小遗嘱》(Little Testament)于2017年由蓝色媒体出版社出版。巴顿与诗人罗·博森和金·马特曼一起,参与了诗歌团体“痛苦不是面包”;他们一起书写了2000年布里克出版社出版的《王维导论》。本文由帕顿授权澎湃新闻•思想市场栏目翻译发表。
1.
“我不会为我失去的东西哀悼。我们是在仇视艺术的时代被追捕和流放的人,如果有一种我们必须学习的新艺术,那就是告别一切的艺术。”斯蒂芬·茨威格在他言简意赅的自传《昨日的世界》中这样写道。他的自由主义、泛欧观点和理想主义现在看起来天真又深刻,就像一只破旧的木筏承载着许多思想和感觉,不舍昼夜地一去不复返了。
也许过去的任务就是把握现在,并通过现在传递些许震动。在这个动荡的时刻阅读茨威格,是因为我努力地不想去说,我们的时代也是敌视艺术的。法西斯主义还没有吞噬西方世界,尽管这一时刻越来越黑暗。但很快,我们将不得不学会对一切说再见——再见美丽的物种,再见河流,再见文化世界。茨威格在他的遗书中说,“我一直将文化工作视作最纯粹的幸福和个人自由——地球上最珍贵的财富,我希望在正确的时间正直地结束我的生命。”
我知道我也会死。我们不愿意承认不断恶化的气候危机,也对此无所作为,我们整个文化世界最终都将灭亡。像茨威格一样,这是一种自杀,尽管人们从未思虑过这点。孩提时代,我曾思考过核战争即将来临的问题。那时我大概十岁或十一岁。我所长大的温尼伯就在美国导弹发射井的正北方,如果美国导弹发射井对苏联发动核打击,苏联也将对其发动核打击,而任何失败的导弹都会击中我们。我知道广岛和长崎,也知道那些没有在爆炸中死去的人会嫉妒那些被辐射灼伤和中毒的死者。我抬头看着城市上空无垠的蓝天,心里想着一切将发生在一个出乎人们意料的晴朗美好日子里。我因此开始害怕草原上炎热的夏天。
我是个古怪的孩子。我曾偶然发现了一张《宫娥》(维拉斯奎兹的画作)的黑白照片,并深陷其中。我无法想象一个人们不关心这部奇怪而美丽的作品的世界。在我幼稚的头脑中,这似乎比想象自己的死亡还要悲伤得多。
现在北极融化的速度已经比想象的要快。在整个欧洲,气温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最高水平。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报告说,为了避免气候变化的最严重影响,世界上每个国家的碳排放量必须在2030年前降到零。我对此不抱希望。我相信人类这一物种会生存下来,但是艺术、诗歌、音乐——对茨威格来说,这可能才是地球上最珍贵的财富?就像消失的冰川一样,它们也会收缩,然后在干旱和饥荒、数百万人的大规模迁徙和不可避免的战争中消失。所以,再见了那些改变我生活的诗歌,再见了乐队和歌手,再见了赋予我生命以意义的艺术。
司汤达曾经说过,“美只不过是幸福的承诺。”一年前,在罗马,我看了威廉姆·肯特里奇的纪录片《凯歌与挽歌》(Triumphs and Laments),模糊的影像记录着苔伯河畔的石堤。这些照片拍摄于永恒之城漫长历史中的不同时刻,是通过清除岁月不断留下的污垢而制成的。堤坝已经开始变暗,影像正在被吞噬。我认为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它缺乏对未来的展望,这一直困扰着我。
奥古斯都的伟大和平祭坛可能是西方历史上最美丽的宣传作品,就如同辉煌时代漂流瓶中的古信。在一场烧毁了田野、毁灭了生命的多年内战后,这座祭坛承诺了和平。自公元前13年以来,它幸存至今,尽管遭到了破坏,但它依然存在。
肯特里奇纪录片中慢慢消逝的身影放弃了未来,也放弃了对幸福的承诺。为了消失而构建的事物,不会吸引下一代跨越几个世纪的鸿沟去思考。我们的时代将是遥远的过去,但是未来不会从那消失的作品中感到颤抖。“也许是几个世纪断裂了——而感情是传递的,”“痛苦而非面包”(我是这个组织的成员)如此写道。奥古斯都祭坛似乎提供了证据。“作品打破了他们时代的界限,”巴赫金写道,“他们生活在伟大的时代……他们过着比现在更紧张、更充实的生活。”这就是古代的艺术品会带来解放感的原因吗?“我靠在这破篱笆上/在过去/和现在时之间,”韦克塔的约翰·桑普森写道。再见,破碎的栅栏…
2.
肯特里奇的纪录片中消逝的人影放弃了未来也放弃了对幸福的承诺。司汤达感觉到美必然包含未来。既然我们文明的未来受到怀疑,美也必然受到怀疑。哲学家韩炳哲(Byung-Chul Han)甚至说“美的体验是不可能的”,这种体验已经在无意识的“喜欢”的无休止扩散中耗尽了。但我不想承认这一点。我相信即使所有的算法都对我们不利,只要不断地训练我们的神经系统,美还是会以某种方式出现。
就像肯特里奇的作品一样,丽贝卡·贝尔莫尔的《喷泉》(2005)不可思议地横空出世,尽管目前的艺术氛围对“形式”并不友好。影像中,一个女人被沼泽岸边的脏水淹没,她挣扎着要站直,正试图接满一桶水,最后她精疲力竭地举起水桶,将水倒向观众。在观众面前的其实不是屏幕而是一幅幕布,向观众泼来的水变成了一片红色,像幽灵一样的光粒子投射在布上,令人窒息,又令人震惊。
丽贝卡·贝尔莫尔,《喷泉》,2005年。 何塞·拉蒙·冈萨雷斯 图
我们谈论美。但我们通常指的是审美体验,这有可能是由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引发的。然而,这种经历本身是美好的。可怖的事物被融化和重塑,我们可以感觉到世界的这种转变。韩炳哲写道:“艺术的任务是拯救他人。美的拯救就是对他者的拯救。”
3.
我意识到各个艺术委员会都把艺术视为一种交流策略,一种以视觉形式编写道德规范的方式。很久以前,他们就放弃了对美学的任何信仰。更糟糕的是,许多艺术家似乎都认同这一点。在安大略美术馆,最近的展览“人类纪”看起来像一个交易会,作品的装置缺乏感觉和知觉。离开画廊时,每个人经过一个实时投票设备,问:“总之,你今天在这里看到的让你感觉如何?”焦虑、悲伤、愤怒、积极、怀疑和漠不关心是首选。当然,民意测验是为了产生某些结果而构建的;人们不太可能回答“无聊”、“催眠”或“对展览感到沮丧”。 作为艺术的艺术品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它们只是传达信息的工具,重要的只是我们对气候危机的感受,这是它们的主题,而审美体验是无效的。
战后意大利诗人维托里奥·塞雷尼(Vittorio Sereni)对我意义重大,他曾称赞另一位诗人的作品没有“任何预先形成的理解”,“在你身上,”他继续说,“理解是一种最终的结果。”这似乎是一种认识美的可行方式:艺术的意义聚集在一起,总是暂时的,总是难以捉摸的。在人类纪的大型画廊里,一切都是预先准备好的,否认一切模棱两可的理解。也许只有爱德华·伯廷斯基被污染的风景照片除外,他作品中丑陋场景的美丽图像带来的困扰似乎很重要。我想,阿多诺认为审美体验根植于自然美的体验,如果自然受到威胁,审美体验也是如此。因此美逐渐消失了。
4.
唐代伟大的中国诗人杜甫写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今天,情况似乎发生了逆转:国家幸存下来,山川却被毁了。
阿多诺对自然和审美体验的纠结感产生于欧洲人口逐渐从农业转向工业、从农村转向城市的时期。大自然——几个世纪以来对大多数人来说意味着艰苦的劳动,极度贫困、饥饿(如果不是饥荒)和难产——开始变得美丽起来,至少从拥挤肮脏的城市的角度来看是这样。司汤达的“未来幸福”适合欧洲和西方,那时城市膨胀,人们寿命延长,财富逐渐积累,人们普遍相信世界是可以拿来供其享受的。(从长远来看,请阅读《21世纪的资本论》。)对自然充满希望,对事物充满乐观的态度,已经或正在消失。
那么美会发生什么呢?我读过的评论家似乎认为,气候变化的美学将与我们今天的美学相似,尽管增加了道德层面的内容。这似乎很荒谬。浪漫主义与它之前的美学完全不同,在英国学习奥古斯特时代文学的人或在华托学习绘画的人都不能够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中世纪的艺术并不源自之前的罗马绘画或雕塑:罗马陷落了,世界改变了。审美体验已经脱离了我们所理解的根源,与此是完全不同的。
5.
前方没有光明的未来,在一个被破坏的大自然中,审美体验将如何改变?这是不可知的。不过,我还是会进行一下猜测。
让我们回到奥古斯都的和平祭坛。在祭坛的两侧,奥古斯都和利维雅出现了,当罗马在内战破坏后试图重建的时候,他们向市民们发表了讲话:在干旱和荒芜的夏天之后,蛤蜊花(Acanthus)在第一场雨中重生,罗马也将在内战的废墟中复兴。随着蕨类植物在被火烧过的田地里繁殖,罗马也将在焦黑的土地上重建。
奥古斯都的伟大和平祭坛。安迪·巴顿 图
自然为人类社会提供了模型。但是,如果自然已经被人类践踏得面目全非,它就不再可能启示我们如何构建人类社会了。审美体验不会像罗马之美那样植根其中,也不会像浪漫主义之美那样植根于其特有的土壤。我经常想到中世纪的艺术。我喜欢罗马圣克莱门特被毁的罗马式壁画,那些剥落的11世纪壁画;赖兴瑙(Reichenau)褪色的绘画和圣徒拱廊;在金色的穹顶里俯身看着你的托切洛岛的巨大圣母像。毁灭了但仍然充满魅力,不过在罗马壁画的惊人高峰之后,一切都变得如此渺小。像所有的审美体验一样,中世纪的马赛克和壁画让你置身于超越孤独的自我极限的事物之中。但它与我们的艺术截然不同,不同于乔托和但丁之后的任何东西。这是一种对世界失望的艺术,在恐惧或绝望中远离尘嚣,是一种不相信改变的时间之外的艺术。希望在别处。艺术与未来的承诺无关——艺术应当如此吗?
艺术就是这样应对有毒气氛的吗?在受到威胁的文明中,一切都变得危险了。我们会转向大型视频设备还是耗资甚巨的庞大项目?这些作品会不会像入侵的军队一样显得过分浮夸、冷漠,而非传递崇高的敬畏和惊讶?科技会不会看起来不那么闪闪发光,而是让我们堕落至此的敌人?莫兰迪的静物画的内在性会成为当今这个美丽新世界前进的道路吗?一旦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参与了谋杀世界,规训或塌缩会在艺术品的可爱中找到出路吗?
美和审美体验不是有意识思考的产物。它们从我们所在的环境中出现,并形成我们。我花了几年时间研究中国的北宋(960-1127)时期艺术,这一时期的特点是对美的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经过几个世纪的混乱和无序,一切都必须改变。改革家范仲淹在一封著名的信中写道,为了拯救“我们的文化”,一种新的美学应运而生。现在,美必须包含与文化历史隔绝的普遍感觉,打破传统,普遍承认中国的传统文化优势及其价值观已经丧失了。它在一个新的美的定义中找到了前进的道路,这个定义重视差异和破坏。我喜欢那个时代的诗歌和书法,那些极度受伤的古怪与可爱。如果我们的文明能够延续下去,它将会有很大的改变,伴随着一种清澈的美。也许它会成为茨威格所说的“再见的艺术”。
范宽,溪山行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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