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慧生《杜十娘》
我演《杜十娘》
荀慧生
杜十娘和玉堂春不同, 她是厌倦风尘, 也久惯风尘。为什么这么说呢, 她是想从良, 但是假如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也可以暂时再在妓院中呆一个时期。反正自己手里头有些存项, 老鸨也不能拿她怎样。所以在挑选对象的时候, 无论从地位上说, 从阅历上说，她都比苏三要有主见的多。
所以在刚一见李甲的时候, 就不像苏三刚见王金龙时一样了。一礼之后,可以比较从容地打量他、观察他, “还好, 还是大家子弟, 长的也还端正, 倒是够条件。” 但这时眼神不能是一见钟情, 只是一扫而过, 不留痕迹。对同去的人, 要灵活大方, 面面周到, 并保持名妓的气派; 要使李甲心领神会, 而不致招余人嫉妒, 还得用能使观众明了的方法表演以显示她阅人太多, 阅世甚久。但她还要继续观察、试探李甲, 所以直到上船以前, 她对他要有些分析、揣测的眼神。等到看到他到处借钱奔忙，为她赎身的时候, 觉得这个人还不错, 有点真心,这才肯借钱给他, 帮他筹赎身费, 但还留着个后手,把百宝箱留着。这时应逐渐地改为愉快得意的眼神了。这个随时观察的眼神, 要一直贯串着, 因为这是人物的东西。
对孙富是深知其人, 因孙富尾追不舍，她看孙富的眼神是嘲笑他用钱买笑, 不知自爱的。当孙富上船邀走李甲时, 对李甲是欲言不尽、很难制止的。在孙富同李甲走后, 用由平高而低下的眼神, 无可奈何的微摇头，思想中有李甲在新婚时对自己淡薄的意思, 眼睛向上一翻, 以不了了之。
荀慧生《杜十娘》
当杜十娘见到李甲回来, 欢欢喜喜地对他说话, 从眼神中要看出她对他非常关心, 见他有不豫之色, 还以为他与别人吵嘴呕气了, 应眉头微皱, 以诧异的眼神用话搭讪着, 万没想到他会卖她,特别是又卖给孙富。她很讨厌孙富, 劝李甲不要和他来往。在李甲说出卖她之前,她是随时都用眼睛观察着, 分析着他, 处处替他设想, 处处想替他消忧。当李甲说出把她卖了之后, 对这个消息, 她最初是不肯相信的, 总以为他是跟她开玩笑。以后杜十娘越听越真, 她才由呆眼发展到惊异愧恨悲愤种种的神情, 双手抓住甲腕不由的眼睛上吊。锣鼓这时候是“崩、登、仓” , 按老演法, 这时是一抖袖, 气椅。这个演法不能说是不对, 就是太一般化了一点, 摆在任何一个受重大刺激的人身上都能凑合。我自己在这个基础上做了点补充, 主要是在眼神方面, 一听李甲这个话确实没假了, 随着锣鼓, 眼睛先是一直: “真的？假的？——真的？难道说这就能是真的？” 接着眼睛往上翻, 不是要背过气去的那种翻,而是:“天哪, 天哪, 您有眼睛没有, 我怎么挑来挑去挑到这么一个坏包呢？”最后, 把眼皮一搭拉,闭上了:“既不能怨天, 也不能尤人, 人是我挑的, 当是我上的, 千怪万怪都怪我自己命薄运蹇, 又悔, 又恨,又伤心, 可我是刚强人, 宁愿哑子吃黄莲, 也不在这个小子面前落泪。”闭上眼是忍住泪, 忍住恨, 忍住悔。所以唱导板时有这么两句: “痴心一片反遭卖, 有眼无珠怨谁来。”这两句话是何等伤心！
慢慢揉眼还神过来,奈李甲不顾她的痛苦竟自求欢，说: “娘子天时不早,一同安歇了吧。” 杜十娘听了之后, 恶狠狠瞪他一眼,说:“我如今不是你的人了, 不能与你同眠。” 李甲说:“止此一宵, 求你慈悲。” 十娘怒目相视的冲了一句: 休得胡缠！” 李甲变脸说：“妓女无情, 卖之不差。” 杜十娘气到尽头, 反而不是怒了, 而是一个苦笑。在做这个苦笑的时候, 眼睛含泪不下, 自言自语地说: 人人都说到我是名利双收, 怎知我背后的凌逼实难忍受。面对茫茫大海, 哭诉无门，然后接着是叹五更。
这时眼神是茫无所主, 四肢发抖, 悲恨交加, 过门中动作要与音乐合拍。突然在这时听到李甲在梦中唤她的名字, 这时要一愣, 眼神中要露出一丝希望, 因为梦中出真言, 也许他会有悔意, 快去听听他说什么。结果他说的是: “白花花银子实在可爱…… ”还是爱银子而不爱她。这时回过头来, 眼睛要有点发直了, 失望, 无告。四顾茫茫, 都是江水, 连个能诉苦的人都没有, 没路,实在没路了。于是要跳江。这个跳江的动作只许真, 不许假, 真假之间主要就得你眼睛里的神气表现。可刚要跳, 李甲又喊她了, 这时是但求有句温情软语, 稍得安慰, 眼睛中要现出绝处逢生的神气, 要去听的愿望比上一次要强烈。可是听了之后, 还是要卖她。这个打击比上一次还要大, 再回过来的时候, 眼泪是止不住落下了，一切希望, 全完了, 全完了, 非死不可了。
但是转念一想, 这样死了不明不白, 一定要把自己的委屈, 自己的居心在明天大庭广众之下表白一下, 让大家都看到李甲的负心无义, 孙富的为富不仁。下边有段唱, 到最后一句要眼睛从小到大, 也就是从悲痛到愤怒, 从无告到横心, 可是无论怎么样再横心, 自己的伤心可也就到了极点了, 眼睛瞪到再大,还是忍不住要流泪了, 这时用手帕一掩面, 俯下头去。这一掩面有道理, 一个是不让艰众看到最悲哀的尽头, 留下一点点余地, 让观众自己去设想那个最悲哀的极点, 乍一看好像在节骨眼上掩住了, 其实是更引向了一个无尽的极点, 另一个原因是为了遮丑, 即便是悲剧, 也不能让观众看到不美的表情。也许生活中一个人哭, 是应该撇着嘴露着牙两泪交流，但是戏上就不能这样, 既要用眼睛, 那就要用个适当, 用个好。
戏剧报 1959-03
谈演员眼睛的运用及其他 —— 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们的一次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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