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开往昆明的K473次从北京开出,很快就已经进入夜色之中。第一个大站保定上下车的乘客都很多,硬座车厢的换座率非常高;因为两节车厢共用一个窄窄的小门上下车,所以整个停靠期间,不管是下还是上,都很紧张。列车员一方面在不停地催促,一方面又在时时提醒,提醒脚下列车和站台之间那个虽然不宽但是也足以漏下一只脚去的缝隙。
过了保定,下一站是定州,也有大量乘客的上下。这样以2600多千公里为己任的长途列车,却在京津冀之间承担了城际列车的任务,而且还不是孤例。因为随着动车高铁的开通,原来京广线上北京河北之间的多趟次的城际列车已经全部停运,于是所有经行这一几百公里路段的长途列车,都自然地有了城际列车的功能。每趟车都有一两节硬座车在每一站大量上下乘客,因为人数太多,所以还会有因此而晚点之虞。
在纷纷的下车和纷纷的上车之间,也有一些旅客显然是长途乘坐者,甚至是要坐到云南那么遥远的地方去的人。他们面对列车频繁的停靠和周围乘客大量的上下,我自岿然不动,从心态和乘坐姿势上就已经是一副准备打持久战的样子了。
对面这对母女,女儿靠窗,拿着一本杂志,还拿着一支笔,偶尔会在杂志上画上一画;母亲端着手机,百无聊赖又心态平稳地盯着手机屏幕,最多不过是换一只手来拿手机,此外再没有多余的动作。她们基本上不受过道里来来回回的旅客的打扰,不多看,更不用目光来评判。
女孩偶尔会把头靠在母亲肩膀上,悄悄地说上一句什么,母亲会心地笑笑。其中一次大约是说饿了,母亲立刻熟练地从背包里掏出一根红色的火腿肠,女孩也很熟练地用嘴撕开,一点一点地吃着;那撕开的红色包装,因为粘连着火腿肠粉色的肉末状的渣渣而显得自身也像有了某种可以吃下去的品质。女孩儿却总是能让自己的嘴巧妙地避开那被撕开的肠衣的干扰,一点点地吃着里面细腻却也性质未明的肉。
女孩瘦削有型的面孔与母亲宽大起来的臃肿脸庞之间,有着非常鲜明的对比,将岁月在一个家庭的成员身上的痕迹尽显无遗。她现在因为年轻而轻盈利索的美,一定也是当年母亲所拥有过的;而再过多少年,她自己也将变成现在母亲的这个样子。
对于眼前不无拥挤的车厢上的缓慢她们显然是有着充分的心里准备的,各自看杂志看手机,低声交谈,一点点吃东西,偶尔互动一下,也都是充满了爱抚意味的依偎;她们用自己的安静而缓慢,来应对漫长的旅程,艰苦的硬座旅途。时间对于她们和对于坐在绿皮车上的所有人来说,都一样仅仅是一种忍耐,忍耐过去了,也就到站了;区别是她们给自己忍耐是以几个昼夜来论的。
车厢里总体上还是比较安静的,尽管大家因为火车的座位格式问题而不得不簇拥在一起;尤其冬天人们都穿得很厚,这种簇拥就显得没有了余地,行李挨着行李,衣服挨着衣服,胳膊挨着胳膊。
很多年轻人都推着一个大旅行箱,虽然基本上都是短途的学生,但是大旅行箱显然已经是一种时尚,即使里面空空的,拎起来就只是箱子本身,那也还是要推着这样一个箱子。这样的箱子多了,行李架上放不下,座位下面放不进去,放在过道里又影响人走路,就只能放在对面的座椅中间,使对面的人都伸不开腿,使车厢里的簇拥之状更没有了一点点留白的空间。
虽然车厢里满满的,但是咋咋呼呼的喧哗之人却很少,大家都比较平静。这在以前关于绿皮火车的印象中还是比较少有的,因为现在连动车和高铁上也往往是一片吵嚷喧哗之声了。是昆明的遥远和夜行的寒凉,当然还有车厢里的学生为多的成分共同营造了这样一种难得的安静。几乎每个人都在看着自己的手机,既是为手机里的内容吸引,也是以此来屏蔽簇拥在一起不得不和陌生人长时间面对的尴尬。
在硬座火车上,时代的痕迹如果不计人们的衣着之外,最主要的区别可能就是现在人们都手拿一个手机,从而让车厢里少了闲聊的喧哗和无所事事的浮躁。每个人的独立性在这样很难有自己独立空间的拥挤车厢里,因此而明显有了增强。
火车在没有什么声响的运行之中,因为速度不快,依旧还是给人一种过去那种列车咣当当响着向前跑的行进感。这样的行进感每天都在全国无数的铁路上上演着;在漫漫长夜的高山大地之间,在晃晃如炬的江河山岳之上,载着无数个推着箱子的学生,载着无数个长途坐车的母女,载着无数个你我,昼夜不息,行进不止。
让人吃惊的是,在绿皮火车这样稠人广坐的人员密集场合里,居然也会有逝者如斯夫一般的哲学感慨。这是秩序性的运转所形成的诗意,也是我们身处其间不可自拔也无以挣脱的各安其位使然。
在石家庄下车的时候,我们这一节车厢几乎完全下空了。那一对母女至少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因为上车的人不多,一人一个座位地舒展一下,应该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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