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九年,公元前238年的四月,年满二十二岁的秦始皇(此时还是秦王)终于举行了成人礼,得以亲政。秦惯例二十二岁成年,不过成年和亲政不见得有什么了不得的关联,比如秦国上一个伟大君王昭王,就快六十岁也亲不了政,所以得以亲政对于秦王政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喜事。
然而,按仪式惯例夜宿在雍(大约今天的宝鸡附近)的秦王政,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亲政的喜悦,就收到一个惊雷般的消息:号称“事无小大皆决于毐”的王国重臣嫪毐,突然在首都咸阳作乱,并主动进攻皇帝驻所,引发一场大乱!
关于嫪毐和他发动的这次叛乱,史书上的记载极富爆炸性。据说,嫪毐之所以突然崛起多亏了秦始皇的仲父吕不韦与母亲赵姬。吕不韦和赵姬是老情人,可惜被秦始皇父亲异人横刀夺爱,不过异人是个短命鬼,当上秦王没几年就死了,赵姬饥渴难耐就和吕不韦旧情复燃,吕不韦生怕这见不得人的事传出去要他的命,就千方百计的找了个奇人嫪毐来解决这个麻烦。
据说嫪毐最大的特色就是那玩意特别大,所以太后赵姬一见到他就彻底沉沦,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太后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把对吕不韦的宠爱全转移给了嫪毐,让他一举成为秦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甚至得以裂土封侯!可这纸包不住火,嫪毐和太后的奸情终于败露了,于是他们只好先下手为强造反作乱,失败后嫪毐全家被灭族。
这样的故事实在是太过劲爆,以至于嫪毐获得了“鸭王”的光荣称号,直到今天专为女性提供服务的各会所的男公关们,还都奉嫪毐为祖师爷。
不过扁舟敢说,这样劲爆的故事假到不能再假,没有任何可信度!事件的几个主角——吕不韦、赵太后和嫪毐都在这一轮残酷的政斗中败下阵来,而且遭受的是被批到搞臭的彻底失败,于是,在官方的默许下,小道传言在岁月的洗礼下成了主流,越传越离奇,越传越弱智。
很多朋友可能会反驳,这段故事是史记这样的正史记载的,你怎么能张口就说是假的呢?问题是,在司马迁的年代,秦帝国官方记载流传下来的非常少,史记的记载尤其是个人列传中,大量采录流传下来的各种野史杂记,而这些野史杂纪的内容很多是官方舆论导向的故事化,弱智化。
不要说二千多年前的古代,即便在今天,即便在号称最最舆论自由的欧美,即便是面对最最透明的总统,不同阵营的故事也大相径庭。反对他的媒体,所有的报道都指出这个大人物是一个百年难遇的魔鬼恶棍,报道的种种故事离奇到三岁孩子也没法相信;而支持者阵营则高呼这是万世罕见的伟人,他们吹捧的种种故事也神奇到令人忍俊不禁。
现代信息发达,相关记载信息相对保留的很完全,而在遥远的秦代,在官方舆论导向明显的情况下,流传下来的自然都是单方面的故事,这些故事必然是越传越离奇,越传越弱智,以至于史书也不得不这样记录,因为能找到的只有这样的故事。
好在史记也留下了不带故事性的类似事件通报的记载:
长信侯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将欲攻蕲年宫为乱。王知之,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尽得毐等。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皆枭首。
这里的县卒、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与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是部队与其首长相对应的,流传下来的文字资料对这些部队和首长记载很少,好在现在有了很多的出土秦简,我们已经可以大致得出这些参与作乱的部队和高官分别是什么。
县卒是首都咸阳的常驻部队,长官内史肆可以理解为首都军区司令肆;卫卒对应守卫皇宫的中央警备部队,长官卫尉竭可以理解为中央警备司令竭;官骑是守卫皇帝的高级骑兵部队,长官中大夫令齐可以理解为皇帝警卫团团长齐;戎翟君公是来自西北被秦征服的强悍部落的骑兵部队,长官佐弋竭可以理解为中央警备特种部队司令竭;最后的舍人就是嫪毐的门客私臣。
四位参与作乱的军官都是二千石的高官,二千石是秦国官员的最高秩级,只有皇帝、丞相和将军等不算秩级的常委高于他们,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副国级。更重要的是,我们后面会介绍,秦时常备军非常少,这里的县卒、卫卒、官骑、戎翟君公实际上就是首都和皇帝身边的所有常备军!也就是说,皇帝最信任,赖以保护自己的卫戊部队的所有高级将领全部叛变!
首都还有几位将军,不过秦时的将军并没有常备军,打仗时才会有部队给他,所以我们可以得出结论,首都和皇帝身边拥有部队的高级将领,全部叛变!而他们赌上全家人身家性命参与叛变的理由,居然是为了保护太后和他的大鸡鸡情人的丑事,你当这是玩过家家游戏呢?
后世也有学者注意到史书记载的极度不合情理,比如李开元教授,他就指出嫪毐与太后都是赵国人,这或许是王太后的赵系新兴势力与以华阳太后为首的楚系外戚势力的斗争。我们很难判断这样的猜测是否准确,但多半是非常不完整的。
在《战国策》里还保留了这样的一段记载:
秦自四境之内,执法以下至于长輓者,故毕曰:‘与嫪氏乎?与吕氏乎?’虽至于门闾之下,廊庙之上,犹之如是也。今王割地以赂秦,以为嫪毐功;卑体以尊秦,以因嫪毐。王以国赞嫪毐,以嫪毐胜矣。王以国赞嫪氏,太后之德王也,深于骨髓,王之交最为天下上矣。秦、魏百相交也,百相欺也。今由嫪氏善秦而交为天下上,天下孰不弃吕氏而从嫪氏?天下必合吕氏而从嫪氏,则王之怨报矣。
秦国猛攻魏国,魏国的智囊向魏王献策,劝魏王把作为秦国进攻目标的地盘直接献给秦国。一般人听到这肯定莫名其妙,这算什么计策,这算什么智囊啊?
于是智囊就说出了这番话:总之这绝对是个高明的计策,因为所有秦国人甚至是拉车的车夫都知道,秦国现在存在着吕不韦和嫪毐两条不同的政策路线,大王您继续无意义的抵抗,地还是会丢,而且会是吕不韦的功劳,但是您向秦国献地,那就可以成为嫪毐的功劳,而一旦嫪毐一系占了上风,大王就高枕无忧了。
这里透漏出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那就是吕不韦和嫪毐早就是全世界都知道的政敌,而且两人之争绝不是个人之争,而是最最残酷的路线之争!大致来看,吕不韦是主战派路线,嫪毐是主和派路线,所以才可能献地给秦而称这是嫪毐之功。
吕不韦路线的主要支持者是谁呢?从战斗时的情况来看,还有昌平君、昌文君等楚国人,看来华阳太后也是支持他们的,这些人的共性很明显,都是来自外国的客卿,依靠与国君的关系得以发达。
而嫪毐和王太后的支持者也比较明确,全体首都禁军部队!禁军部队会有什么特点呢,我们可以参考下后来的汉帝国这块的规定,首都的卫戍部队成员,必须是首都周边和西北边地的“良家子”,也就是说,能进首都保卫皇帝的都必须是身份清白,档案要上查三代五代。秦时的常备军远少于汉帝国,在秦国军功爵制的大背景下,首都卫戍部队成员极可能爵级很高,以秦土著大族后代为主。
也就是说,以吕不韦等为代表的外国贵族阶层主战,以禁军高级将领为代表的本土旧贵族主和,双方的路线斗争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这可能会出乎很多人的预料。因为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秦国就是个军国主义的战争机器,秦灭六国就是秦国人征服六国人的过程,那应该是外国人主和,秦国人主战才对啊?
可问题是,结合第二节开始介绍的商鞅变法和军功爵制的内容,我们设身处地的想想,主战对于秦国人,尤其是秦旧贵族,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吗?
秦国严格执行爵级制,爵级意味着身份和贵族特权,而中央力图完全掌控爵级发放,以实现中央高度集权下的特殊贵族制。但是为了兼容历史遗留问题,为了照顾君王特权,这种爵级制不可能有想象中的公平,而是有着深厚的秦国特色。
对于普通的秦国人来说,他们要升级就要冒巨大的风险去战斗,只有严格继承自父祖辈的二代才可以走团队奖,总的来说升级道路非常狭窄,残酷战争中一个不小心还有可能违法被降级。可是对于那些外国客卿来说,开通了国君直接指定卿级的绿色通道,他们能跨越一般性的规则,一来就走团队奖。
第四节给大家介绍了,秦国自设丞相以来,绝大部分丞相都是外国人,秦时丞相远比后世权重,可以自己开府自己任命官员,组建一个完整的国务院班子,实际上就等于有了给那些没有初始级别的外国人指定大夫级和士级的特权。所以,大量的外国门客通过走外国客卿的路子,可以轻松的被指定级别,而且作为大佬的亲信,往往可以通过参与军中后勤、文职机关和司法等工作,较轻松的跟随大部队升级。
日积月累下,这种级别指定的规模是很惊人的,嫪毐被打倒后,他的门客达到四千家,但是嫪毐的门客在叛乱的五支部队中(被斩首总数才几百)排在最后,可见这几千家臣里真正的战斗人员很少,他们大多是走“混级别”的路子。当时的秦国,吕不韦的门客规模肯定不在嫪毐之下,后面还有昌平君、昌文君等大佬,可见跟随外国大佬混级别的人数之多,不下万人。
这个上万人的“混级别”规模意味着什么呢,在秦二世时期,一度“尽徵其材士五万人为屯卫咸阳,令教射狗马禽兽”,这里的材士是指的爵级在二级以上的作战人员,全国之力也不过五万,这还是几十年后统一了全国,爵位扩大了几倍的情况下。
当然,跟随嫪毐吕不韦的家臣并不都是外国人,也有很多的秦国人,可是秦国人哭着喊着去做外国客卿的家臣,以求能轻松的混级别,这本身就是对军功授爵的一个巨大嘲讽。这意味着,秦国土著承担了最艰苦的战斗和最主要的伤亡,但是大量的好处却给了外国人。现在,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土著更倾向于主和,为什么吕不韦和嫪毐的路线之争,会如此的你死我活,不可调节。
悲哀的是,秦国土著贵族们要斗争,还必须拉外国人嫪毐和王太后做他们的领军人物,因为王国的主要行政权利已完全被外国客卿们把持,土著们根本没有直接反抗国君的实力,只能从国君的亲近权利者中拉虎旗,以清君侧的名义作乱。
秦王身边可以拉的虎旗只有两个,一个是秦王奶奶华阳太后,一个是秦王母亲王太后。华阳太后是宣太后侄孙女,宣太后是客卿势大的始作俑者,华阳太后是客卿势力的总旗帜,所以土著贵族们就只能找王太后了。某种意义上,这次叛乱是土著少壮者长期累积的极度不满的一次发泄,太后和嫪毐也完全有可能是像黎元洪一样,被从桌子底下拉出来扛旗的。
我们幻想中的秦王扫六合,是在天降伟人商鞅的帮助下,励精图治的历任君王率领秦人打遍天下,一统中华。可实际呢,秦灭六国的历程,更多的只怕是因为秦国果断执行了“门户开放”政策,让六国的野心家与投机者感受到了秦王的诚意,也感受到了前两节我们介绍过的秦国的天时地利。
所谓的人民是很难有什么动力和觉悟,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统一全国的;包括秦国在内的各国野心家和投机者们,才是连年动乱的主力!他们对土地与财富的疯狂追求,与国君的加强自己万世集权的诉求一拍即合,这些人形成的合力,才是推动战国末期兼并战争不断升级的根本动力!
我们很难说这些土著贵族是好人,尤其是对于国君来说,他们也许就是最危险的人,但是这些人也是最有归属感,最认可秦国这个国家的人,因为他们的一切特权都来自这个国家,他们家族的辉煌起落,都和这个国家牢牢的绑在一起。
而各国的野心家们,虽然能为国君提供最好的集权工具,但对秦国这个国家,却没有任何归属感可言。我们借用下第三节的比喻,那些各大产品的钻石皇冠们,肯定能给你的产品带来很大的市场开拓能力,可是你能指望他们对X利、X狮、X美有什么归属感吗?而那些被收割的一无所有的基层业务员们,你见过几个会真的忠于X利、X狮、X美呢?
所以,当大秦一统天下,威风八面不过十二三年后,秦国的土著就令人震惊的顺服于来自东方的地位低贱的外国统治者们,顺服得令人不敢想象。因为,那些对秦国真正有归属感、认同感的人群,早就被大浪淘沙了,那个秦王扫六合的游戏,未必属于真正的秦国人;后世大一统爱好者们心中的那个大秦,也许,早就已经死了!
嫪毐之变并不是土著与六国野心家们斗争的结束,后续的激烈斗争仍然在如火如荼的展开,我们下节继续为大家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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