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路皮货店的枪声
1939年12月21日,上海,南京路。
夜幕低垂,霓虹闪烁,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
一对男女相挽着走进了第一西比利亚皮货店。女子年轻,貌美时尚,男子身着黑衣,已是中年。
没过几分钟,皮货店的大门突然被撞开,刚才那位黑衣男子飞快地从里面跑出来。
他顾不上被撞倒的行人,没命地向路边停着的别克轿车奔去,机灵的司机见他过来,慌忙发动汽车。
在他即将钻入车里的一瞬间,枪声大作。皮货店旁的两人朝汽车疯狂射击,他赶忙关上车门,子弹叮当作响,在防弹车身和玻璃上,留下数十个弹孔。
汽车随即疾驰而去。过了一会儿,年轻时尚的女子才出来,急匆匆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第二天,上海汪伪集团的《中华日报》做了题为“静安寺路匪徒枪击黑牌汽车”的报道,不痛不痒地描述了这次事件。
而几天后,重庆出版的《新华日报》给出了真实的答案 - “丁逆默邨在沪被刺”。随后大报小报都以“桃色恐怖事件”为题对此做了连篇累牍的报道。
没错,那被刺男子就是汪伪政府的特务头子 - 丁默邨。而那位行刺的美女间谍就是中统情报人员 - 郑苹如。
这件美女刺杀汉奸的事轰动了当时的上海滩。1978年张爱玲发表了根据此事创作的著名小说《色戒》。
《色戒》剧照
2007年,大导演李安又把小说《色戒》搬上了荧幕,引起轰动。
其实文艺作品往往对真实事件做了抽象、改编和再创造。而俗话说得好,现实往往比小说更魔幻、更精彩。
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小说《色戒》中没有讲述的那些精彩故事。
《色戒》里的原型人物
在真实的刺杀事件中,被刺男主角名为丁默邨。《色戒》中易先生的原型。
丁默邨(1901年—1947年7月5日),湖南常德人,汪伪中央常委兼社会部长、交通部长,特工总部主任。
他是一个标准的墙头草,早年参加共产党,后叛变加入国民党,和戴笠做了军统的同事,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又受以前手下李士群拉拢,加入了日本人控制的汪伪政府,做了汉奸。
他和李士群一起创办了汪伪特工总部,他任主任,李士群任副主任,对抗日爱国志士进行血腥镇压,短短三、四年间,制造了三千余起血案,国人称其为杀人魔王“丁屠夫”。
因为特工总部位于极司非尔路76号(今上海万航渡路435号),世人又称该特工总部为“76号魔窟”。
极司非尔路76号
该特工总部虽隶属于汪伪政府,但实际上是归日本的特工机构梅机关领导。
再说说刺杀事件中的女主角 - 郑苹如,也是《色戒》中王佳芝的原型。
郑苹如(1914年—1940年),祖籍浙江兰溪,1914年出生在日本名古屋的一个中日联姻家庭,是个中日混血儿。
郑苹如在王开照相馆的留影
她十一岁时随父母回国,曾就读于上海市北中学、大同中学及民光中学,后考入上海法政学院,1937年毕业。
1937年秋,经陈立夫堂弟陈宝骅(国民党中统局驻沪专员)发现并邀请,加入中统,做了一名情报人员。
郑苹如出生在一个有革命进步思想的家庭。父亲郑钺,早年留学日本就读法政大学,并在读大学时加入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中国同盟会,同于右任(复旦大学,上海大学创始人)等结为好友。
郑钺
郑钺学成回国后,先在上海复旦大学法律系执教,后担任上海高等法院特区分院的首席检察官。薪资和院长一样,月薪800大洋(普通人一个月几个大洋),待遇丰厚。
郑苹如的母亲木村花子(后改名郑华君)出身于日本名古屋一个名门望族家庭,喜欢中国文化,对中国人民抱有友好的感情。
早年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人在日本从事革命活动时,花子女士聆听过孙、黄等革命党人的演说,深受影响。对于日本发动侵华战争,更是十分愤恨,子女们受其反战思想影响很深。
郑苹如在家排行第二,上有一姐,下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其大弟弟郑海澄是国军早期的空军飞行员,1944年1月19日在保卫重庆的空战中壮烈牺牲。
左起依次是郑苹如、郑华君、郑真如、郑天如、郑南阳、郑钺、郑海澄
郑家当时居住在万宜坊88号。这个小区的住户,非富即贵,每户基本都是独门独幢,郑家的家境也是十分殷实。
郑苹如上中学时,就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美丽动人。1931年3月12日的《国画时报》,刊登了一幅郑苹如校园演出时的剧照。那时,郑苹如就被老师和同学称为“校园明星”。
上了大学,她喜欢上了拍照片,经常去王开照相馆照相。结果,因为漂亮大方,郑苹如的照片被1937年出版的第130期《良友》杂志选中,刊登在封面上,成了上海滩名副其实的名媛。
上了《良友》封面,《良友》为民国时期最有影响力的杂志
就是这么一个美丽动人、家境殷实的上海名媛,完全可以过着衣食无忧,打打牌,喝喝咖啡的享乐生活。
可她为什么要选择去做风险极高的间谍情报工作?去刺杀人称“杀人魔王”的丁默邨?
这还要从当时的时局说起。
动荡混乱的时局
任何故事都脱离不了其发生的大环境,社会时局。
而可惜的是,小说《色戒》中,恰恰弱化了对时局的描述。
1937年8月13日,中日在上海开战,这就是著名的淞沪会战,双方投入百万兵力,最后国军以伤亡30万人的代价溃败,战斗中,日军频繁轰炸城区,平民亦伤亡无数。11月12日,上海沦陷,被日军占领。
上海南站空袭中失去妈妈的婴孩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日军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平民和战俘被杀30万人,令每一个中国人都义愤填膺。此后,蒋介石国民政府迁都重庆。
至1939年底,东北,华北,山东,江浙,福建厦门,广州,合肥,武汉,南昌,海口,南宁,汕头,近半国土陷落,日军每到一地,烧杀奸淫,无恶不作。
南京大屠杀
日军攻占城市后,为了利用本地人治理本地人,开始扶持汉奸傀儡伪政府为他们做事,筹措资金、物资、军火,还利用他们建立伪军武装,捕杀抗日爱国志士。
最大的两个伪政府,一个是东三省的伪满洲国,溥仪任皇帝;另一个就是南京的汪伪政府,汪精卫任国民主席。
这就是郑苹如刺杀汪伪特务头子丁默邨的时代大背景。在这样的背景下,每一个不愿做亡国奴的热血青年,都会拿起手中的武器,去反抗侵略者,去和叛国的汉奸做斗争,为千千万万死去的同胞们报仇。
郑苹如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加入了中统。
1937年秋,中统局驻沪专员陈宝骅在一次友人的聚会上认识了郑苹如。
他发现郑苹如是以前的同事郑钺的女儿,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是中日混血儿,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这些都是获取日军情报不可多得的条件。
通过了解,他得知郑苹如也有着强烈的爱国热情,于是就向她发出了加入中统的邀请,更好地抗日,报效祖国。郑苹如就这样成为了中统的一员。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后,郑苹如才向父亲坦白了自己的身份。老父亲沉默了一会,只郑重地说出了一句“为了国家,什么都可以牺牲”的教勉。
加入中统后,郑苹如果然不负众望,凭借自己半个日本人的身份和流利的日语,很快打入日军驻沪机关中上层的交际圈。
她还利用日军高层的关系,进了日本军事报道部,成了日军新闻电台的播音员。在此期间,她获得了大量的机密情报,比如在1938年12月,提前得知,汪精卫准备叛变。
1939年2月,随着汪伪政府76号魔窟的成立,大批抗日志士被他们谋杀,于是中统、军统下达了对丁默邨、李士群的密杀令。
但由于防范严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1939年12月份,随着中统上海区的重建,加紧了实施密杀的脚步,这份刺杀的重担就落到了郑苹如的身上。
刺杀丁默邨
为什么这件任务会落在郑苹如身上?
当时中统锄奸小组做过分析。杀人无数的丁默邨非常狡猾,有一次有人刺杀他,潜入他的住宅,朝床铺连开数枪,以为得手,结果发现床铺没人。
突然丁默邨从厕所冲了出来,开枪反倒把枪手击杀。原来丁默邨提防有人杀他,平时根本不敢睡床铺,只用简单的棕垫搭在浴缸上,睡在厕所里。
但是,丁默邨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好色。虽然他身材瘦小,痨病三期,经常咳嗽,但是壮阳药从不离身,长期和漂亮女人鬼混。
于是锄奸组决定采用美人计来对丁默邨实施暗杀。
选择郑苹如,还有一个原因,她在民光中学读过书,而丁默邨那时候在民光中学任过校董,可以利用这一层关系接近丁。
关系有了,还要找个借口。当时正巧军统淞沪特遣分队队长熊剑东被俘,被关在76号,中统局于是让郑苹如设法营救,并以此为借口接近丁默邨。
终于,郑苹如通过日本沪西宪兵分队长藤野作“桥梁”,在一次聚会中认识了丁默邨。两人话着曾经的师生关系,迅速熟络,丁看着眼前的美女,竟然整晚挪不动脚步。
那次相识后,郑苹如故意装作涉世未深的少女,不时撒娇,有时又时断时续,若即若离,勾引得丁默邨神魂颠倒。
短短一两个月,两人看电影、喝咖啡、跳舞,关系迅速升温,丁默邨经常带着郑苹如出入76号,郑俨然成了丁的贴身秘书,当然郑也将获得的76号情报不断送出,没多久,熊剑东也获救。
中统见时机成熟,郑苹如已取得丁的信任,上海区锄奸小组迅速布置了第一次暗杀的方案。
行动定在12月10日万宜坊郑苹如家里,利用丁默邨送郑苹如回家之机,邀请丁上来“喝茶”,然后由埋伏在郑家的稽希宗、陈彬动手,射杀丁默邨。
可当晚, 做久了特务工作的丁默邨老奸巨猾,陌生的地方根本不去。车到巷子口时,天下着雨,郑苹如娇嗔道,上去坐坐吧,喝喝茶暖暖身子。
丁默邨看了看外面的雨夜,沉默了一会,说,算了,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去了。告别后驱车而去。狡猾地躲过了这次暗杀。
第一次刺杀失败后,锄奸小组决定把刺杀的地点策划在第一西伯利亚皮货店,寻找机会,将丁引入店,进行第二次暗杀。
1939年12月21日,机会终于再次来临。丁默邨要去沪西朋友潘三省家吃午饭,打电话邀请郑苹如一起去,郑答应后立即电话通知稽希宗布置暗杀。
在潘三省家,他们吃喝玩乐,直到下午5点多钟才结束。
丁说去虹口参加一个宴会,郑苹如撒娇说也要去,丁说“这个宴会你去不得,是公事”,郑便要求顺道去南京路,于是,两人就一起上了车。
车过静安寺时,郑苹如娇嗔着说:“圣诞节快到了,你准备送我什么礼物?”,丁问她要什么,郑说想买件皮大衣。
于是两人在第一西比利亚皮货店门口下了车。这家店享有“上海第一皮草行”之誉,是顶级的奢侈品商店。
按照特工的经验,在一处临时决定的地点,如果停留不超过半小时,都是安全的。于是丁让郑慢慢挑,自己也点着烟,边吸边逛起来。
忽然,丁默邨透过橱窗看到两个人,腋下夹着纸包,不停朝里张望,特工的警觉告诉他,纸包里肯定是枪。他迅速掏出一沓钞票扔到柜台上,撂下一句“你挑吧,我有事先走了” 转身就从另一扇门冲了出去。
接着就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
在门口守候的中统人员稽希宗和陈彬,一看只有丁默邨一个人跑出来,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拔枪射击时,丁已经跑进了车里。
车子挨了十几枪后,疾驰而去。第二次刺杀也宣告失败。
被捕及就义
刺杀失败后,锄奸组稽希宗,陈彬,和郑苹如一起商量后面的策略,决定让郑苹如装作不知情,再打电话探探丁默邨的口风。
可老奸巨猾的丁,心里明镜似的,临时停车的地方,只有他和郑苹如知道,却遭到了枪击,不是郑苹如干的,还能有谁?
所以当两天后,郑苹如拨通丁的电话时,丁勃然大怒“你算计我,赶快来自首,否则我杀你全家。”
郑马上哭了起来,说“自己都吓出病来了,你还冤枉我”。一听郑哭了,丁缓和了一下口气,假意对郑安抚了一番,还约了再见的日期与地点,准备到时候再抓捕。
对于这个电话,锄奸组进行了反复研究,组织建议让郑逃走,但郑不愿意,因为“赶快来自首,否则我杀你全家”这句话在耳边反复回响着。如果自己一走了之,老父老母和家人将遭连累,刺丁的任务又没有完成,于国于家都无法交代。
于是12月25日,圣诞节的当天,和老父老母,兄弟姐妹们吃了最后一顿饭后,郑苹如包里装着一把勃朗宁手枪出了门。她给家人说是去自首,其实是准备自己伺机动手,亲手杀了丁默邨。
她这次显然是拼命去的。郑苹如先是赶到了沪西宪兵分队,想通过日本人再去找丁,但岂知日本人也早已掌握此事动向,一进沪西宪兵分队,郑苹如即遭扣押逮捕。
郑苹如和母亲在一起
在审讯过程中,为保全稽希宗等中统人员不受连累,郑决定自毁名誉,将刺杀丁默邨之事,完全说成是男女感情间的纠纷,愤愤地说:“我要让丁默邨晓得,天底下的女人不都是好欺负的!”
汪伪特务们也审讯不出来什么,只好把郑苹如先这么关押着。
而此时76号内部,丁默邨与李士群之间的内斗也愈演愈烈,因为汪伪政府正考虑将二者之一提拔为警政部长。而李士群羽翼丰满后,早就想把丁搞下台,自己当上正主任,之后爬上警政部长的位置。
于是这次借助郑苹如刺丁的的桃色事件,让手下到处造舆论,在小报上散播花边新闻,搞得满城风雨,顺便也把丁默邨搞臭,身为特工首脑居然躲不过美人计。
而日本人也借此要挟郑苹如的父亲郑钺出任汪伪政府司法部长。说如果答应,就可以释放郑苹如。可被郑钺严词拒绝,宁死也不为日本人服务。
在最后讨论如何处置郑苹如的问题上,梅机关和76号的人开了几次会,没想到最坚持处死郑苹如的居然是丁默邨。
这也比较好理解,为了尽快脱离桃色丑闻的困局,他必须立场鲜明地摆明自己的态度。而且,一旦解了围,当上了警政部长,女人有的是。
所以,在现实中,和汉奸反动派的斗争,没有什么你情我浓,都是你死我活惨烈的斗争。
1940年2月,汪伪政府下达了对郑苹如的执行令。10日的下午,4点左右,大特务林之江,骗郑说要带她去看电影,郑苹如很高兴,还打扮了一番。
可车子出了闹市区,越开越远,到了刑场,郑苹如才明白,她的日子到头了。她大骂丁默邨,并对行刑的特务说:“作为中国人,你们竟会干出如此恶劣的勾当?”。最后要求“不要打我的脸,我不希望脸上有枪伤”。
执刑时,行刑者不忍下手,由林之江亲自射击,二中头部,一中胸部。当时郑穿金红色之羊毛内衣,外披麂皮大衣,佩有3克拉钻石的项链、鸡心挂件等,首饰与大衣均被林之江抢去,林给了在场的人300元封口费。
郑苹如牺牲后,据侄子郑国基介绍,当时76号要求出一笔高额的费用才能将遗体赎回,但上海被日军占领,存款被冻结,根本筹不出钱,郑苹如的遗体在当时没能领回来,一直到现在都找不到。
听闻女儿就义后,郑苹如的父亲郑钺也悲痛欲绝,原本患上胃癌,病情加重,1941年年初抱恨而终。
真实的爱情悲剧
其实在真实的“刺丁案”里,郑苹如只是为了国家、民族大义,将“色诱”作为顺利实施锄奸计划的一种手段而已,她真正爱着的人,是一个抗日英雄 - 王汉勋。
他是国民党中航校高材生,毕业后选赴意大利进修,回国后成为国民党空军中队长。
1939年春,身在成都基地的王汉勋两次写信,约郑苹如赴香港结婚,但此时郑苹如已是中统成员,国难当头,只得将婚期推迟到抗战胜利。不料,由于刺丁失败,郑苹如1940年2月被杀害。
个人小我的爱情,为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大义,而做出了牺牲。
令人唏嘘的是,1944年8月7日,日军进攻长沙,王汉勋奉命驾机由灵南至衡阳运送军需补给,因天气骤变于衡山撞山牺牲。
郑苹如,王汉勋之间的情书
1947年7月5日,大汉奸丁默邨终于在南京老虎桥监狱伏法。
抗战胜利后,文学家郑振铎曾在1945年10月6日出版的《周报》上以《一个女间谍》为题追悼郑苹如,他说:“为了祖国,她不止几次出生入死,为了祖国,她壮烈的死去!比死在沙场上还要壮烈!”
这就是《色戒》小说未曾讲述过的故事。
郑苹如烈士的死,虽然在当时留下了些许香艳的传说和误会。
但是多年之后还原的历史真相告诉我们,在国家有难,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总会有人不顾小我的安乐,舍身取义,慷慨赴死。
多年后的我们,再回眸那一段波澜壮阔的岁月,唯有致敬与感怀,用心抚摸这种穿越历史和辉映未来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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