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摹写的王维《辋川图》
王维画像
史上
位于陕西蓝田县城西南约5公里处的辋川,本是一个僻静幽深、交通不便的地点。但在历史上,这里不仅为“秦楚之要冲,三秦之屏障”,且是文人墨客心醉神驰的风景胜地。唐代许多名士,把私家庄园建在了这里。随着时间流逝,这些名园如大唐的诗情一样,消散在风里。如果没有那个叫王维的人,和他的那座名叫“辋川别业”的庄园,这里恐怕就如中国无数林泉高致的山旮旯那样,美,但不知名。
是王维给了辋川不朽的名声吗?是,好像又不是。历代佳园名构很多,但真正能在中国人心目中塑造出完美品格,代表了精神层面的至上追求者,也只有辋川墅、五柳堂、黄冈楼、濂溪室寥寥几所而已。王维只是在中国人心灵深处那片尚未被世俗尘染的静谧角落里,点了几点淡墨,题下几首小诗,就在时间之海里,荡起不断的涟漪。
放眼丘山 悲喜难言
王维四十四岁左右时,为供“志求寂静”的母亲用以修行静养,于“蓝田县营山居一所”,即辋川别业。此后苦心经营为一片山水胜地,成为他“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
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浪漫,是吗?但谁知当年王维在登高四顾,放眼丘山的时候,心中是喜是悲,是乐是苦。
用今天的话说,王维就是那种天纵英才。历史书上说他长得非常漂亮,文才学识就不用说了。他是当科状元,更是诗学大家,后代风流人物苏轼等,又奉他为中国文人画之滥觞,千年文脉之源流。但如果没有辋川,这一切,也许会走了样;或者说,如果这一切不走样,也可能没有辋川别业,没有我们今天所熟悉的王维。
辋谷是一条狭长的峡谷, 长10余公里,呈西北——东南走向。峡谷的东西两侧是连绵的群山, 谷北口在蓝田县城南。《蓝田县志》说“旧志辋川口即晓山之口,去县南八里,两山对峙,川水从此流入溺,其路则随山麓凿石为之,约五里,甚险狭,即所谓扁路也。过此则豁然开朗,此第一区也, 团转而南凡十三区, 其胜渐加,约三十里至鹿苑寺即唐清源寺,则王维别墅。”蓝田县南部诸山西自陕西长安、柞水县入境, 东南至商县出境, 绵延百余里。其间有若干南北走向的峡谷,这些峡谷自然地成为一条条通道。辋谷中还有一条河流——辋水,唐时流量较大, 可以泛舟、通航。石拓本《辋川图》所画辋口庄王维宅第前的辋水上, 即有船两只。一只小船顺流而下, 乘坐两人,一人站立船尾持竿撑船, 一人弯腰手持长叉立于船头;另一只较大的船逆流而上, 乘坐五人一马,似乎是官员和他的随从。
从山水形势上看,这里确实是精彩纷呈的山林之区。但如果考虑到生活的便利度,不要说是千年之前的唐代,就是放在今天,也是远郊。这个时候的长安是什么样子呢?世界级的超大都市,衣香鬓影,胡语梵音,鞍马如风,诗酒如云。如果不是仕途遇挫,一个正当盛年的天之骄子,会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秦岭支脉的一条山沟沟里吗?
富贵山林 谁可两忘
王维在辋川期间写了很多诗。比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鹿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竹里馆》)。这些诗,在艺术上达到了极致的高度,为后人营造出一个清寂疏旷、淡然天真的美学境界。从他的诗文中,我们感觉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生活,比如《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中言道:“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这是一种在平淡生活中有高度精神获得的状态,还是蓦然回首,望透尘间之后的一声轻叹?他和那个不为五斗米折腰,吟唱着“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五柳先生,真的一样吗?
唐冯蛰《云仙杂记》说:“王维居辋川,宅宇既广,山林亦远,而性好温洁, 地不容浮尘,日有十数扫饰者,使两童专掌缚帚,而有时不给。”在王维的庄园中, 仅专掌扫地的童仆就有十数人,需要两个童子专门扎扫帚,还时常供不应求,可见其规模之大,更可见其对“洁净”的极高要求。这不禁让我们想起那个同样有洁癖的倪瓒,和动不动就念叨着去湖心亭看雪,或者在七月半的西湖莲叶中酣然睡去的张岱。在倪瓒枯寂淡远的绘画和书法中,我们看到的是极度的孤高;在张岱的雅士风流中,我们看到的是不屑于与“世俗”合流的自得。但如果剥开这些清淡的外衣,会发现支撑这一切的,是最富足的生活,最世俗的社会。宋张戒称王维隐居辋川的诗,“于富贵山林,两得其趣”,这是说到了根子上。
大帅哥、大才子王维,无论放在任何时代,都能自带主角光环。在辋川的丰饶生活,并不能让本有着更大抱负的他得到真正的轻松。他尽一切努力营造出数十处旷世景观,也许无非是在放逐肉身的岁月中,给无边的才情、奔放的灵感一些安置的居所。他诗中的禅意,会不会是欲得而不得的痛苦情绪的反向折射呢?种种这些,我们都无从知晓。
岂曰空境 分明人间
仔细读一读王维在辋川时期写就的诗,会感觉那么美的景,那么好的山林,却隐隐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情绪。他的诗中,有蝉鸣,有泉音;有渔子,有浣人。但你却感觉,他是在一种近乎入定的状态下,打量着这一切。周遭万物、天籁人声从他身边流过,仿佛是一帧定格画面之外那些散乱的余波。他和景,景和他,被割裂成两个世界。他真的关心身边的这一切吗?好像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苏东坡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画作的真迹,我们今天无从得见。所见者,大多为托名或摹本、拓本。同样才华横溢而屡屡不得志的苏东坡,或许曾经一睹王维的亲笔,且从中找寻到了数百年前的心灵共振。但如果我们将他的诗视作通往他画作的一扇门,我们会发现,推开此门,呈现在眼前的,并非温润的秦岭山水,也非热络的淳朴山村。它更像元代画家唐棣笔下的那个世界,满目人烟却孤寂荒凉,起伏不断的山水线,层层远去的视觉焦点,所有的人、事、景都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暗藏着躁动的冲突。
这是一个适宜人居的环境吗?恐怕很难说是。但为什么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会将辋川作为一种精神的图腾,心灵的归依呢?也许,作为全世界最勤奋的民族,许多中国人无法说服自己安心享受平静的生活,可在纷繁复杂的社会中,又过多地承受着疲惫和劳碌。辋川,就是劳作之余,一点悠想的神思所向。又或者,不间断地努力去获取更多所得,令获取本身成了目的,而所得的意义反而变得空虚。辋川就变成了说服自己从空无之境中生发出意义的参照物。
很多论者言,王维的辋川别业,是当时的社会环境下“避世”情绪的产物。所谓避世,自然是因为有避不开的人事。一念天真,一念凡间,两端都逃不开又不可得,自然糅杂成一种纠结矛盾的情感。而也许正是这种纠结和矛盾,令人感到生命的律动,感到真性尚存。这大概就是辋川的意义吧。
王维有一首如白话般简单的小诗——“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画》)这写的究竟是画,还是风景?他在诗中一直努力营造的那个大自然空间,不也是如此一般,有着他自己这位观者,在外面沉静地看着的吗?文/图 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卜松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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