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写给亡妻的诗(帝王的无奈我贵为天子)(1)

每天读点故事APP签约作者:秋秋啾

楔子

陛下老了。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那日午后小憩,他伏在我膝上央我拔去根白发,银丝捻在手中,我眯着眼细细看去,恍惚在烈阳下染了颜色,依然难以阻止岁月昭示这天皇贵胄的老去。

从他尚在襁褓中始,我照顾了陛下整四十五年,时光荏苒,他竟也在无知无觉中静默苍老。

他似乎知我讶异,声音倦怠,恍惚却有些打趣的意思:“姑姑,朕也老了,是不是?”

这一问说来轻巧,对从来渴望万岁长安的天家却是触碰不得。我只得一笑,轻描淡写,将这问题掠过,“陛下福禄无疆,寿同天地,又怎能同我们这些人一样,怕不是近来边疆事务琐碎,歇上些日子,也便就好了。”

这本是句讨好,闻声,这万人之上的帝王倒蓦地一声叹息。

“是吗?姑姑,朕倒盼着老去——你看,朕已经有两个阿沅那般大,她走时,不过二十二岁。”

“朕昨夜做了个梦,那年的阿沅坐在季家书房里,提笔泼墨,写得一手好字。阳光就像今天,从窗边洒下,她的眉眼恍惚都镀了金色,朕想走近,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我指尖动作一顿,看见伏在膝上假寐的帝王,竭力遮掩,仍忽来的泪意。

“姑姑,她再也不会老去,朕害怕,她是因为认不出来,才不抬头。”

“……连看一眼也不曾啊。”

1

我入宫那年十一岁,后宫中几经打磨,十六岁便侍奉皇后身边。

次年皇后诞下龙子,同日,边塞衡城大捷,帝喜,赐名卫衡,百日宴上,册封其为太子。而我为皇后所信任,奉命服侍在侧。

苏卫衡生来贵胄,举国上下,无一不知帝后对他未来接管朝纲的殷殷期望,而他自幼也乖巧懂事,一众夫子称赞有加。唯一一次的顽劣,不过是十二岁那年,偷偷央我带他出宫,又跑去季府,见过一次皇上钦点、未来的太子妃。

这次出巡,私下里实来得了皇后的准予,可他并不知晓,倒还非要攀墙眺望,一不小心跌了个狗啃泥,恰摔在季家书房窗前。

我大骇之下忙将他扶起,拍了尘土,抬头一看,却见从来温润文雅的小太子脸色通红,连耳根也像涂了红墨,下一秒便要滴出血来。

顺着他视线,我亦看向窗里头的光景。

书桌前坐的,是彼时尚小他一岁的季家嫡长女,季成沅。

她出身熹真四大名家之一的季家,身上自有一番他人学不来的端庄,虽是侧影,仍能望见那眉如远山、目似桃花的貌美,一袭青衣淡雅,正微提了衣袖,蘸墨作画——似乎全然没有受到这不小动静的惊扰。

我尚未来得及松口气,一众侍卫四面八方围拥而来,为首的管家目呲欲裂,大喊“抓贼!”

卫衡与我常年呆在宫中,受的从来是礼遇,何曾见过这种恐怖光景,我忙拦在他身前,连找出宫令牌的动作也手忙脚乱,正满头大汗,却听得书房里轻飘飘一声喝止,“慢着,退下吧。”

先我一步,卫衡抬起头,和季家小姐对上视线。

她擦了擦指间墨渍,从袖中抽出帕子,蓦地冲他掩口一笑,眼儿弯弯,如有满街灯火一并揉碎在她眉眼间,粲然无双。

“我倒也从画像里见过你的,太子哥哥,”她说,像是打趣,“落得这样狼狈,也非要见我一眼吗?”

四周霎时跪了乌泱泱一片,卫衡却在人群中一动不动,恍如被谁点了穴。

讷讷半晌,还未来得及开口,一幅字画从窗口抛出,正丢进卫衡怀里,随即窗闭人隐,唯有一声余音,半带笑意:“……只是,倒又何必这样着急。”

一直到回宫后,仍未缓过神来的卫衡这才颤着手将画展开。

那幅字画平平无奇,画得不过粗浅花鸟,显然主人无心于此,只是随手泼墨,他却爱不释手——后来,亦成为帝王殿中长挂四十年的“名画”,为人所称颂,却又都是后话了。

2

卫衡自那一面过后,便期盼起成婚的日子,那是明眼可见的羞涩,他见过帝后之间的举案齐眉,自然也盼望自己和季家小姐亦然能够相携半生,白头到老。

少年夫妻,两心相许,从来本该是世间最难得的钟情。

好不容易熬到十六岁那年,他终于圆满心愿,将一眼便记挂在心里的姑娘迎进宫中。我亦受皇后指派,做了成沅的教引姑姑,此后一直相伴于她身边。

那日,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满城欢腾,十里红妆,高头大马,满面羞红的新嫁娘手执团扇、半遮眉眼,城中九十九个身世清白的绣娘为她织就一身霓裳嫁衣,凤冠沉沉,满缀熹真熹真明珠,足足十八位世家小姐亲执裙摆,可见皇室待她之隆重。

我侧过头,看见同样一身绯红的少年满面欣喜,手指紧紧攥住绣球一侧,那时他看向成沅,满眼尽是鲜花锦簇、焚琴煮鹤的夫妻余生,似乎也从来没有想过,这美满里会有任何被打破的可能。

成沅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他伸出手,恰握住她温热掌心,不曾松开。

新嫁娘似乎知他紧张,忽而抬头,团扇一偏,露出带笑眉眼。

一如数年前初见,她冲他莞尔展颜,仿佛今日满城庆贺、皇室荣宠,于他们而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夫妻之礼。

我站得不远,听见成沅声音温柔,一字一句:“我若嫁君,便一生都为君筹谋、绝无二话——君既娶我,此后余生尚长,又何须心中瑟瑟。”

她是天生同卫衡般配的女子,端庄,温柔,善解人意,还带着点平常人家生养不出的果敢,那正是自幼活在温室之中、间或怯懦的卫衡所需要的妻子。

帝后眼光毒辣,由此可见一斑。

那之后,直至卫衡登临帝位之前的三年,东宫之中,无论成沅是静坐绣花,又或是偶尔兴至、泼墨挥洒,总有卫衡的身影。这少年满心满眼只有自己同样年少的妻子,偶尔随天子远行江南,亦少不了为她带回一枝无意念叨过的江南桃花、绣坊织锦。

每每我从皇后处告安回到东宫,途径书房,时常能看到这少年夫妻笑面相对,满纸浓墨,尽是小女儿娇态。

而成沅不仅是个好妻子,同样也是个不容挑剔的太子妃,我有意辅佐帮助,她学得亦甚好,将东宫上下治得服服帖帖,足有高门大户养出的气魄,少有露怯的时候。皇后对她甚是看重,多次召见,情状亲热,她也进退有度,从不失礼。

那一年,他还不是后世所称颂的东熹真明主,惠文帝苏卫衡,她也不是只留下“贤惠端庄”美名的慈娴皇后。

那一年,东宫的翠柳刚刚由这对新人亲手栽种,小太子少不经事,还曾揽着妻子的肩,轻而又轻地许诺百年归老,荫蔽树下。

许多年后,孑然一人的帝王依然习惯仰头,回望这满眼青翠,可身旁笑着轻敲他额头、一句“夫君”就能羞得他满脸通红的的少女,却早已死于这静默后宫之中。

宫中的天风波诡谲,何曾容得下“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许诺,怪只怪那年窗檐初见,他们都尚且年幼,不过一笑,便以为能许下一生不离的前言。

偏偏这本是一开始就注定难得善终的感情,故事中的人,竟先一步有了圆满的痴念。

3

东熹真七十四年,帝国苟延残喘,终显颓势,先帝死于边疆亲征,太子卫衡临危受难,登临大宝,成沅亦随之成为当朝皇后,母仪天下。

三月后,太后心悸难忍,随先帝而去。

短短的半年间,卫衡先后痛失双亲,他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衰老,仿佛一夜之间,已尽数学来先帝的不苟言笑和冰冷果决,他是帝王,必须当断则断,纵横捭阖,再容不下所谓少年天真。

先帝治下看似太平盛世,却留下了太多积重难返的冗政之难,末年重文轻武,边疆更是一退再退。到了卫衡眼前,开疆拓野,重铸王朝,便成为压在他肩上不容抗拒的宿命。

成沅心疼他夙夜不休,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如她,也学着熬了羹汤送进殿中。

哪怕后宫不得干政,只是摆张小榻,彻夜陪在他身边,依然觉得有甘苦同舟的宽慰。

过后许多年,我想到自己侍奉殿中时,卫衡疲惫不堪、不时蹙眉,成沅便从榻边起身,轻轻过来为他揉肩的模样,都会感慨岁月久长,卫衡那时尚且会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却竟已过去十数年光景。

“阿沅,”那时他们贵为帝后,依然以小名相称,“朕贫乏得很,唯有想起你,方觉得有些气力。”

“甜言蜜语,”她笑,敲他额角,“皇帝今个儿还得为百姓劳苦,本宫除了这些,也没什么旁的可做,但可别真累坏了身子,还是小憩一会儿的好。”

卫衡闻言,眯缝着睡眼朦胧,耍赖一般扯她衣袖,“不满一柱香,皇后可要叫醒我。”

她轻拍他背脊,说一句:“知了。”

长夜漫漫,便这样为两人停成剪影万千。

那是最苦涩的岁月,却也有些喜事,譬如那年冬末,阿沅怀上了第一个孩子。

我匆忙去殿中传报消息,知道消息的卫衡拉住我的手,沉郁的帝王双眼弯弯,笑得粲然温柔,“姑姑,我和阿沅有孩子了!”他说,“如果他是个男孩儿,就是我朝的太子,是个女孩儿,也是我顶顶珍爱的掌上明珠。”

我无奈,想提醒他人言可畏,本该谨慎言辞,可他的欣喜来的那样真切,我这话便也只得咽回腹中,不再谈及。

帝王大步离去,一路回到她宫中,直至将她一把搂紧。

年少誓言,欢喜轻许,他们都以为子孙绕膝的未来不远,却不知那不过是互生嫌隙的边缘。

孕中的阿沅时常心悸,常发些无来由的脾气,捧着一钵话梅看着窗外落雪,一看便是一整天,时刻便要落下泪来,却也说不清缘故。

我侍奉在侧,除了拭去她满眼泪水,竟也别无办法。唯有卫衡来时,她方才展颜一笑,蓦地扑进他怀里。

那是向来端庄温柔的小皇后唯一最是孩子气的模样,那年,她十九岁又三个月,人人都还以为,她的日子总会有很长。

她会母仪天下,与卫衡执手偕老,并肩看江山锦绣。

直到卫衡那日下朝,忽而面如死灰地半跪在她身前,将人抱了个满怀。

他的声音颤颤,全是不舍,说话时泪落如泉涌,他说阿沅,我亏欠你——我一生都亏欠你。

“这个孩子,阿沅,我们不要了好不好?——我们还有很多年,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

4

我从没看过阿沅恸哭的样子,可那天,她满眼沤红,挥手一巴掌,没有扇中卫衡的脸,却狠狠摔在桌上,顺手将一桌甜食拂了个干净,满室狼藉。

卫衡攥紧她的手,低声说着因由,不外乎是朝中四大家族,季家虽也是将才出身,但先祖早年畏惧功高盖主,后辈只做文臣,势力已大不如前,而执掌大军的谢氏,必须依靠姻亲为媒。

倘使年轻的皇帝与皇后琴瑟和鸣,膝下有子,塞进怎样国色天香的谢家小姐,都不过徒劳无功。

“阿沅,我只有你,……你不要哭,”卫衡将她冰冷的手抵住额头,“我只有你,你信我。”

这句话他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带泪,往后数十年,亦确实所言非虚,可成沅的泪一颗一颗从眼眶落下,却也同样哽咽,“可苏卫衡,我却连哭一哭我的孩子,都做不了么?”

她答应了他那样荒唐的请求——这是一个皇后所应该做的,至于旁的感伤,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母亲,在为她的孩子落泪。

卫衡一愣,许久不能言语,他想抱一抱她,却不忍听她哽咽着哭泣。

次日,后宫传讯,长阶路滑,皇后不慎摔跌,终至于流产。帝大恸,洒扫宫人多受惩处,为皇子殉葬。阿沅不忍,复又在大病之中温声劝导阻止,终于才让无辜的宫人保下命来。

她满头长发铺陈,气若游丝,挣扎间握住我的手。

那时,打我第一次见到阿沅,已经过去八年,我离她离得那样近,忽而发现她眼中骤然而来的苍老,她将它掩得那样深,却混着泪一并流下来。

她说姑姑,我本不该爱他的。

“我若不爱他,若只像从前皇后娘娘说的那样,做个太子妃、做万人景仰的一国之母,便不会哭了。何曾有皇后,会为自己帮了皇帝而痛苦不已呢?本该荣幸之至,得了他一生的亏欠才对。”

她的泪水染在枕巾上湿透,却还笑着,“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那天我知道他会来,便不该去见的——”

我不由也攥紧她的手,想劝慰,却说不出口。末了,竟也只能挤出一句,“娘娘,日子还长呢,莫要哭伤了身子。”

翌年十月,谢氏如蔷入宫,封为贵妃。同年,谢家大军开往边疆支援,异族步步撤退,无可匹敌。

卫衡遵守了自己的誓言,他娶谢如蔷,不过是为了图谋谢家全心全意的支持,他一生心之所系,依然还是在阿沅身上。夜中,她也依旧铜炉暖火,亲点宫灯,等着勤政的帝王晚归,后宫无人不知他们的恩爱不移。

哪怕她不再下厨做羹汤,不再陪他彻夜漫漫。

——这一件一件,她似乎全都忘在脑后,对于一个合格的皇后而言,小女儿娇态,自然是不需提起的。

偶有一次,她身子不适提前睡下,我同帝王告罪,满面疲态的卫衡却停在我面前,忽而叹息一声:“姑姑,我欠她的……我该怎么才能让阿沅原谅我呢?”

我定定看他,那双眼里尽是歉疚无奈,再没了少年意气时的模样。

蓦地,我忽而又想起先皇后召我入见,垂首品茶时的淡然:“你照顾卫衡长大,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万人之上的帝王,可是还不够——他还没有意识到,天子心中,本不该有太多顾虑。”

“本宫把阿沅放在他身边,为的就是让他亲手,在帝王霸业和儿女情长中选那个必然的回答,这是做母亲的,最后能留给他的了,你的心情也不外如是,不是吗?”

我看着卫衡,心中莫名有了涩意。

不是的。

我在心里回答她,不是的,我待卫衡如亲弟、亲子,我不过一介奴仆,看不到江山万里,只希望他从来如少年天真恣意,展颜温柔。

于是我迟疑片刻,答得坚定,“一个孩子。而且陛下,既为皇后,必然需要一个稳固的母家,或许,您应该帮季家一把了。”

卫衡将我的话听进耳中,此后不久,忽派季家长子、阿沅的兄长紧随谢家大军出征,并任其为征西大将军。

我听得他在阿沅身旁轻声细语:“朕想为你兄长谋个好名声,这次出征有谢家抗敌,不过是要他捡个功劳傍身——阿沅,一切都只是为你。”他轻轻将人搂住,动作里都是唯恐碰碎了她的小心翼翼,“阿沅,我们总能回到从前,不是吗?”

成沅的眼神却看向很远。

许久,她叹息一声,回抱住他,“是啊,陛下。”

5

谢如蔷出身武将之家,自有一身爽朗蛮勇之气,阿沅虽不找她麻烦,但往往被欺负到头上来。后宫为此从不太平,阿沅经流产之后,身体早已大不如前,更没有闲心应付,我虽能挡上一挡,无奈谢家势大,终不能对她有任何惩处。

此后数月,阿沅又一次被诊出喜脉,这次她格外谨慎,将消息瞒下,一直到卫衡下朝,方才轻声告诉。

卫衡闻言,怜惜地抚过她鬓间,话音里却也是不确定的迟疑,“……再过数月,瞒上些日子,谢家大军凯旋,边疆大定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

阿沅神色一动,末了,也只是微笑。

我静静看着他们相对絮语,偶有闲暇之时,也学少年时泼墨作画,可这次,卫衡画的是江山万里图,阿沅擅花鸟,终究不过只能填补些细微地方,成了陪衬。

那江山壮阔,徐徐展开,帝王的野心从不在她眼前隐瞒任何。阿沅望着,只是叹息,复又抚过小腹,看他挥毫恣意,不知不觉间,已长成了过去从未敢想象的帝王模样。

谢如蔷便是在这时闯进来——她从来不守规矩,自成一派,手中扬着家中捷报,前来同卫衡邀功。

她生的那样灿烂,不惹事时,竟有些可爱,浑然是生气蓬勃的模样,口中高叫着:“陛下,我阿兄赢啦,打了胜仗,你合该到我宫中来坐坐罢?”

卫衡虽不喜她过分喧嚷,依旧为这一场久候不至的胜仗而动容,他接过那薄纸,展颜的欣喜尚未过去,脸上神色忽而一僵。

阿沅方才插不上话,这时,方才轻轻问了一句:“怎么了?”

她的话轻飘飘落地,谢如蔷冷眼一瞥,声音里平白多了些嘲讽,“总之,喜事是喜事,我哥哥说这是大胜仗,唯一有点对不起陛下的是,那个塞进我们军中吃白饭的小书生没保护得了,死了。”

阿沅面无表情,脸上不动如山,我却连忙上前,扶住她颤抖不已的手臂。

谢如蔷昂起头,笑意粲然,“可皇上,我阿兄劳苦功高——这点小事,您应该不会记挂吧,对不对?”

阿沅送走满心劝慰的帝王,亲手关上宫门,她手臂力气不够,我堪堪帮上一把,方才将那门严丝合缝地闭拢。

“咚”地一声,沉闷。

她挥退宫人,只和我一起踱到殿内。

我以为阿沅会哭,可是没有,她只是展开那副江山万里图,染了绯色蔻丹的指尖鲜艳,寸寸从那画上抚过。

末了,她忽而用力按上小腹,嘴唇簌簌,满面苍白。

我大骇之下匆忙跪倒,“娘娘!”我低声喊着,“万万使不得,龙子何辜!陛下所求不过是为了娘娘日后执掌后宫声声掷地,不容置喙……”

“我知道,”阿沅打断我,“姑姑,我现在不会杀了这个孩子的……我不会。”

像是叹息,又像是安慰,她低声道:“哥哥死了,季家只剩下我,如果我连这个孩子都保不住,季家日后还有什么倚仗?”

夜深露重,今日帝王未在宫中就寝,她也就不曾点上宫灯,室中漆黑冰冷。

我盯着她空洞着、忽而通红的眼眶,悲哀忽而令我无从言语,只能低下头去,默然落泪。

那本是他们十年相伴走来、活在爱里生下的孩子,怎么就变成权力的贡品,凄凉的诅咒了呢?

“阿沅,你哭一哭吧,”我哽咽着,拉住她的裙角,“你哭一哭,若能好受些——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那样喜欢您,那样爱着您,不要放弃他,求求你——”

一片寂静里,却唯有我的呜咽。

她枯坐一夜,末了问我:“生在帝王家,欢喜又有什么用?”

我讷讷间,无从作答。

阿沅便笑,颤着脚步站起身来,扭过头去,再不看我。

“姑姑,不要自欺欺人了,这一生,最爱我的只有那年窗下的太子哥哥,……不是陛下。”

6

阿沅的孩子生在秋日里,早产。小小的孩子不会啼哭,百般施计之下,才发出一声猫叫般的呜咽,算是艰难着活过来,却极为虚弱。

即便如此,卫衡依然赐名潜渊,封这病弱的孩子为太子,将满腔珍爱都给了母子两人。

阿沅自生下他,便一病不起,于是和他父亲一样,潜渊也是交由我看顾。谢如蔷自然对此忿忿不平,时常寻隙滋扰,我私下向卫衡说过一次,她便也就不太敢来。

唯独最后一次。

阿沅分明在病中,却还邀宫中女眷一并赏月,谢如蔷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宴席之前,阿沅赏赐乳母,一时兴起,还赏下御膳房新近送上的一碟糕点,乳母盛情难却,心下颤颤,咬下一口便不迭称赞。

阿沅知她畏惧,终只等乳母喂完孩子,便摆手要我将潜渊抱来。

姹紫嫣红,聚集一堂,宴席过半,我抱着潜渊刚要退下,阿沅却将我叫住,低声道:“给我抱一抱,”她说着,从我手中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晃了晃,一旁的卫衡见她难得展颜,也凑上前来逗了逗孩子。

潜渊从小好哄,轻易便笑弯了眼睛,拽着父亲的手指不撒手,一家人眼眉含笑,均是难得的温情。蓦地,谢如蔷冷哼一声,琼浆玉液,尽数倾倒在地,“当啷”一声清脆,满座寂静。

阿沅看向她,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忽而招手,“谢贵妃,不若过来抱抱太子,今日人月团圆,贵妃一家忠烈,在宫中合该也有劳苦之功。”

这自然是宽待,谢如蔷虽觉诧异,却也不好推拒,于是当真上前,动作生疏地将孩子抱过。

潜渊逢人便笑,见着她也“咯咯”乐,谢如蔷至今仍有些孩子心气,竟也像有些喜欢他似的,抱在怀里不撒手。

阿沅见状笑笑,不再管她,只拉着卫衡说些体己话。

“瞧,皇上,”不多时,谢如蔷扭头看向上席,“太子还当真很喜欢臣妾,既然皇后病弱,不如抱到臣妾宫中养着,也——”

她的话停在半路,我忽而一声惊叫,几步上前,将孩子从她怀中夺来。

潜渊口吐白沫,小小的身子不住抽搐,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太医尚未赶到,孩子已在我怀中断了气。

我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抬头去看阿沅,她满眼是泪,看得却是谢如蔷。

“谢贵妃,你从来针对本宫,心机叵测,可本宫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对一个孩子下手,难道你们谢家五代忠勇,就教出来你这般恶毒吗?!你的哥哥、兄长,允许你这样对待我熹真血脉吗?!”

那一刻,卫衡是怔愣的。

他先是看向我怀中没了声息的孩子,复又看向阿沅。由始至终,他没有看过一次哀声痛哭的谢如蔷。

这高高在上的帝王沉默着,双拳攥紧,最终一字一句从齿缝中挤出的声音,已不像属于他的低沉:“查,”他说,“给我好好查!谁对太子下手、谁包藏祸心——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帝王拂袖而去,第一次,没有和阿沅一起。

那一夜,皇后宫中悄悄死了一个乳母。

阿沅倚在美人榻上,轻而又轻地攥住我的手,乍而低声喘出一口气,眼泪便落下,落在我手背,灼人般滚烫。

“姑姑啊,本宫总觉得……时日无多,再无多少日子可活,这一生太累了。”

我看着她,分不清这一刻的脆弱是在作戏,又或是难得的真诚。

“到头来,我和卫衡都一样,我们都最爱这家国……最爱这权力,我利用了我的孩子,卫衡又何尝不是呢——或许这才是身为皇后,我最后能为他做的。只是姑姑,我死了以后,季家靠着帝王待我的怜悯,又能活到几时?”

她笑,轻拍我手背,气若游丝:“你要好好代我看看,看得清楚……明白。”

7

这场祸事殃及盛广,在谢如蔷宴桌之上,查出掺有断肠草的糕点,谢家难脱干系,遭此株连过后,大受打击,卫衡由此大刀阔斧,在朝堂之上厉行改革,革除了诸多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整整一个月,他没有踏进阿沅的寝宫一步。

初春的傍晚,阿沅忽而将我招到眼前,吩咐我将那张江山万里图收到后仓。

我明了她的意思,心下一时愕然,只讷讷道:“皇上不日总会过来,他喜欢这幅画,娘娘也可与他共赏,又何必……”

阿沅笑笑,摆手打断我:“不是因为他不来,卫衡他,总归是会心软——说不定今天就来了呢?”那笑是少见的明朗释然,说话都带着快意,“只是姑姑,我没机会再看到了,还不如收到后仓,也好保存。”

那时我还不了解,为何好不容易身子见好的阿沅会说出那番话,只得依言将画收好。

当天夜里,我候在殿外,忽听见里头轻轻一声唤我,说得是,“姑姑,我渴。”

我急忙沏茶入内,端到她榻边,却见幽幽月光下,她面色惨白,双唇干裂,已是积重难返的颓势。

“阿沅!”我情急之下,忙将她扶起,搂进怀中,厉声向殿外喊道,“唤太医!”

阿沅紧握着我的手,那张尚且年轻的脸庞,已有太多疲意,来来去去,只是低声说:“姑姑,阿沅难受……”

我忍了满腔泪意,只能不住安慰她等一等。

在苦痛之中,等一等你经年执手的少年郎。

卫衡踏进殿里时,太医已跪倒一片,称阿沅多年身虚体弱,心病难医,已是药石罔效。

他怒极时双眼通红,将人一脚踹倒,却被阿沅轻轻一声唤回理智,到榻边,伸手将她牢牢抱住。

“阿沅,”他哽咽,手指不住颤抖,末了触到她单薄背脊,诸多歉疚悔意,竟也只剩下一句,“你瘦了,阿沅,你过的不好。”

“是朕错了,是朕不该放弃那个孩子,阿沅,你撑一撑,我们的日子还有很长,已经没有人可以碍着朕,不过是心病,朕会陪着你医好,”他一字一句,如同倾诉,“是朕的不对,可朕只有你了,阿沅。”

这话,恍惚许多年前,也曾耳闻。而他终至于急切,万般无措,只能将她箍进怀里。

阿沅蓦地一笑,“怎么会呢,皇上还有万里河山,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孩子……”

她仰起头,苍白的脸上,无端眼泪簌簌,却只是最后一次,将他的眉眼描摹。

“太子哥哥——”她喊他,像是叹息,

“……只是又何必,这样着急。”

卫衡的双眼陡然睁大,那手臂垂倒在他身侧,无声无息。

仿佛还是许多年前,窗沿下有人扔过字画,尾音上挑,满满的小女儿娇态。

可原来,已是漫漫十年。

或许她想告诉他的,原也没有什么责怪,从来都没有。

哪怕要错,只是错在,那年的苏卫衡,不该满面通红,见了自己尚在闺中的新娘。

如此没有心动,举案齐眉也是一生,又何必来受皇家的苦,倾负一生的柔肠百结呢?

卫衡抱住她,哭得无声,只是颤抖。

8

我从过往回神,伏在我膝上像个孩子般的皇帝已然酣睡,模样安静。

阿沅死后,他光复河山,一生铸就伟业,当为后世人人称颂之明君。后来,亦确实有许许多多的妃子,膝下儿孙绕膝。总有聪慧的入他眼中,却难有潜渊那般的爱怜,是故他始终迟迟未立太子,也任由后位空悬。

这是绵长而孤独,又或是曾有过圆满的一生,只有帝王心中有过答案。

而我只是在这样的午后,想起曾经拾阶而上,身穿凤冠霞帔,一步一步走到卫衡面前的阿沅,一笑莞尔,满眼粲然。

在帝王逐渐衰老的漫漫余生,都永不会老去。

东熹真一百一十八年,惠文帝苏卫衡殁于殿中,遗诏与慈娴皇后同葬陵寝。

终此一生,后位空悬,整三十年。 (作品名:《一生为后》,作者:秋秋啾。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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