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的火葬费;九月份房租55.29元请代付;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被卫兵取走,以存单三纸共370元作为赔偿.....600元存单一纸给保姆周菊娣,作为过渡时期的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辜受累。”
1966年9月3日凌晨,刚刚被卫兵抄家的傅雷夫妇从一张浦东土布做的床单上撕下两长条,打结挂在铁窗窗框上。他们像往常一样仔细安顿好所有代办的事,然后踢开脚下的方凳,上吊自尽于铁窗两侧。
9月3日上午9点,傅家保姆周菊娣打扫卧室,敲门久无人应。于是轻轻拉开房门,只见傅雷吊挂于窗框上,妻子朱梅馥睡倒在地上,二人已然没了气息。
直到十点左右,当户籍警左安民闻讯赶到傅雷家中,发现了一个放在书桌上的白布包,里面有傅雷的亲笔遗书和几个信封。信封里装着钱和物,归类整齐,一目了然。
就这样,中国翻译界巨匠傅雷先生与妻子,在被运动所裹挟的无尽长夜中,怀着愤然,溘然而逝。以死作证,以示清白。
值得一提的是,傅雷夫妇临终前在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胎,以免踢开方凳时发出过大的声响,吵醒还在睡梦中的邻居。
孤儿寡母 艰难前行
1908年4月7日,傅雷出生于江苏省南汇县(现上海市南汇区)固浦镇鱼潭乡。4岁时,其父傅鹏因受反派劣绅陷害,被捕入狱,三个月后在郁闷中离世。
当时傅雷的母亲只有24岁,一直为傅鹏入狱之事奔波操劳,疏忽了对子女的照顾与管教,以至于傅雷年幼的弟弟和妹妹相继夭折。短短一年之内,傅家连遭横祸,只剩傅雷与母亲相依为命。
孤儿寡母,艰难生存。多舛的命运使得傅雷的母亲对唯一的孩子严格管教,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傅雷身上,不允许他有丝毫怠慢。傅雷到了7岁,她便请来私塾先生教导傅雷读书。每当上课时,傅母就坐在旁边,一面做针线活,一面监视傅雷的一举一动。她虽不识字,却听得仔仔细细。晚间傅雷给她复述功课时,竟能一眼指出其中的错处。
寡母严教,再加上无依无靠的身世,让傅雷自小就十分努力。在别的孩子还贪玩的时候,他早已伏案桌前,刻苦读书。漫漫长夜,青灯一盏;寒冬酷暑,笔耕不辍。如此苦读了几年之后,傅雷早把四书五经等国学经典背得滚瓜烂熟了。
1927年12月31日,拥有远大眼光的傅母把儿子送到上海黄浦江码头的一座法国邮船上,她变卖资产,自费让他赴法留学。唯一的独子乘邮船离开,母亲在码头的寒风中上伫立凝视,久久不忍离去,直到那只邮船变成了画卷外的一滴墨点,消失在茫茫天际中。
图 | 傅雷在法国
学成归来 成家立业留法四年让傅雷的思想见地和文学素养有了很大的提高。他在巴黎大学文科听课,同时又去卢浮美术史学院学习。这四年间所获得的娴熟法语技能与丰厚的西方文化知识,为傅雷日后致力于法国文学翻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这期间,还发生过一小段热烈又短暂的异国罗曼史。傅雷在巴黎大学邂逅了一个金发碧眼的法国姑娘玛德琳,几次接触后,两个年轻人互生情愫,陷入爱河。
当时傅雷已与老家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妹朱梅馥定下婚约,虽是口头承诺,但也令他感到非常困扰。最终他下定决心,写了封长信给母亲,说明婚姻应该自由,退掉与朱梅馥的婚约。写信时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可是到要寄的时候,他忽然没了勇气,转交给好友刘海粟代寄。
然而在20世纪20年代末,留洋的严谨中国青年与当地热情奔放的法国女郎,在性格与生活习惯上有着巨大的差异,终究不能维持长久的恋爱关系,有的只是电光石火,转瞬即逝。果不其然,在几个月之后,这一对热恋中的情侣终于分手了。
可是这距离他寄出那封要求母亲解除婚约的长信已有一段时间,他懊恼自责,悔不当初。都怪自己年少轻狂,事到如今,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双倍的痛苦煎熬着他的心灵。就在这关键时刻,好友刘海粟拿出了傅雷交给他的那封信——原来他一开始便觉得不妥,所以一直保存着,没有寄出!
看到信的那一刻,傅雷喜悦极了,好像一个绝望的囚徒忽然被释放了,一身轻松。但他同时又觉得十分内疚,毕竟自己确实写了这封信,无论如何都伤害了表妹朱梅馥。
1932年傅雷回国,第一件事就是在上海的一家饭店与朱梅馥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对于这失而复得的爱情,傅雷倍感珍贵,认定了朱梅馥是他此生唯一的爱人。夫妻二人婚后相互扶持,共同进退。从此琴瑟和鸣,伉俪情深。
译界巨匠 一丝不苟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傅雷回国后对待自己的翻译工作非常严谨,这与他自小养成的一丝不苟的性格有关,也是他在文学领域追求完美的体现。
傅雷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书桌上度过的。他是个有话直说,嫉恶如仇的人,总是与流俗的气氛格格不入,无法与人共事。傅雷自己也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最适合深居简出,躲在书房里平心静气地翻译那些法国大部头。据保姆周菊娣透露:傅雷先生每天早上8点起床,9点到12点半工作,下午2点又回到书桌前,7点才吃晚饭。晚间看书,写信至深夜。
“翻译工作要做得好,必须一改再改,文字总难一劳永逸。”傅雷曾说道。他一直秉承着这样认真的态度对待翻译,耗费再多心血也在所不辞。
在新中国成立前,他译过《托尔斯泰传》,可是新中国成立后却不愿再版。他在动笔之前,总是把原著看了四五遍,每一遍都加点注释,把它弄懂弄通透了,直至对名著的神韵风格了然于心,才动笔开译。“我才看过托尔斯泰几部作品呢?我不该那样轻率从事的。”他这样责备自己,后来就再也没有再版《托尔斯泰传》的傅雷译本出现了。
最让人敬佩的是他译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那是本长篇巨作,多达百万言。傅雷从1936年开译,到1939年结束,花了三年功夫才译完。后来他重读原作,总觉得先前的理解不够深刻,又在1950年初,花费近两年时间重译了这本名著。
傅雷先生多年如一日地在翻译土地上默默耕耘,毕生所取得的最大成就便是把法国文学巨匠罗曼·罗兰、巴尔扎克、伏尔泰、梅里美的名著转换成优美含蓄的中国文字,带给广大的中国读者。他的译文以传神为特色,更兼行文流畅,用字丰富,工于色彩变化,每一篇都是中国翻译领域的巨作。
图 | 傅雷与妻子朱梅馥
风雨飘摇 不屈不挠1957年7月6日,傅雷在《文汇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识别右派分子之不易》的文章,语调是乐观诚恳的。一个月后,上海的报纸便点名批评了傅雷。同年8月26日,傅雷在市政协举行的会议上再度受到批判,他虽自认“是一个有糊涂思想的普通人民,属于中间分子”,但会上的批斗气焰却很高,直接指责他“亲美”、“反苏”。在那个年代,“反苏”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一旦被扣上帽子,便很难开脱了。
最终在1958年4月,上海作协整风,彻底将傅雷划为右派分子。
短短一年时间,傅雷从上海作协新任书记,一下子变成了“中间人物”,最后跌入右派分子的深渊。傅雷靠译书为业,他没有工资,以稿费为经济来源。当时在江苏路的房子是他租的,每个月月租56元,伙食费48元,此外他还负担着两个孩子的教育费用。虽然那时傅雷已是著名的翻译大师,但在经济上却一直不是很宽裕。
“右派分子”事件一出,再也没有出版社愿意接受傅雷的译本了。1958年,傅雷把巴尔扎克的《塞查·皮罗多盛衰记》译出,寄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结果被束之高阁。1959年五月,傅雷又把花费一年多时间译出的丹纳的《艺术哲学》向“人文”寄去,这本书还是1957年“人文”向他特约,派编辑王任叔来上海去找傅雷当面说定的,然而寄出之后又是杳无音信。
“作协批判爸爸的会开了十多次......人瘦了许多,常常失眠,掉了七磅。工作停顿,这对他最是痛苦,常常心神不定......”傅雷夫人在寄给儿子傅聪的信上这样写道。那几年傅雷一家生活困苦,备受排挤,十分艰难。
当时上海文艺界一位好心的领导石西民看不下去,想解救他于水火之中。他悄悄找傅雷谈话,劝他承认自己说错了一些话,把检讨的调子唱得更高一点。承认自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哪怕是说“实质上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也行,只要深刻反思一下,就能过关。
可是傅雷是个一生坦荡,秉性刚毅的人,没有媚骨,唯有傲骨。他冷冷地拒绝道:“从来没有廉价的检讨,人格比任何东西都可贵,我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我无法做那样的‘深刻检查’!”
视死如归 坦坦荡荡
1966年8月30日晚11点多,一群挂着袖章的革命小将凶神一般闯入傅雷家中,为了清查右派分子的“造反证据”,他们在傅雷家里展开了一场长达四天三夜的大抄家。花园里盛开的月季被连根拔掉,书柜里的来往信件全被烧毁,边边角角无一漏过。终于在阁楼里查获了傅雷的“反党罪证”。
那是多年前朱梅馥的姐姐寄存在傅家的一个箱子,里面有一面早已生锈的小镜子,背面嵌着蒋介石的像,还有一本印着宋美龄照片的旧画报。
“大右派傅雷不老实”“打倒傅雷”“傅雷必须低头认罪!”在卫兵小将们漫天的叫嚣中,傅雷夫妇被迫跪倒在地。傅雷面色冷漠,面对卫兵对“罪证”来源的咄咄逼问不为所动,他知道一旦说出来,就会害亲友无辜受累。
1966年9月2日的中午1点,那些抄家的卫兵终于兴尽而返。次日凌晨,傅雷夫妇双双上吊自尽于家中。他们坦然地走向死亡,用死亡来抗争。
“菊娣,真对不起,害你受惊。”这是傅雷夫妇自杀前,对被卫兵吓到的保姆关切又自责的安慰。记得那天晚上傅雷夫人嘱咐她好好休息,明天少买点菜。多年后保姆被采访时一想起这件事,眼泪就无法控制地流了出来。
傅雷的一生追求,是做一个德艺兼备,人格卓越的文学艺术家。他生于艰难,死于危难,为中国翻译事业奉献了毕生精力,成为一代巨匠,又把儿子傅聪培育成音乐界的杰出人才。他于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后来在1979年上海市文联举行的追悼会上才被平反。
虽然傅雷夫妇已辞世多年,但他们的不卑不亢的高风亮节和优秀卓越的教育方法,仍然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青年。
文 | 周思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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