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关财富、破坏与重生的故事缘 起
河北文安,一座距离北京约130千米的小县城。上世纪80年代以前,这里和中国的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
文安的位置制图:@风沉郁/星球研究所
散发香气的土地、柔美的夏夜、香甜的桃子、直接饮用的溪水、多到钓不完的鱼,这些词语是文安人印象中的过去。
一本被红色塑料封皮包裹着的小册子改变了这座小城的命运。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几乎人手一册的《毛主席语录》,因其红色的外皮,“文革”期间又被称作“红宝书”。
累计发行量超过50亿册的“红宝书”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或许是受到了“红宝书”里毛主席所说的“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的感召,从70年代开始,文安县赵各庄镇尹村就有人到北京的塑料厂回收“红宝书”的红色封皮,拉回村子里的集体塑料厂,加工处理成供浇地用的水管。
塑料回收行业与文安的不解之缘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打下的。
改革开放之后,尹村的塑料生产由原来的集体塑料厂转变为承包到户的家庭式塑料小作坊。
随着经济的日渐活跃,对塑料的需求也越来越多。南方的塑料厂商打听到尹村的废旧塑料产业,便纷纷来到文安,寻求货源。
飞速发展的中国制造业急需大量的塑料,以石油为原料生产的新生塑料远远满足不了这头已经睡醒的雄狮的胃口,于是以废旧塑料为原料生产的再生塑料便开始填补这一巨大的缺口。
这样一步步向前发展的逻辑看起来十分合理,不过文安人对于这个地方如何变成全球废旧塑料再生中心的看法,却不完全是这样。
文安成为塑料中心的故事,在当地人看来,和其他许多民间自发形成的产业聚集地没什么两样: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赚到钱之后,别人也跟着纷纷效仿,“这个人赚了钱,于是别人也照猫画虎。纯属偶然”。
有毒的“黄金”北京,中国的首都,一座有着三千年历史的古城。这里是中国发展最快、人口密度最高、经济最为活跃的地方之一,和快速发展的经济相伴而生则是极速增长的塑料垃圾。
夜幕下灯火璀璨的繁华北京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这座城市的居民每天消费的塑料袋、饮料瓶、快餐盒在被扔进垃圾桶之后,没人会再关心它们的去向。
有时候,拾荒者会翻看垃圾桶里有没有值得拿去卖钱的物品,而这也就是这座城市大部分居民对自己扔弃的塑料最后的照面。
城市中的拾荒者 图片来源:全景网
毗邻北京的文安,有着废旧塑料加工的传统,自然就成为了这些废弃塑料袋、饮料瓶、快餐盒的归宿。至少在2011年以前,每天都有上千吨的废旧塑料从北京、天津运入文安,境内的106国道两侧堆满了各种废旧塑料。
狮子的胃口越来越大,本国的废旧塑料已经无法满足市场,于是废旧塑料商们便开始从国外进口塑料。
很快,废旧的洋塑料就取代了本土的废旧塑料。
在新世纪的前十个年头,每天天亮前总会有许多满载着各种废旧塑料的卡车来到文安县城大街旁一条400米长的辅路上,路的两旁挤满了等待废旧塑料的摊位。
“每天送到这里的废旧塑料中约有七成是连夜从港口运来的进口废旧塑料。其他废旧塑料都是从北京这些临近城市里运来的,相比不那么节俭的美国人和欧洲人扔掉的优质塑料,来自毗邻城市的塑料往往质量特别差”。
洋塑料更受欢迎背后的现实因素是“中国塑料废料因为在加工中使用了过量的廉价含氟活性剂而难以利用”。
于是大多数中国塑料厂商更倾向于采用进口旧塑料,“使用国外塑料废料对厂商来说经济效率更高”。
在这样一个以废旧塑料为生的地方,当地人或多或少都与废旧塑料有着要不经营处理废旧塑料的家庭作坊,要不在作坊里打工。
全县有8个乡镇、上百个村街从事着与塑料有关的行业,从业人数超过10万人。与废旧塑料有关的一切,你几乎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运输、分拣、加工、销售,乃至塑料清洗设备的制造、销售、维修。
2006年,中国有约6万家小型家庭塑料回收作坊,其中2万家在文安。这里是塑料王国,全球废塑料再生行业的中心。
废塑料在给文安带来财富的同时,也给文安带来了噩梦。满大街毫无防护设备和污染治理设施的家庭作坊让环境变得肮脏、有毒、死气沉沉。
清洗废旧塑料的废水随意排放,加工完后剩下的废料随意堆放,坑塘都变成了臭水塘、垃圾场,再也见不到多到钓不完的鱼;到处焚烧的塑料让空气变得刺鼻,未燃尽的塑料沫飘荡在空中,让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灰色。
彭博社记者亚当·明特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文安县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则是,这里没有一点绿色,如死城一般”——一个典型的“公地悲剧”。
被破坏的不只是环境,还有文安人自己的生活:喝水只能喝500米以下的井水或桶装的纯净水;当地年轻人连续十多年征兵体检不合格。
高血压患者越来越多,年龄越来越低,从“过去没人得这种病”到“80年代的时候,人们在四十多岁时才会得上这种病”再到“90年代,开始有三十来岁的人就患上高血压”再到“现在,有人二十八岁就得了这种病”。
除了高血压,肺病也困扰着当地居民,有人甚至因此丧失了行动能力。
这是文安最好的时代,也是文安最坏的时代。
禁 令作为全球最大的塑料生产国和废塑料处理国,从1992年起,中国累计进口了1.06亿吨废塑料,占全球废塑料进口量的45.1%。
不可否认的是,中国进口废旧塑料有着自身利益的考量。2016年,中国的塑料加工量是7717万吨,其中回收国内的废塑料量是1878万吨,进口的废塑料量是735万吨,进口的废塑料量占到了总加工量的1/10。
而对欧美日等发达国家的废物处理企业来说,本国垃圾处理的高要求和高昂的人工成本也使得它们乐意将塑料转移到中国处理。
但是粗放式的处理方式和监管的缺位给众多以处理进口塑料垃圾为主要产业的地方造成了极其严重的环境问题,文安只是一个缩影。山东莱州、江苏耿车、浙江台州等地,也同样存在着这些问题。
“禁止洋垃圾入境推进固体废物进口管理制度改革,能有效切断‘散、乱、污’企业的原料供给,从根本上铲除洋垃圾藏身之地,对改善生态环境质量、维护国家生态环境安全具有重要作用。”环保部部长李干杰去年7月28日在给《人民日报》的撰文中写道,“禁止进口环境危害大、群众反映强烈的固体废物,将有效防范环境污染风险,切实保护人民群众身体健康。”
就在这篇文章发表的前一天,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禁止洋垃圾入境推进固体废物进口管理制度改革实施方案》。根据《方案》的要求,在2017年年底前,要禁止进口生活来源废塑料。
去年7月27日诞生的“禁废令”
目前这一规定已经给中国的废旧塑料进口行业带来了非常明显的影响。
根据彭博社的报道,2018年的头两个月,中国只进口了1万吨可回收塑料,而在去年同期,中国就进口了123万吨可回收塑料,同比下降了99.2%。
而根据《中国证券报》的报道,2018年前四个月中国进口的乙烯类废旧塑料为3200吨,而以前每个月的进口量就有十几万吨。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中国的废旧塑料进口基本停止了。
今年4月19日,生态环境部等四个部门联合发布了更为严格的进口要求:从今年12月31日开始,工业来源废塑料将从原来的《限制进口类可用作原料的固体废物目录》调入《禁止进口固体废物目录》。
这意味着废塑料进口时代即将面临终结。
作为曾经的废塑料第一大进口国,中国的“禁废令”已经给全世界的废塑料处理造成了明显的影响。
无处可去今年之前,美国每年会向中国出口142万吨废塑料,这是美国对中国出口的第六大商品;英国每年产生的包装塑料垃圾有220万吨,其中出口中国的大约有50万吨;德国2016年向中国内地和香港出口了150万吨废塑料,超过德国废塑料总量的一半;新西兰去年向中国出口了5万吨废塑料,总价值达9000万人民币……
2016年中国进口从各国进口的废塑料量和1988-2016年各国累积的废塑料出口量,没有出口量报告的国家为白色
地图改自研究论文:The Chinese import ban and its impact on global plastic waste trade
“禁废令”已经让这些垃圾面临无处可去的窘境。
今年6月,佐治亚大学的研究人员在一篇论文中指出“到2030年,中国的新政策将影响到1.11亿吨塑料废弃物的处置。所有这些垃圾须被转移到其它地方”,而现实中转移正在发生。
东南亚国家正承担起中国曾经在全球垃圾处理体系中扮演的角色。一些中国回收商已经在越南、泰国、马来西亚开设工厂,抓取商机。
根据英国《金融时报》的报道,自中国下达禁令以来,英国对马来西亚的废物出口已经增加了两倍。
可以想见文安的过去正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上演。
尽管如此,以东南亚国家目前的处理能力仍然远远无法填补中国关上大门之后所带来的缺口。现实正逼迫着废塑料出口国们做出改变。
英国首相特蕾莎·梅在今年年初时候承诺将在未来25年内消除可以避免的垃圾。在一次演讲中,她曾敦促超市设置没有塑料包装的散装食物通道。
欧盟计划对塑料袋和塑料包装进行征税。今年1月份,欧盟委员会发布的塑料战略表示,如果再循环能力增长4倍,到2030年将为塑料分类和回收行业创造20万个工作岗位。
长远来看,中国的禁废令正使得这个世界朝着更加可持续的方向迈进。
然而在提升廉价塑料循环再用水平的新科技出现之前,倘若我们不愿改变我们的消费习惯,继续毫无顾忌地购买、使用、扔弃塑料制品的话,“世界或许必须学会接受文安及类似地方存在的现实”。
任由这样的状况继续发展下去的最坏结果就是,我们将生活在一个江河湖海乃至我们自己都被塑料统治的塑料星球。
我们会生活在被塑料统治的地球吗? 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未知的未来从2011年起,政府开始对文安泛滥的塑料家庭作坊进行整顿,数千个小型家庭作坊被关停。
尽管后面仍有反复,原来车来车往的“盛况”早已不再。
环保人士谢新源在去年7月探访文安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萧条景象:街上的店铺、村民的院子大都大门紧闭,没有生产的噪声,空气也没有塑料的异味。
这一切都发生在“禁废令”颁布之前,似乎是为“禁废令”提前吹响的号角。
“禁废令”实施之后,这里的塑料行业变得更加冷清。
今年三月对文安的回访让谢新源发现,去年尚有零星生产活动的文安东都产业园废塑料处理区,现在已经门可罗雀,还在开工的工厂只有一家;
赵各庄镇上绝大多数临街商户已经把招牌上的“塑料”两个字拆掉,只有偶尔从外地过来兜售原生塑料的卡车让人能够想象一下当年全球废塑料再生中心的热闹景象。
大门紧闭的文安东都产业园废塑料处理区 摄影@谢新源
赵各庄镇上不再有“塑料”招牌 摄影@谢新源
那些没了塑料的文安人去了哪里?
已经有两到三成的人离开了文安到周边某些隐蔽的院落里继续从事这个行当,有一半的人彻底转行,而剩下的人则还在观望。
文安的人们已经不再留恋塑料,雄安新区的建立,让他们对未来有了新的想象:这里的房价已经从五六年前的3000多元涨到了现在的万元左右,政府的规划预示着这里未来会有机场、生态开发区……
原本每天都会漂洋过海来文安的废塑料失去了昔日的乐土,不得不重新踏上寻找家园的旅途。未来的路该往哪儿走,对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废塑料们来说依然是个问号。
致谢: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了多年关注垃圾处理问题的环保人士谢新源的帮助,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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