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南周刊特约撰稿 阮忠
据说,清代文人张鹏翮留下一副对联:“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上联说的是北宋的苏洵和苏轼、苏辙父子三人,下联说的是韩愈、柳宗元、欧阳修和苏轼。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说的是写诗要从读书开始,不仅要读,而且一定要多读才行。文章写作有法。在好方法的指导下,写作能少走一些弯路。韩愈、柳宗元、欧阳修和苏轼流传至今的读书、写作方法值得后人学习。
韩愈塑像。 资料图
苏轼的“八面受敌”读书法
中唐时,秀才李翊向韩愈请教文章作法。韩愈说,文章要写得好,要达到古人写作的境界,首先不是写作,而是要读书。读书得专心,“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答李翊书》)。这其实是很高的要求。凡人做事,望其速成者众,以致揠苗助长。诱于势利,不能专心读书的人也多。管宁割席,与华歆断交,就因为他为势利所动,用心不专。
韩愈说,读书要专且多,“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读得少,就不容易写得好,“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答李翊书》)才是以读书长写作的本领。这句话说得很透,韩愈自己也是先读后写的。他在《进学解》中描述过自己读书的情景:“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韩愈并不自恃天才,老老实实地苦读。韩愈对自己读的书有严格要求,即“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他以此原则读书和写作,以文载道,成为唐朝古文领域高扬的一面鲜艳旗帜。
在读书方法上,以苏轼的“八面受敌”法最有名。苏轼希望求学者每部书都能多读几次,因为书富如海、百货皆有,人的精力有限,不能兼收尽取,每读一次只取一意,不生余念,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一般的涉猎不可同日而语。他也特别强调,这样的读书法不是“速化”之术,与韩愈说的“读书不能速成”相一致。
在海南儋州时,苏轼还说过儿子苏过借抄书来读书的方法。当时苏过抄了一部《唐书》,又借来《前汉书》继续抄。苏轼高兴地说,如果抄得这两部书,“便是穷儿暴富”(《与程秀才书》),没有学问的人也能成为很有学问的人。
韩、柳、欧、苏的“文章四法”
多读书是希望文章能写得好,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以下四种写作方法值得学习。
一是“务去陈言”。韩愈对李翊说:“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惟陈言务去,换句话说是“辞必己出”,心有所思,才能笔有所写。写作要务去陈言,立意要不同凡响。是不是去了陈言,韩愈有一个衡量标准:文章写出来后,看读者是讥笑还是赞誉。如果读者讥笑,他就高兴;如果读者赞誉,他就忧愁,担心文中有些话别人已经说过,有些想法和别人雷同。
二是“气盛言宜”。韩愈曾对李翊说过,“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愈尊孔尚孟,孟子讲浩然之气,韩愈的文章气盛,一往无前,虽曲折往复,气不衰也。曹丕曾说“文以气为主”,这气得靠自己培养。他这话虽然说得有些玄妙,文章有“气”却是真的。不平则鸣,这不平之气或因喜、或因怒,最后都形于文字。当然气盛还得言宜,话要说得合适,当长则长,当短则短。理之所在,情之所之,都是如此。
苏轼在扬州时,受潮州太守王涤委托写下《潮州韩文公庙碑》,文中的韩文公就是韩愈。这篇文章气势逼人,他评价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赞扬韩愈挽救了自东汉至隋的八代文风,重振儒学道统,凭一己三寸不烂之舌平定了镇州兵乱等,这些都成了韩愈身后最经典的评价。
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感人至深。和韩愈一起长大的侄儿韩老成死了,他写下这篇祭文,诉说心中悲痛,“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韩愈在文中说,“没想到你这个年轻强壮的人死了,我这个病弱的人还活着。”接着他又说,“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这些和着血泪说出的话,同样气盛言宜,引起许多读者的强烈共鸣,称其为天下第一祭文。
三是“得意明事”。苏轼在儋州时曾教葛延之怎样作文,还以用钱购物打比方。他说集市上货物繁多,用钱才能统摄万物。作文也是这样,天下之事林林总总,必得一物以摄之,才能为己所用。这个“物”指的就是文意。“不得意不可以明事,此作文之要也”(《诲葛延之作文法》)说得很好。陆机也说过,“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这“片言”就是“意”的代名词。
韩愈的《师说》就是“得意明事”的好例子。《师说》全篇之旨,不出孔子说的“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只是韩愈说得更为明确,“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师说》全文就围绕这句话来展开。“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何人可以为师?以闻道先后为原则,“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不论年龄,不论先后。这样的例子在韩、柳、欧、苏的散文中俯拾皆是,得意明事、得意明理是写作时不能不注意的问题。
四是“行云流水”。苏轼说过,“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类似的话苏轼还说过,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与谢民师推官书》)。文章语言的自然流露如同行云流水,是语言表达的最高境界。孔子也说过文章要“辞达”,表意应准确流畅。
描绘苏轼居儋生活的《儋耳山图》。 刘运良 作
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开篇写道:“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醉翁亭记》善用语气词“也”,让其舒缓渐进,从容沉醉。读这段文字,让人感受到的不是流水潺潺的感觉,而是滔滔汩汩的激越,一泻千里后才放缓。“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别有一番韵味。
苏轼的《前赤壁赋》也是如此。他在文中说江上水与月的盈虚消长,有变与不变的法则,“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流贬黄州的苏轼,此时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行云流水般的表达中充满人生快意。
韩、柳、欧、苏的“文章四法”并不独立,而是交互为用,这也是写作的自然之道:灵活变通,用所当用。荀子劝学,说读书是借舟楫以绝江河,借舆马以致千里。学习前人之长,是提升写作水平的硬道理,也是人生进步的硬道理。韩、柳、欧、苏四人一生都在坚持读书写作,为官于庙堂之上时如此,流贬于僻远之野时也是如此。磨砺之下,他们的文章出神入化、名冠千古,至今仍令人赞叹不已。
(作者单位: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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