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一个人的夜晚会变得分外漫长,很多人会打开微信、陌陌之类的社交软件,对着顺眼的头像点过去,一场编织在网络上的缘分就可以开始了。
而丽江,似乎格外能滋养这种“艳遇”。
很快,就有一个叫木头的男人,通过微信的查看附近功能加上了我。
“你一个人来丽江玩?”他问。
我犹豫了一会,回他“对啊,失恋了,出来走走。”
木头立马发过来一个红唇,“我也是,我懂。”
相同的经历,相似的情绪,两个人迅速变得无话不谈。
很快,屏幕那头的男网友提出见面。
“一起吃个饭?”
我拒绝,“明天就要离开丽江了。”
“那今晚出来走走,我想见你!”木头很坚持。
我推了几次,木头不依不饶的邀请,最后决定去古城大水车旁边碰面。
期间我还动摇过一次,发信息说不去了,其实我人早就到了那。
那会,名叫木头的男网友正从我身边焦灼地跨过去,四处张望。
他跟我想象的模样差不多,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留着寸头,戴了副眼镜,身形单薄。仔细看,还有点呆笨。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男人惊讶地回头。
我从他眼里看到了隐隐升起惊喜和犹疑,他大约没想到我比照片更好看:一头乌黑的长发,衬得肤白如雪,杏黄色的长裙裹着纤腰翘臀,表情有几分忧郁。
男人激动得说话都有点打结巴,忙不迭地递过来一杯奶茶。
我们在古城漫无目的地走了十多分钟,这时天上下起了丝丝细雨。
“雨有点大了,咱们要不找个地方坐坐吧?”我轻轻拉起了男人的手指头,晚上的气温虽然比较低,我还是分明感觉到了他手心里的汗。
那天晚上,我们心照不宣地去酒吧喝了很多的酒。
酒劲其实并不大,可男人却兴奋异常,他的眼神,透过层层的空酒瓶,贪婪地落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睛里好像生出了手臂与舌头,恨不得把我剥光了、从头到脚每一寸都舔个遍!
下半夜的时候,我掰开男人搭在我腰上的手,坚持要回酒店休息。
“我明天下午的飞机,你可以早点过来送我,我们一起吃早餐!”
看着他渴求的眼神,我有些不忍,低下头脸一红:
“我不是你想的哪种女孩,你要真对我有意思,我们回去后再联系!”
男人眼巴巴地瞅着我离开,说四个小时后过去找我。
但我知道,他再也联系不上我了。
等待他的,将是一个扎眼的红色感叹号,仿佛在嘲讽着他的愚蠢。
今晚对他来说,也许是香艳浪漫的艳遇,于我却只是一份工作,甚至连我的名字都是假的。
这样的故事,在丽江每天都会发生。
那些抱着来丽江艳遇心态的人,也确实如愿以偿了。只不过付出了一点经济上的代价,而我就是那个专门“出售艳遇”的女人。
男人们魂牵梦绕的艳遇,其实都是我精心设置的圈套。
套路很简单,我只不过是利用了男人们好色又自以为是的本能罢了。
但凡喜欢用微信、陌陌这些社交软件的男人,大抵都是存了几分艳遇色心的。一开始我并不着急跟他们见面,过于开放的女孩,反倒容易叫人起疑心。
接着我会告诉对方,明天就要离开丽江,那就意味着,今晚是最后的机会。
期间,我会发信息告诉对方不想来了,表现出平常女孩保护自己的警惕,进一步打消猎物的戒备心理。
见面时一定打扮清秀干净,这和大多数人印象中浓妆艳抹的酒托女大相径庭,猎物也会少了警惕,多了信任。
雨中状若无意的拉手,也是设计好的。适当的肢体碰触,能够营造心动浪漫的氛围,给对方一种“可能今晚会发生点什么”的幻觉,这个时候猎物已经全然落入圈套,随你摆布了。
到酒吧后,很多酒托女会利用男人们要面子的心理,跟酒吧一起恶意抬高价钱,好从中提取高额利润。
可我不一样,我只挣自己心安理得的那分钱,哪怕只是她们的一个零头也无所谓。熟悉我的酒吧老板们都知道,我有三不原则:
第一绝不允许店家高价宰人;
第二绝不出卖身体;
第三绝不动感情。
这三个绝不,是我能够在丽江古城猎捕至今没失手的保障。这些年丽江的酒托女们被抓了一批有一批,酒吧也整顿了无数次,而我至今没有出过事。不是不贪钱,而是不触犯底线。因为比起钱,安稳更重要。
很多人骂我是骗子,可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造梦师。
比如那个叫木头的男人,中规中矩平庸至死的社畜,等他回到一潭死水的生活后,眼一闭,就会有一间灯光朦胧的酒吧、一张柔情娇媚的脸、一颗善解人意的心,一份重情重义的允诺,发着光爬进他灰絮絮、臭哄哄的单身汉被子里。一夜又一夜。这样一个艳遇美梦,几杯酒钱,一点儿也不算贵。
可谁也没想到,我这样小心谨慎的猎手,有一天也会沦为别人的猎物。
二
我记得那天下午,丽江大街小巷全是小倩的“一瞬间”。重复又乏味的音律声中,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从人群里浮出来,我的目光立马被他夺了过去:男人仪表出众,衣着考究却不刻意,眼神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挑剔和打量,脚步是没有方向的闲逛。
“优质猎物出现了!”
我心里一喜,丢下闲扯的咖啡屋老板,当机立断朝那名男子走过去。
作为专业制造艳遇的捕手,我们筛选猎物是有严格的标准的。
猎物分为低等、中等、高等。
像网友木头那样年近三十,收入普通,没什么恋爱经验的屌丝男,我们称为低等猎物,他们多半缺少自知之明,有色心没色胆,又死要面子,幻想一出免费的“美女爱上我”戏码,喜欢对着夜场PUB举杯空惆怅,等着妹子过来问他是不是个有故事的人。这种人上套快,适合速战速决,不可拉长战线;
中等目标则是收入还不错,对生活质量有些要求的中年男人,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多半已经结婚,独自一人出行,肯定是耐不住寂寞的,他们不用你费心思就会主动找上门。有钱的反而不怕别人觉得他没钱,故而不会冲动消费,更在意你能给他们提供的价值,他们明白“天下没有免费午餐”的道理,愿意掏认为值得的钱,你能挣着跟他们吃饭、喝酒、游玩的提成,但那都是有限的;
而高等目标,则是多金帅气的优质男,追求情绪价值陪伴。他们吃着外貌福利多年,自身条件又优越,日常并不少艳遇,也舍得花钱,更在意的是这份幻想的感觉,也可以说是自己编造的“梦”,你要做的就是配合他完成这场自我感动。当然,这种人要求也会比较高,道行浅的根本入不得他们眼。
而我,对付这种高等猎物,从未失手过。
猎物男在四方街闲逛几圈后,在一家手鼓店停下来。
这大概也算是丽江的一大特色,每家店门口都坐着身穿民族服饰的美女,她们跟着小倩的“一瞬间”,脸上挂着一样的微笑,打着一样套路的节拍,吸引不明觉厉的游客前来围观,形成当地一道风景线。
见他站旁边也不打算进去的意思,我从他身边走过,装作无意中逛进这家店,从墙上取下一个手鼓试了试音色。
猎物男果然露出几分诧异,将视线投过来:“你会打?”
上钩了,我垂下眼眸盖住那份窃喜,谦虚地说:“会一点点,以前玩过金贝!”
他笑了,走进来从我手中接过手鼓,往前倾斜着拍了几个节奏,“难怪你姿势很标准,打手鼓一定要前倾,这样鼓面跟左右摆动的手臂才能很好地咬和,越打越放松,这边大多数人把非洲鼓放平来拍,不管音色还是手法都是硬伤,也就骗骗不懂行的外人。”
从手鼓店出来后,我们互相加了微信,他说他叫李一诺。
我调皮的笑出声来,“看来你爸爸妈妈很爱你啊!”
“我爸说,男人要一诺千金,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李一诺微微笑道。凑近了看他,脸清癯,还有几分典雅。
我就着话题往下:“这很棒啊,女人都喜欢有担当、性格豪爽的男人,我看你没什么南方口音,那你是——”
李一诺没什么心机的透了底,“我北京人。”
我仰着脸对他灿烂一笑,像小姑娘似的欢快,“我猜对了吧!”
李一诺也忍不住被我的笑感染,薄唇弯弯,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至此,我已经完成了艳遇猎捕第一步的所有工作:投其所好,制造机遇,套问信息,留下联系方式。
李一诺看起来就是有钱人家长大的孩子,他能走到手鼓店,肯定是学过音乐,或者对这块有兴趣的,而我专门研究过手鼓、陶笛、葫芦丝的一些基本功。用这个作为开场白,不但能迅速拉近两个人的距离,还能让猎物对我产生好感。
所有人都是自恋的,像这种围绕对方名字展开的话题,没人会拒绝,我就能借此套出他更多的私人信息。
第二步就是,鉴别真假。
虽然我在这个客流量巨大的旅游城市呆了三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了,但过河难免有湿鞋的时候,李一诺到底是个真富二代还是装x的,需要我从细节处考察。
我们在古城走了会,趁上厕所的功夫,我快速浏览了一下他的朋友圈。
动态不多,没有那些晒富、游玩的照片,偶尔转发一些国际要闻、观点之类的链接,挺符合富二代低调的特点。
说实话,假如对方朋友圈全是那种蹦迪、派对/活动、旅游、和XX团聚在XX之类的动态,基本上可以判定,这只是个纯装X的假富二代!
看一个人有没有钱,不要只盯着对方衣服、手表、包包、车子看,因为这些都有可能是租的。看什么东西比较保险呢?银行卡。对方是普通卡,金卡,黑卡一看就看见吧,他实实在在用写着自己名字的金卡消费,就是很确凿的证据。
不过,我现在也没机会扒开人家兜里的卡细看,只能想点别的法子。
路上,有卖花的小孩将抱住了李一诺,他自然也是识得我面孔的。
“大哥哥,买个花环给你女朋友吧,鲜花美人,多搭配!”孩子巧舌如簧。
我“羞涩”地低下头,李一诺看了看我,却也不辩解,掏开钱包跟孩子做了交易。他把这个值五十元钱的花环举在我头顶,问:“可以吗?”
我却没等他动手,自己接了过去,扣在头上,仰着脸看他。
他对我笑笑,我知道自己模样很俏,即使他什么也没说,男人的眼神也告诉了我。
“走,你送了我花,我请你喝奶茶。”我欢快地拉了拉他手腕,又在对方刚刚感知到时,很自然地松开,指着上面的招牌说,“我早就听说这家店的红豆奶茶很不错,你试试?”
我心里已经飞快的算了笔账,两杯奶茶在丽江顶多八十来块,花个小一百在这个男人身上是值得的。对待这种大鱼,我知道不能心急,故而半点也不能流露自己拜金的本质。你若送我礼物,我也回赠你,经济上一点便宜不占。
这招叫欲擒故纵,只有这样,猎物才会彻底相信我。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目前为止,李一诺似乎并没有对我这个“清纯、简单,有几分可爱”的人设产生心动。他跟我坐在装饰着鲜花绿树的奶茶店里,时常处于一种发呆虚无的状态,这状态是我熟悉的——
那是在丽江生活很多年后,把自己整副身子丢在阳光下漂浮的那种懒散跟走神。它并不常见在游客身上。想到这里,我心里隐隐有了几丝疑虑。
不等我开口,他起身朝门口走,身体的某个部分合着店里的爵士乐节拍,让他的步态带一点下流的典雅。他挑眉看我,“走?”
我没让心里想的流露到脸上,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我们被人流半推着,上了大石桥。一个背着硕大旅行包的路人从我身边挤过,我的身体朝石桥外歪过去。
那一点推力自然是有的,可也不至于将我完全推出去。我看着李一诺冷峻的侧面,决定赌一把,放任身体朝水声哗哗的桥下去。
下一秒,我的腰就被一双修长而结实的手臂搂住。
我们几乎是胸膛抵着胸膛,心跳连着心跳,彼此都能感知到对方呼出的空气。这样的戏码我玩过很多次,我以为自己干这桩勾当干得不会脸红了。可这一回,我却意外有些心慌。
我能感觉到,他全身也紧张了,只有一对眼睑完全松弛下来,松松地罩住他的大眼睛,淡淡的水色薄唇就在我鼻尖上方。他将我越抱越紧,似乎要将我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明白,直到此刻,这个游戏才算真正开始了。
三
从大石桥下去后,我们的身体状态似乎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化学作用。
过街时,他会下意识地拉拉我的手,过后又有意识地赶紧松开。遇到喝多了的人时,他会用身子把我隔到另一边,而我竟然隐隐享受这些小把戏。假如不是我的职业使然,我甚至会相信自己真的身处于一场艳遇中,他的那一点点冷漠、神经质、温雅、无侵略性,诱发了我天性中所有的危险潜伏,我甚至期待能跟他发生点什么。
离夜幕还有几个小时,李一诺约我晚上一起逛古城,“听说有篝火晚会!”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改天吧,今晚我已经有安排了!”
这句话在我心里面已经酝酿很久了,尽管我很想跟他呆久一点。
欲速则不达,我暗暗警告自己。
他大约没想到我竟然拒绝了,露出几分不甘,但很快就一闪而逝,潇洒地朝我比了个OK的手势,“我这一个礼拜都在丽江,随时等你‘预约’我!”
你可能会奇怪,这个时候我不应该“下手”了吗?
确实,按照一般酒托女的套路,肯定立马答应了下来,然后带对方去常合作的几个酒吧,接二连三不断点单,快速榨取价值,然后转战下一个目标。
她们点单还有个诀窍,一开始选便宜的点,男方一看价格能接受,就放心了。服务员在下单的同时会让男方先买单。几分钟之后,女人又点单了,服务员再次带着刷卡机跟酒上桌,酒都是已经被打开没法退的。
如此反复几次,累加起来可能消费上万。她们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男方中途醒悟拒绝买单,另外分次买单数额没那么大,被美色跟酒精搞昏头的男人,对这些数字没那么敏感。
有个男人甚至一晚上被刷光了积蓄,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每天晚上在丽江古城晃悠,想找到那个酒托女讨说法,结果再也没见到过她了。
而我,自然不会跟那些酒托女一样。
我要的不是这一锤子买卖,可这次,我连自己心里都不太清楚,我想从这次猎捕中,获得更多的是什么?
第二天,李一诺打电话给我。
他说买了两张舞剧票,但他找不到伴一起看。我说谢谢了,也许我那会有空。他说顺便一块吃晚饭。我说地点我挑吗?那我先查查丽江古城最贵的餐厅在哪。挂了电话,我嘴角依旧是弯弯的笑,没有半点勉强。我反手甩了自己一耳光,想想你的三不原则!
晚餐时我粉墨登场,李一诺初次见我是清汤挂面的模样,这回得让他看到我女人的一面。选了一条露腰的黑裙子。这是我第一次买不打折的衣服。心机都藏在衣服的剪裁里,腰身纤细,臀线惊心动魄,又恰到好处地露了一小块白色的腰。
李一诺在门口抽烟等我。烟,让他略显少年气的形象里带出一种成熟和放浪的气质。我的心又一动。
饭桌上,我们的眉眼均在传情,一瓶又一瓶的酒被服务员带上桌。李一诺的眼睛里似乎长出了勾子,满是探寻的意味。我怕什么,这些酒我每天都喝,早就喝出了一副钢肠铁胃。
一个电话打过来。父亲带着酒精的声音从话筒那头出来了:“你这个月的钱还没打过来?”他吃准了我晚上在干什么,专挑紧要的时候打。我告诉他,这些时手头紧张,等下个月初再转钱。父亲的声音立马变得刻薄了,你一个女人早晚嫁人,钱不给家里留着,在外倒贴小白脸?跟你一个年纪的女儿,哪个不是为家挣钱,老罗的三个女儿都给家里盖新房子了……
我愤怒地挂了电话,耳边似乎还有他咆哮的声音。
“没事吧?”李一诺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我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深吸了一口气,擦掉眼角的泪,抬头故作坚强的一笑,能有什么事呢,我很好。
主菜上来时,我们因为谈到我的过去而不断停下咀嚼。我讲的是我和父亲、弟弟的生活,那是一段不太阳光的回忆。
考上大学那年,家里让我退学给弟弟挣“娶老婆的彩礼钱”,我不肯,又没申请到助学贷款。我被余华的小说哄了,跑去卖血,人家告诉我,现在都不兴有偿献血了,给你张电影票要得不?我一下哭了,但还是接了电影票去看片。你看我好像出身还不错是吧?其实,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去电影院。
哪怕现在,我一边工作一边靠自考拿到了大专文凭,也还是一次次被家里逼着拿钱回去,不然父亲就去我公司闹。我一直想存点钱再回学校深造,可是太难了,我狠不下心拉黑家里人,又痛苦这种永远逃不出去的窒息。
这些故事在我们村里,其实并不新鲜。它们在我嘴里一次次重复,早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娴熟地往外流淌,哪里要停顿,哪里要煽情,哪里要哽咽,都被我安排得分毫不差。
李一诺的胳膊,走在了他的意识前面,牢牢揽在我肩膀上。
他说,“你还记着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对吗?”
我的眼泪又落了下来。虽然这里面有演戏的意味,可那两年的绝望,随便想起哪个细节来都能哭上几天几夜,掉几滴泪算什么?
我们起身,李一诺将他的外套裹在我身上,将我的手团成拳头,握在他的手心里。我们一路这样走着,两道长长的身影在地上时而纠缠,时而分开。
其实故事的另一部分,我没讲出来,只有我自己知道。
放弃学业后,我确实靠着自考拿到了大专文凭,也进了一家公司做文案策划,可父亲的几次大闹让我决定离开家乡。我瞒着所有人,辞职退房,到了丽江,成了一名艳遇捕手,专门挑着单身男游客下手,利用他们想艳遇的期待,带着他们去酒吧饭店消费,抽取提成。
最好的谎言,就是讲一半真话,你永远都不会露出心虚的马脚。
正是这样真假参半的过往,让李一诺彻底对我卸下防备。
四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去了泸沽湖、拉市海,登了哈巴雪山,看日照金山,几乎把周边的能玩的都玩了个遍。那些我合作的景点、饭店、酒吧等,无一错漏地被我安排上了。刚开始,我假意提出要跟李一诺AA制,李一诺一口回绝了。已经知道我身世背景的他,这种时候怎么可能接受我的钱?
他说,我不擅长做攻略,这一路都辛苦你查资料,安排行程,就让我做点不费力的事做补偿吧,不然怎么好意思?
我们拿了酒到雪山脚下。他眼睛看着远处,像是自言自语。他跟我说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鸭子,跟我说他会画画的父亲,跟我说北方的大雪天。
“你知道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么?”他忽然转过头看着我。
不等我回答,李一诺突然伸手揽住我的肩膀,顺势往草地上一躺。
我惊呼一声,侧过脸看到他明晃晃的笑,离我不过一个手掌的距离。
他抓住我的手,朝自己脸凑过去。我的心脏又开始狂跳起来。他定定的看着我,低垂的眼尾处是一排细软的睫毛,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到我颈项间,半个身子靠了过来。我告诫自己,别,别动心,别被他诱惑。一切都是假的。
我想把手缩回去,他微微用了点力,又拉回去,将我手搁到他下巴上。上面是一片浅浅的青色胡髭。他捉着我的手,从胡髭上轻轻掠过,是细微的刺痛感。随后,他松开我的手,闭着眼睛,整个人变得柔软而松懈。我抚过他的下巴,听到了极细微的、几乎随时都可能被风声盖住的“簌簌”声。
“你听,这就是雪花落地的声音,簌簌,簌簌,簌簌......”
他的嘴唇落在我的脸颊上,有些淡淡的酒味,良久后他对着我的耳朵说“晚上,我去找你!”嘴唇一开一合间,触碰到了我的耳垂,我的身体一阵阵火烧一般颤栗。
因为,今天晚上之后,李一诺的旅程就要结束了。
这些天,我死死捍卫着自己最后一层防线,不让李一诺剥下我的衣服。我不敢承认,自己心里头对他有着不一样的情感,也许荷尔蒙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消耗,大家没了激情后还能做个普通朋友,也许……
我并不想跟他做个普通朋友。
晚餐是在李一诺的房间,这是丽江古城最好的酒店位置,坐在阳台就能俯瞰整个古镇夜景,而头顶上方是明朗的星空。
我们在小餐桌边坐下来,饭菜是私厨做好送过来的。他吃得很优雅,握勺的手势轻巧得体,把一盘简单的蛋炒饭吃得高贵起来。我注意到他的指甲干净整齐,像白色剔透的贝壳。这样一双手,是从未吃过生活的苦的手。
吃完了,我们几乎不约而同的抬头看着对方,“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然后两个人顿住。李一诺脸上显露出一点平时不常见的窘迫。我明明知道这不过是个骗局,此刻却为这份真实得吓人的坦白害羞起来。
他迟疑了很久,双手越过餐桌,握住了我的手。
“我想,我爱你。”他说。
我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越笑越大声,最后身体前俯后仰,眼泪都从眼角迸出来,像疯了一般。
在我赴约之前,我从咖啡馆老板那得知了一个真相:
李一诺是个假富二代。他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男演员,入行多年,台词超过十句的作品一只手数得过来,这次是蹭了剧组的经费,拍了几场戏后自己出来玩,什么画家儿子,什么海归派,都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我一个骗子,居然遇到了另一个骗子。
这事其实早就有端倪,只是我被感情蒙蔽了双眼。
李一诺的套路,不正是我惯常对别人使的吗?利用自己还不错的外表,虚构一个人设,用忽冷忽热的态度取得猎物信任,再花点小钱打消对方顾虑,制造身体接触的机会,互诉心事……
假若我不知道这一切,今晚我大概会主动献身吧?
我给人造梦挣钱,李一诺则花钱演戏,沉迷于这场由他自编自导自演的艳遇爱情戏里,我们说到底也只是各取所需。只是,我这次动了情,尝到了被人玩弄感情的苦涩,这世上果然是有报应一说的。
为什么知道了真相还过来,大约还是有几分不甘心吧?
我问,“李一诺,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
李一诺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擦去脸上的泪,“费这么多心思睡个女人,何必呢?你把花在我身上的钱,随便都能买来一夜春宵!”
“你误解了!”他解释。
“你他妈的以为我十五岁?”
我起身走到门口,他飞速地扑上来拦住我。我推他,却推不动。他手攥住门把,我用力抠,想抠开它。我抠得他疼了,突然抬起大眼睛看我,大概他在我刀枪不入的表面看到了决心,他又说:“我爱你。”
“够了,让我走吧!”他要再这么说,我真的怕自己忍不住。
他却一下抱住我,就像没有看见我惊慌而愤怒的眼神,又或许我一直期待着这个铤而走险的拥抱。因为动作和情绪的激烈,他一缕细致的黑发游散到额前,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被抵在门上。他将我双手固定在一个制约我挣扎的位置上。
他说:“先别走,听我说。”
我试着挣扎了几下,毫无作用的反抗。
他忍不住笑了说:“我想对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停顿一刻,让我证实他没有戏言:“你看,你完全动不了了。”
他将头伸过去我颈子里,却并没有挨上去,一团团热气随着他说话喷在我皮肤上,我的身体忽然变得对这细微的触觉分外敏锐。
我不讲话,看着他,为自己明明受制对方却并不反感而羞愧。
他仔仔细细看我一眼,又那样顽劣而腼腆地微笑了,然后他告诉我他爱我是真的。他身子微微一蹲,我整个人便失去重心,落到他手上,被打横了抱着,门已经被他反踢一脚带上。
他就这样抱着我,一步一步朝房间中间那张大床走过去,我这时才真正恐惧起来。我和他之间的一切悬殊让我感到恐怖。
我闭上眼睛,拿不定注意要不要呼救和踢打,这情形跟我听说过的强奸不太一样,我内心虽然恐怖害怕,可肉体却似乎违背了自己的良知,想要趋迎“下一步”。
等了良久,却并无想象中的侵犯。他拍拍我的脸:“想啥呢,把眼睛睁开,我跟你说点话!”我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彻彻底底的。
李一诺此刻是另一幅模样,完全放松的,带着流浪汉式的无拘无束的气质,大概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吧?
他说:“没错,我不是你想的哪种富二代。我不但没钱,还欠了不老少钱。”顿了顿,他又说“我想我是真的爱你,你总是让我想到自己。”
我静静地打量他。他眼睛很大,单纯如少年。眼睛里盛着忧伤,嘴角却是一个浪子式的笑。那种笑告诉你,谁拿它当真谁倒霉。
这个晚上,我坐在丽江古城最好的酒店大床上,听一个骗子讲给我他的故事。李一诺没有什么知名画家爸爸,他的父母是城市底层的环卫工,环卫工的儿子想做演员当明星,这样的梦想在别人看来是很可笑的事情,可他却铁了心要去试试。
高中毕业后,李一诺一个人跑到横店各个剧组飘着,为了演个死尸,30多度的夏天,穿着一身厚铠甲硬是撑了十多个小时。可即使这样,熬了这么多年,也依旧是个跑龙套的,若说有进步,大概是现在偶尔能混个有台词的角色了吧!
当演员,唯一能满足自己虚荣心的是,他可以演技伪装成各种各样的身份游走世间,有时候是空少,有时候是富二代,有时候是音乐家……
“人们就是这么肤浅,从不看我本人,看的不过是我贴上去的标签。”他嘴角的笑是嘲讽的,仿佛对我,对自己,也对那些看不见的“人们”。
“我第一次碰到你的时候,就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游戏,很抱歉这么说。我当时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参与了,可是,你知道吗?后来我是真的一点点被你打动了,你相信你也是!我们是一样的人,身上有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很多次我想告诉你事实,可我怕从戏里面出来后什么都消失了。”李一诺大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里面一片坦诚的澄明。
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事实。假若他是有意欺骗我的感情,也就罢了,可偏偏又是有情的,呵,两个有情的骗子,真他妈讽刺!
见我不说话,李一诺把一张卡放桌上,说“这里面有点钱,是我的积蓄,还有一个礼物盒,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你选哪个,我把选择权给你。”
我沉默良久,脑子里是这些天跟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可是那张被父母撕掉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始终在提醒我。
我告诉他,比起感情,我跟你都更需要钱。
李一诺眼里的光一点点沉下去,最终黯然。
五
我叫李一诺,是一个演员,我喜欢演戏,因为只有那个时候,我才能跟自己的家庭切割干净,做一个真正的我。
那个女孩的身份,其实我一早就知道。我对她说了一半的真话,我想当个好演员,但我并不是清洁工的孩子。我父亲是个画家,很多人愿意花重金,就为了求他一幅画,可我偏偏没有继承父亲的天赋。家里的钱让我根本不用担忧生存,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人们总会说,噢,那是张大师的儿子!
高中的时候,我迷上了电影,像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原来影像的魅力这么大,那一刻我明确了自己的愿望,我想当一名演员。父母当然不同意,他们甚至用切断我经济来源的方式威胁我。那两年,我确实过得很窘迫,我对人说,我父母都是环卫工,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其实,是我跟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僵。
直到有一天,母亲给我打电话说,看到了我演的戏了,我忍不住哭出声来,我终于被他们看到了。即使,那只是一个很小的角色。我跟家里的关系慢慢缓和了,父亲也开始关注我的作品,但身边很多认识久了的朋友,都还只当我是那个从底层走出来的穷小子。他们不端着自己,也不说我是张大师的儿子,我觉得很好。
这些没对她说的,就如同她对我隐藏了的真话一样。
我跟她去十里许愿长廊挂过木牌。我写了自己的愿望“做最好的演员”,旁边女孩的木牌上写着“做真实的自己”。
我们都没有对对方说实话。
那个礼物盒里,装的是一份北京成教大学的资料,我真心想帮她。
在这个艳遇之都,人人都在演戏,我的“坦白”里,其实也有一种赌的成分,赌我这样可以感动她;赌她对我有一丝动情。这份情也许日后会生变,但人活着,总要有什么东西可以依靠和相信,哪怕只是暂时。选择欺骗,不过是我在这个凉薄的世界里,期盼获得点真心互相取暖而已。
可是,她最终选择了钱。
我失望,但也能理解,那些曾经单枪匹马闯荡过人生的姑娘,心头有卸不下的一付铠甲。她只是在保护自己。
我走的那天,一直隐隐期盼她能来送我,可是那个微信头像始终是安静的。
我知道,等我上了飞机,我跟她便回到了在手鼓店搭话之前的情形,彼此成陌生人。从此丽江上空,也飘零着我那份给出去而没人要的情感。大家都阴差阳错地施予和接受。错过去,却不知如何错的。
正胡思乱想之际,安检口,忽然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到了她,歪着脑袋,依旧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
她把进修学院的资料朝我挥了挥,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实话?”
我愣住了,原来她早就明白了我的真实身份,但她那天晚上还是把戏配合我演了下去。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女孩依旧是冷冷的语调,“两个互相防备的人,何来什么真情?”
我喉头动了动,也是,我居然拿自己的防备去考验另一份防备。
“只是——”
女孩从口袋里套出那张卡,“你给我的这张卡,里面的钱刚刚好够当年我上大学的学费,我想你大约是真的把我放在心上的。既然你不说实话,那就让我来。”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把紧紧地搂住她,就像那天在大石桥上一般。
“我们在一起吧?”我问。
她没回话,踮起脚朝我深深地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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