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正文

 叔岩为学谭人,而又为英秀高弟,谭而后,居于老生王座。叔岩虽有余派之目,但艺则仍多出于谭,至异于谭处,则是自己的聪颖,天赋之缺陷也,正某君所谓:“变化的谭派”,非王又宸之死啃谭者。究实,嘴上功夫,皆是数十年的磨炼。

 余息影歌坛,逝后又转瞬数载,欲再闻其歌,则只可于唱片中求之。缘其息影之日早,故其唱片,除百代、长城、高亭三公司外,他公司则半张皆无。至病逝前国乐公司不惜重金特灌之二片,实又为剧之史页留痕矣!

 叔岩唱片,似片片皆至低可估“平稳无大疵”五字,而多名贵,其:“哗啦啦”与“抓一把”开多少后学法门,亦可见其艺之精也。

 今将其唱片逐一列下,稍加小评。学识浅陋,见闻无多,自难免有不到之处,此点尚望谅我。

余叔岩老唱片(谈余叔岩唱片后学若以此立基)(1)

余叔岩便装照片

1、高亭公司出品

(1)《珠帘寨》本为净角戏,而改生则源于谭鑫培。叔岩既学谭此剧多肖,然以唱片中较,其衷气确不如谭(谭之《战太平》片中“大将难免阵头亡”之句,确非余所敢学),故沉着处无醇厚之音,然有干净紧峭之味,或存谭之神理乎(因为我之说古乃是据诸老顾曲家之话语文字或唱片,我并不曾看过老谭也)?起长腔易,收短腔则难,正所谓:“有腔易,无腔难”。此片原板,力追坚洁,落腔不觉拖泥带水,有余味可令人回思。快板利落非常,三个“哗啦啦”,虽然其高是比出来的,但气口极不易匀,叔岩则应付自如,使人生“更上一层楼”之感。嗓低能用,真善书者不择笔。末句峭拔得势,“落得个清闲”句极与《武家坡》“十八年”句之腔肖,但彼须绵邈,而此必沉雄,叔岩得之矣!可谓经意名作,而此片留迹更为后学造福不浅,少走多少路也! 

 《洪羊洞》腔为真情表现,英秀有《洪羊洞》一片,但为病房之快三眼:“自那日”其以苍凉沉郁之音而极顿挫抑扬之妙,声口凄婉,真若病入膏肓之人,实一绝唱。而小余此片,亦可称之为:“寓颓唐之韵,无散漫之音”,故沉郁老苍亦自然肃穆也。“主”字森秀,所谓“春煦万物,默运天工”,可为“尽”、“营”二腔写照。谭氏《寄子》片,“命”、“情”二腔之妙,叔岩可谓传之矣!“宗”字唱“凡”出“保”字,阴平阴上,亦尽音调之谐,“枕”字行腔,尺寸渐快,不若小培之粘滞,为活泼可贵处。平直中蕴许多丘壑。此第二句“番”字之佳点,亦为谭妙,叔岩所学如是。末句不唱“休惊动上房内年迈太君”老词,而唱“怕只怕熬不过尺寸光阴”词可讲即可,而叔岩之结尾“阴”字恻然咽住,得病榻支离光景,剧神存此矣!取径不同,各造其极。小余聪慧,大矣哉!

余叔岩老唱片(谈余叔岩唱片后学若以此立基)(2)

余叔岩之《珠帘寨》 

 (2)《战太平》靠把老生非仅重武基,唱念须存威棱,使懦夫可立,与安工衰派异。“头戴着”之倒板,高入云表。摇板句句英风飒爽,有不可一世之概。“镫”字劲厚浑融,可称之“矢穿七扎”。“扫荡烟尘”四字,慷慨激昂,如闻易水萧萧之声,真壮士之音也。此片阳平多用高音:如“残”、“撩”、“雄”等字。其实“残”、“雄”应低,便接下“生”、“兵”二阴平字,尤可尽抑扬之致。此类字音,虽非“倒”,然如“屏风上立,蒸笼上行”,可偶然,不可常例,未足为训,此实亦火气未净。叔岩喜用喷口,此片“镫”、“荡”皆是。过多咬字即易致模糊,偶为之颇足增口劲,而叔岩之习惯此,曲曲多有已成毛病,后学须谨之慎之。

 《状元谱》温如唱此平浮,实非“陈伯愚”之情态。小余此片如怨如慕,真富情感之声音也。首句“张公”二字平出,与老谭《探母》片“杨延辉”三字,同一平淡,但亦同一浑厚无伦。“三”字提高,此阴平字,井然不紊。“无有后苗”四字,非仅抑扬有致,益传“老来无子实可怜”之情。两个“为儿女”一平一低,尤足抒写心情,烦恼颓唐皆寓于声口,音律清苍。余事耳,后尤简练。第一个“我也曾”疾转而下,然不背尺寸,敛锋入骨,韵味又出,此方可誉之“神明于规矩”也。去声字下接上声字,率多以垫字出之。此曲“去呀把纸烧”即是。然西皮与二黄不同,不能皆绳此例也。最末一句“烧”字下不垫“哇”音,仍归其本字,是温如万不能及,亦可见其字正之不苟如此。 

 (3)《乌盆记》为一悲剧,长言咏叹,刘世昌之唱工甚重,后部之二黄,须具如泣如诉之凄咽,方为尽声之情。此片为“老丈”一段二黄原板,虽非反调,但亦必以苍凉沉郁出之。谭氏云遮月之嗓,惯度变徵之声。小余此剧约亦叫天法乳。叔岩之花哨已又胜于谭,老辈深恶而痛绝(而降至今日,无伶不更花哨,早失朴实,真无可奈何之事)。唯此片承谭余绪,虽已花哨,尚未坠劲拔之概,所以可贵耳。“抓一把”之“把”字,“扬灰尘”之“尘”字,刚健而不觉其纤,尚可令人醒脾。“摆摇动”之句,纡曼徐引。“远无冤”句哀婉欲绝。“伸”字顿挫而结,能勒得住,尚为不失典型之作。 

 《八大锤》此片渊渊作金石声,慷慨之情溢于歌表。回龙之垛句,沉着有味,可想见王佐之为人也。此片本为三眼,然尺寸之快,竟若原板,夺头后,不当接原板过门。此快之原因,或系限于唱盘也。 

 (4)《鱼肠剑》子胥之剧,归于靠把,故唱白不当以靡靡出之。叔岩此曲悲凉激越而绵里藏针,至健至刚,故可听也。快板如珠走盘,嘈切动听,闻为学谭最得力处,不使腔有纡回之妙,使花腔得玲珑之致,乃称能手。包氏论书云:“疏能走马,密不通风”,可喻此曲。然以气格论,终不敌王凤卿之明辅将军,或亦即谭氏此类剧唱不过汪桂芬、孙菊仙之因乎。 

 《托兆碰碑》此片仅《托兆》一阙,走其师之苍凉意,可谓体会入微。“金乌坠”之倒板,悲壮激昂不斤斤于腔调之抑扬,出口自然高古,太极无极,或此之谓乎?末句“遍体飕飕”垫一虚字“哇!”使人如感一末路穷途之老将,徘徊于凛冽之朔风中,真名曲也。 

 (5)《搜孤救孤》此片分头二段。头段匀气调息,平铺直叙,而气足神完。“降麒麟”之“麟”,走入鼻音,余音袅袅,实有“不绝如缕”之余韵。唱散即止,此固唱片所限,亦叔岩之明也(富英国乐《探母》,以若许小片灌一大段坐宫,后之二六,犹如发弓之矢,而《探母》一剧,坐宫之唱必须轻描淡写,宜慢出,若如此之快,味何存乎?人被唱片所限,实乃愚极。此片若多唱一句,前面必须加快,故余赞叔岩之明也)。第二段之倒板,似亦谭氏《寄子》所影,而“命”字之口劲,实非余子所敢望其项背。虽非嘎调,但气力不弱于嘎,下接之垛板,“眼见得”紧接“两”字,使人可爱,原板似有不匀之态,大醇小疵矣! 

 (6)《空城计》“我本是”一段,本系“稳重”而须有“隐逸”之歌。叔岩稳重,而不若又宸之玲珑。此片声调,尚无何可议。 

 以上高亭公司出品共六张,率多余之撒手锏,甚风行,更为学余伶票必人手一张者也。 

2、百代公司出品

 (1)《卖马》叫天之后叔岩独擅长,除言菊朋外,余子无可齿者矣!此片为《耍锏》之快板,虽一鳞半爪,已可传神!“站立店中”之摇板,雄肆豪迈,能辟易万夫,想见秦二爷之英雄。快板得轻灵之妙,唯有滑音,吐字即欠真矣!此乃换气关系。叔岩唱念多有此,火候未到耳。散板六句,出口成章,若闻有关西大汉弹铜琵,击铁板唱大江东去然。“倒叫二位”尾句,类蛇足,叔岩明场扫去,收音清唱,无关宏旨,亦免不识“扫头”者,疑为三条腿也。“放出祸来”微上挑,英挺之甚,亦便锁住“有秦琼担承”尾句,不然则松懈矣! 

 《法场换子》此剧已少唱者,菊朋前度诚为佳剧,近年则反失“佳”矣!此片为快三眼,雍容飘逸,雅韵四流。“恨薛刚”平平唱去,然如多年陈绍,味深之甚。“兽”字行腔,自然而不觉滞。“吃醉了酒”之“了”字,衬得好,运用得更好,结句垛板灵活,与《双狮图》别具蹊径。“夫人吓”,颇草率,三眼中似不宜出此,或系唱盘之限,未展所长。但称之者颇不为少,愚者见愚,余颇不赞同(此余字为我,非叔岩)。“两”字太滑,不为佳。“自刎人头”有作“自刎咽喉”者,好听但费嗓,或系避重就轻也。 

 (2)《上天台》此剧光武本三段唱,而叔岩所灌既非“金钟响”又不“龙书案”乃系中间一段最短之四句。闻刘鸿唱原板,江阳辙,叔岩则唱三眼,人辰辙。首句脱化于《宿店》之“一轮明月”。“怎”字之喷口,用“满江红”腔,遒峭大方,但见浑厚,不落小家琐屑。叔岩不擅王帽戏,因运腔、用嗓两不对工,不知此剧曾演明场否? 

 《一捧雪》二黄倒板苍凉劲拔,为叔岩最擅长,与《战太平》并具此妙,真堪立儒。“命”字腔极花哨,但干净无伧恶气。唯第二句唱“雪氏夫人”,文辞上不通之至。若讲唱,则虽寥寥数语而有余味,如右军之有《快雪时晴帖》也。 

 (3)《捉放曹》小余名作,后学无不导此,此片实有神理。怕、差诸字,闻甚肖英秀,不知是否?二六错综得亦甚好。唯此片不可为法点甚多,如“耐在”二字之出腔,病于弱,因均系“合”字也。慢板尾句,“他”字以“哇!”垫,亦不得谓之佳,因实小气矣!二六中,“一家人”与“出庄来”二句连垫“哪”“呀”,实可谓频的很!诚为此片之白璧微瑕,两句摇板,则甚平稳。 

 (4)《战樊城》两段西皮易犯重腔,此二段皆收入,头段“兄长说话”开口便奇,“伯邑考”尤足示余之口劲,二六稍乱,收音不佳,尾句似脱于《南阳关》“不泪抛”之句。第二段,“一封书信”颇刚健,二句之“两离分”“两”字拉长,实有“悲莫悲今生别离”之景,虽可听,究不若凤二也(此段唱词,甚有研讨之价值,暇当论及)。

余叔岩老唱片(谈余叔岩唱片后学若以此立基)(3)

余叔岩之《战樊城》 

 (5)《探母见娘》由二六转快,始于谭,叔岩宗之。第一句之摇板最难唱,使腔须不露骨,此片则可称之“寓沉痛之情”。二六中,第一句“千拜万拜”字多,极不易俏,叔岩可裕如。“儿的”太多,而不使人厌,亦在伶工之口。快板亦足令人回思。二段之倒板,有石破天惊之力,富英嗓虽高,万不能及也。摇板句句警策,是“子别母”之声! 

 (6)《打棍出箱》“我本是一穷儒”为难度之曲,能求无过即可。叔岩此片之“庭”字尤有口劲,“念卑人”二句之腔,虽同此唱法,确可觉高他人一筹也。 

 《桑园寄子》,叔岩多灌他人所不灌者,此片亦为少见之一(小培与王芸芳似有此段)。《寄子》今已少演者,此片之摇板,难唱之甚,然此句句令人感动,亦寓“父子难舍之情”于中。 

 上列六片为百代出品,发行皆早,叔岩慎作也。虽有小疵,不可为贤者累。 

3、长城公司出品

 (1)《失街亭》饰武侯须威重,《失街亭》之唱,更须有叮咛声口。叔岩平平唱去,不使一腔,句句有过门,应取此等样式。叔岩之唱最稳,此种剧最宜。摇板第二句:“汉诸葛扶幼主”亦有国之重臣忧国忧民本色,尤为可学。 

 《乌龙院》四平分两派:《梅龙镇》、《醉酒》寓潇洒之情,声须柔婉,音节缓和;至《天雷报》及《出箱》等则抒幽思,寄抑郁绪矣,其声凄紧,尺寸必须加快。此剧《坐楼》可为前派,《杀惜》后派,乃两格之剧。此片只《坐楼》,潇洒之劲不若温如,虽字眼讲究,失剧魂矣!然“邻居们”阴阳亢坠,其美秀可无伦。“骂”字一豁,唱足去声,此句缓缓唱出,亦可资后学借镜。 

 (2)《捉放宿店》,叔岩此片,有口皆碑,悔恨之思,溢于调面。“太大”之句别致动听,原板字字脱口而出,乱头粗服已绝黛姿,顿挫尤妙,何用雕饰哉? 

 (3)《摘缨会》西皮正板率多第三句放腔,此段亦然。“都只为”长腔,行云流水一片空灵。二段之二六,亦皆尽柳暗花明之妙。因二六十字句易板滞也,“竟有那”与“把此事付与了汪洋”尤是好句,温如《法门寺》“将人头”句腔约即脱胎于此。此片嗓音不佳,虽有韵味,终嫌遗憾。 

 (4)《打渔杀家》,此曲谭氏曾有遗片,而又为英秀创,叔岩能避重掩短。此片亦较乃师小巧,与《洪羊洞》同一取径。“昨夜晚”豪迈亢爽,有据鞍顾盼之概,真烈士暮年,壮心未已之萧恩也。“把打鱼事”句,运衬字脱口而出,实肖谭。“家贫穷”大方家数。二六朴茂简拙,风神绝世。“渴”字摇曳作结,切忌匆遽收腔,而失绕梁之韵也。 

 《打严嵩》灌片非比明场,此数句摇板,仍失之于快,大致尚佳,末句“小”字顿高,真警世音。 

 上四片,长城公司出品,尤多为余之好戏,亦颇风行。 

4、国乐公司出品

 (1)《沙桥饯别》此段二黄正板,字正腔圆,不为谀词,但嗓音之苍,终嫌不宜出于挂黑三之唐王口中。“即便还朝”走低腔,省力又好。“孤赐你四童儿”句清新之甚,结句亦有力。嗓音之苍为年龄之关系,自不能润,火候更深,大气更退,王瑞芝之琴在杨宝忠之上(此话非虚,王之高于杨,犹余之在马上也)。 

 (2)《伐东吴》“忆昔当年”之句,“镇”字力能穿石,真倔强得可爱,终篇贯注,此句如诗文之赴全力,拢一切也。“转眼不觉”句,“有”字拉长,为最可称之点。“平”字喷口,“御营进”之句,不同其他西皮原板,而刘备之唱,使人顿觉两人口吻,真乃可贵也。唯此片第二句“有数春”是否对,应考之(《战长沙》至《伐东吴》,黄忠降汉未必仅数年耳)。此片,闭眼聆之,似有老将撩袍而行也。 

 《打侄上坟》“提起了”首句“尔”字念得真,他伶皆成“二”矣!(“二”字虽似可讲,实差“尔”千里!)“不孝”不如“不肖”,但唱不好听,岂止叔岩?“人”字下垫“哪”,恨子弟不成人之情,尽泄于此,有如天置,不可去也(与《空城计》“错用了小马谡”之句“哪”字同一传神)。“这样奴才!”一句,翻高有衷气不接之态,实符剧情,妙哉!“人不到五十不应唱《状元谱》”也!原板一句较一句老练,末句“不干”似有泪出矣! 

 以上为最后所灌,行销之速,当在意中,与他伶唱片较,胜人之处自能了然!

余叔岩老唱片(谈余叔岩唱片后学若以此立基)(4)

余叔岩练功照片 

 叔岩学谭,能挺而且妥,实为至贵,其唱片无不谨慎,而最后所灌二片,仍未有白,此能守誉,而以“消极”收“积极”之效,更为创誉不少。叔岩诚不愧为智者,上列所评之唱片,已为其所灌全数,凡十八张,虽有微瑕,后学若以此立基,实可少涉左道旁门也。 

 若论其片,最佳当属《伐东吴》。而其得力处,仍在以腔就字。四声不倒,口劲尤佳。嗓虽限天赋,然不高能运,韵有不清能圆,胜余子者,仅此而已! 

 附:这只是叔岩唱片本身的评价文字,销路自也不能因此而有所增减。究竟如何,还在听者也。此文多错见,望方家指教。 

 (《立言画刊》1945年343-3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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