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的日子》剧照。
读李娟的文字,像是做一场文字的减法——她笔下的内容不是坐在房间里凭空想象出来的,也不是刻意体验生活获得的,而是生活图景的真实映照。跟随着李娟的文字,读者进入了那个遥远而又清晰的阿勒泰世界。
李娟的写作植根于她所经历的一切,而这一创作特点在一些人看来是矛盾的存在:“写了十来年阿勒泰乡村旮旯里琐碎生活和纯粹自然之后,今后怎么写?”
但李娟似乎不以为意,毕竟,生活本身就是一条滔滔不绝的河,而写作也难以汲取其中一二。
图片由花城出版社提供。
喜爱李娟的读者,即使与其素未谋面,也常会将她当作一位老友。李娟的笔调真诚可亲自然是主要原因,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李娟作品的题材往往植根过往经历或来自当下生活,久而久之,友人感觉油然而生。
我们在作品中读到的那个顽强坚韧的李娟,有着称不上快乐,甚至可以说是颠沛流离的童年。早年离异的母亲谋生艰难,把李娟托给住在四川乐至的八十岁外婆照养,外婆靠捡垃圾养活小李娟和自己一百多岁的养母“老外婆”,十分辛苦。
她们的生活拮据到为了省下压岁钱,从不过年。大年夜别家吃饺子放炮,她们则为了省电早早关灯睡下,这让李娟至今没有过年的习惯。
李娟的学生时代辗转四川和新疆两地。李娟在四川读到小学三年级,回到新疆母亲身边,但又因为没有户口,小学六年级又回到四川。此后辗转四川新疆,人渐渐长大,胆子也越来越大。1998年,读高三的李娟悄悄退学,跑去乌鲁木齐做了纺织流水线女工,算是结束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山海情》剧照。
那个时期,李娟生活的关键词是“流浪”“挨打”和“阅读”。
“流浪”“挨打”和“阅读”
《走夜路请放声歌唱》里,李娟不无心酸地回忆“我从小就是一个没有户口的人,妈妈是离职的兵团人,没有单位,非农非工,我们娘俩一起当盲流,不停地搬家换学校”。
《走夜路请放声歌唱》
李娟 著
新经典文化 | 新星出版社,2015-9-1
从四川搬到新疆,又从新疆返回四川,从县城到牧场,从这个牧场到那个牧场,从这座城市到那座城市,李娟经常每年要搬上两三次家,以至于搬家搬出后遗症的她不爱出门,对旅行兴致缺缺。
《山海情》剧照。
而挨打频繁程度更在搬家之上。学生时期,老师的体罚和来自男生的霸凌都给李娟带来了深重的创痛,让她多年以后依然感到困扰并深感无力。
而李娟豪爽霸气的妈妈之前做过生产建设兵团职工,有点儿酒瘾,有次酒后拿酒瓶砸她,砸到眉骨缝了三针,至今有疤留下。
即使把那段苦难的岁月概括成几段简短的文字,也难以让旁人风轻云淡地看待,更不用说当事人自己了。但是,对李娟而言,好在还有阅读。
《城南旧事》剧照。
小学一年级时,李娟捡到一张旧报纸,她尝试把自己认得的字逐一念出,惊喜地发现它连缀成了一句自己能够理解的、有意义的话,一扇大门就此打开,蛋壳被身处黑暗中的小鸡啄出了一条缝隙。
从此,只要是带字的东西,她都会如饥似渴地阅读。捡垃圾的外婆捡回的旧报纸是最稳定的文字来源,而阅读新书的机会却只有每学期开始时发下的新课本。
小学四年级时,回到新疆的李娟进入了阅读的黄金年代——妈妈开始做收购废纸的生意,收回来的旧书堆在一间房里,那里成为了李娟的“圣地”。
阅读带来的共鸣沟通给了李娟慰藉,也给她留下了一颗火种。李娟退学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乌鲁木齐一家地下小纺织厂里当流水线车工。
磨难与转机
生活的磨难让李娟有了穷则思变的想法,她曾回忆道:“那时候去打工,在乌鲁木齐,打工挺困难的,就受不了那个苦嘛,想改变生活,然后就写了一篇稿子,跑到一编辑部去投……”
那个编辑部是《中国西部文学》,她所投的散文投到了责编刘亮程手里,这是李娟与伯乐的第一次交集。次年,文章发表,但并没有改变什么。
于是,做车工的日子她过了两年,才辞职回到了妈妈和外婆身边。回来不久,外婆摔倒重病,在陪护外婆之余,她开始重拾阅读与写作,处女作《九篇雪》就此诞生。
《九篇雪》
李娟 著
新经典文化 |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3
书写完后,当真如同静静飘落的一片雪花,什么也没有改变。李娟跟着妈妈在沙依横布拉克山谷开了间裁缝店。随后,善于发现商机的妈妈觉察到牧民需求强大但购物艰难,于是又开了家杂货店。
但在山里上货艰难运输不易,且牧民挂账现象严重。最终,生意还是磕磕绊绊地做了下去,性格坚韧的母女俩更是跟随牧民游牧的迁移路线,继续不断搬家,不断开业,以这样的节奏在山区生活着。
电影取景于新疆阿勒泰。/《真爱》剧照
李娟又回到了乌鲁木齐,2001年在一家寻呼公司求职,后来去了广告公司,还做过编辑,过着普通的打工人生活。而转机,在2003年到来。
这年,《九篇雪》作为刘亮程主编的“住居新疆”丛书中的一本成功出版并饱受好评,李娟有了粉丝和热心读者。在读者的帮助下,她进入阿勒泰地委宣传部上班,有了稳定的收入和生活。
可惜机关生活似乎不太适合李娟。她成名后,有记者去采访宣传部领导,领导评价她“宣传部的李娟,在这里又不在这里,开会时领导没说几句话她就神游天外了”。此外,李娟还经常记不住人脸。在《记一忘三二》中,她还专门写了一篇“沟通记”,回忆了一下自己“总是让同事的日常工作疑云密布”的操作。
《记一忘三二》
李娟 著
花城出版社,2020-7
她在宣传部做了五年,相对充裕的时间给了创作以较好的条件。在一次访谈中,她极为简洁地表达了自己对这段生活的定性:“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我的确是依靠这个单位度过最艰难的时期。”
阿勒泰系列《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和《走夜路请放声歌唱》均成书于这段时期,作品的影响力逐渐扩大,甚至被王安忆评价“有些人的文字看一百遍也记不住,有些人的文字看一遍就难以忘怀”,这些评价无疑给了她足够的勇气和底气。
《我的阿勒泰》
李娟 著
花城出版社,2021-8
2007年,她选择了辞职,旋即和一家哈萨克牧民一同在地窝子里生活了三四个月,走完了一次游牧的全程。这段珍贵的经历,最终形成了“羊道三部曲”。
《羊道·深山夏牧场》
李娟 著
花城出版社,2022-9
我们必须感谢李娟高中退学后在沙依横布拉克山谷开店以及离开机关后的那几年,因为正是这段时间贡献了李娟作品中最有趣的内容来源。
关于哈萨克的一切
李娟的故事中到处都是哈萨克的影子。那些可爱的哈萨克人们,酗酒时一瓶接着一瓶,对李娟的称呼随着饮酒量的增添从“妹妹”一路上升到“姐姐”“嫂子”,李娟需要运用智慧将他们骗去其他店家然后迅速关门落锁,否则他们能做到一直喝。
纯朴的哈萨克牧民还有着上门买东西从不空手,总会带上礼物的习惯,买东西的钱可以没有,礼物却不能缺。牧民们也从不见外,推门就进,坐下喝茶或者看李娟拉面,一看就是一整天。在那辽阔的天地中,时间都显得粘稠漫长。而李娟一样毫不客气,走路困倦了同样推门就进,倒下就睡,女主人会为她盖上毯子,在她睡醒时奉上馕和热茶。
《真爱》剧照。
与热情纯朴和善良并存的是生活的困苦。在哈萨克地区,一家人需要徒手盖房,睡在木板或者布匹堆上。山区杂货店上货十分艰难,母女俩时常在零下三十几摄氏度时坐着爬犁采购,上坡时还需要徒步,“那路,感觉永远都走不完”。
到了冬天,大雪会把一切掩埋,把人封在屋里。生活在牧区,奶制品和肉类不太会缺,但蔬菜水果在冬天是绝对的奢侈品。2009年,实在没菜吃的李娟,把妈妈用长筷子插在土豆上做成的自制纺锤都给吃了,外加秋天的库存四十斤辣椒酱,度过了长达五个月的冬天,更不用说开春化雪时要自己挖沟外加刨出摩托车等贵重物品的体力活了。
《羊道·春牧场》
李娟 著
花城出版社,2022-9
写作是一条滔滔不绝的河
看李娟的样子,瘦瘦小小个子不高,很难相信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做了那么多繁重的体力活,忍耐如此艰难的生活。可以肯定的是,她乐观幽默、实干能力极强的老母亲给了她强大的力量与感染。
这位能徒手建房徒手改房、没有驾照也敢开着机动三轮一路三百多公里从阿克哈拉开到红墩乡的强悍母亲,有着兵团人的一切优点,除此之外,她还很有爱心,哪怕毕生颠沛流离,到哪里都养着一群小生命。养狗、养猫、养鸡,甚至养牛,总是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
在李娟的书中,我们还能读到生离死别,一个个生命从鲜活到枯萎的过程,以及她对家人的眷恋。
《黄金时代》剧照。
李娟在四川读小学时,和外婆的养母“老外婆”同住,老外婆的两个儿子都在抗美援朝时牺牲了,因此无依无靠。于是,七十多岁的外婆从新疆回到四川,接过照顾她的重任。她太老了,像件家具一样安静陈旧,总是一动也不动,身上像落满了历史的灰尘,有着沉积的寂寞。
在李娟13岁那年,她去世了,享年107岁,而这样的百岁老人,在世时还会为李娟做早饭,焖出带有美妙圆满金红色泽的锅巴饭,这诱人的金红色泽,李娟这一生再也没有见过。
外婆是个孤儿,从小流浪,被做佣人的老外婆收养。她一生都在奔波劳碌,七八十岁还在捡垃圾贩鸡蛋,养活着老母亲和小李娟。
八十五岁养母过世后,独自在乡下耕作糊口,八十八岁再度回到新疆,从此再没回过四川老家。九十多岁时,被李娟接到阿勒泰。李娟为她写过很多文章,并专门写过一篇《外婆的葬礼》——她想郑重地要世界记住,外婆不是李秦氏,她的名字叫秦玉珍。
《活着》剧照。
李娟的文章中基本没有提到过自己的生父,继父出现的频率倒也不低。李娟的继父给人感觉是一个能吃苦肯卖力的人:和李娟妈妈一起盖房开店,出了力还要被骂;为了多条挣钱渠道还在杂货店里拓展了修鞋业务,并引发了一场快乐的哄闹。
这个精神抖擞的人,在2009年最漫长的冬天来临前,为李娟扛来一麻袋萝卜做冬储菜,随即在卖完丰收的葵花籽后,突发脑溢血,中风瘫痪。李娟一家就此结束了开店卖货种地的生活。
在李娟的书里,有人生百态,有风土人情,有生离死别,有细腻情感,爱她作品的人越多,读者担忧的声浪就越大。
《羊道·前山夏牧场》
李娟 著
花城出版社,2022-9
读者担忧的是,李娟作品植根个人经历太深,一旦题材用尽,可能会无以为继。就连王安忆也担忧过“写了十来年阿勒泰乡村旮旯里琐碎生活和纯粹自然之后,今后怎么写?”有相同创作特点的作家大如贾平凹、小如邓安庆,均遭遇过类似的瓶颈,而李娟也已经许久没有新作。
而李娟个人并不担忧这点。她说,她的写作是一条滔滔不绝的河,任你手忙脚乱也无法汲取其一二,写作是无边无际的旅行,是源源不断的开启和收获。因此,她不担忧会无处可写、无从下笔。
我们应该给她以足够的信心,因为她是李娟,因为她已经给过我们的阿勒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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