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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槐序作为家中唯一的庶女,虽主母未曾苛待于她,她却心中明了,自己并不如兄长和其他姐妹们尊贵。
故而当冯辞绕过了姐妹们,来到她身边,夸她的画作堪比当今国手,佳作难得时,她的心里就掀起了惊涛骇浪,此生也难平。
建安元年的科考后,冯辞与其他数十位举子以唐府门生的身份来到唐家赴宴,人人都知晓,礼部尚书唐淙在新皇登基时受了封赏,如今正是金陵新贵,而他的一干待嫁女儿们,也成了金陵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可那年,当所有的门生们围着唐家三位嫡女嘘寒问暖鞍前马后时,冯辞走到唐槐序身侧,道:“早闻唐家的三小姐习得一手好字,竟不知作画更是一绝,竟比当今国手上官先生的意境还要深上几分。”
唐槐序想,大约就是这一年,她对冯辞,就已经是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她出嫁前,兄长同她说:“冯辞此人天生反骨,你若嫁他,将来必有数不清的劫难,可想好了?”
她却只记得冯辞跟她说过,自己是因为与她兄长政见不同,才被迫离了唐府,而那时的唐槐序,只当兄长还记恨冯辞,才跟她说了这些话,故而淡淡一笑,从未理睬。
冯辞是受唐淙举荐当上的吏部侍郎,当他功成名就时却求娶唐家庶女唐槐序时,金陵城的人都称赞他知恩图报,解决了唐淙的燃眉之急。
唐槐序不仅是唐家唯一的庶女,她的生母还是个无名无份的青楼女子,唐家主母几经考量,提出了去母留子的办法,在唐槐序出生后,一杯断肠酒了却了她生母的性命,却依旧将唐槐序放在自己跟前教养着。
此事曾在金陵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知道唐槐序出生不光彩,因此待嫁之年,却从没有一人向唐槐序求亲,而冯辞这一举动,既是情深难移,又是深明大义。
唐淙也顾不得冯辞与自己长子的过节,当下就应下了婚事,两月后,便将唐槐序风风光光送出了门去。
洞房花烛夜,屋内却烛火尽灭,细细听来,只有男女耳鬓厮磨后传出的喘息声和娇嗔,而那屋外的檐下,站着一身红袍的新郎官,只握紧了拳头,靠在柱上,听着屋内的动静,眼眶红了一圈,良久,终只是对着天空跪下,深深一拜。
“阿爹阿娘,儿子不孝,望爹娘体谅儿子苦衷。”
待到那屋内静了下来,缓缓走出一男子,对着冯辞拜后,匆匆退出了这院落。
待到天边微白,冯辞才宽了衣衫,睡在唐槐序身侧,轻轻环住了她的细腰。
次日清晨,唐槐序看着冯辞眼角泛青,不禁有些心疼,道:“冯郎昨日没有睡好吗?”
冯辞压下心中愁苦,反而调笑道:“还不是娘子风情万种,害为夫整整一夜只思楚宫腰,不念庄周梦。”说着,又伸出手摩挲着唐槐序的腰间,惹得唐槐序又羞得红了脸,佯装生气道:
“冯郎再这么说,我可就不理你了。”
笑闹后,冯辞才哄着唐槐序起身梳洗,而自己则穿了朝服入宫去。
原本新婚燕尔,冯辞有着三日休沐,可不巧,前些日子今上攻下西凉,斩了西凉王的首级,扶持了新王上位,为赏赐前些年和亲西凉的大公主,特地封其为敦荣长公主,接她回故土团聚,而这接回长公主的大任就交到了冯辞手中。
刚刚知晓这件事的时候,唐槐序还跟冯辞闹过脾气,西凉那么远的地方,一来一回至少两月有余,他们才刚刚成婚,唐槐序不愿他离她这么远,可为了冯辞的前程,她最后也不得不妥协。
2
唐槐序其实自小是谨小慎微的,主母不说,身边的人却总要戳着她的脊梁骨说她是个贱种,尤其是两位长姐,从来尖酸刻薄,嘴上最是不饶人,而出嫁到冯家,于她而言倒是松快美满的一桩事。
她听闻冯辞老家在大晏边境,父母俱亡,全家就剩下他这么个独苗,心中总是心疼他的,而她虽是庶女,却到底没有感受过人间的疾苦,只料想着冯辞孤零零长大,定是饱一顿饿一顿,金陵赶考后方才有了安生日子,故她在冯辞的饮食起居上总是事无巨细地照应着。
虽新婚才三日,可相识却已三年。
冯辞陪着唐槐序回门那日,姊妹皆以夫家有事为由未回唐家,兄长去了西城巡营,只父亲于主母在家。
唐槐序心想,这样也好,眼不见心不烦,敬茶祭祖,午后家宴,规规矩矩走了一遍,谁也没有多说话。
回府途中,冯辞忽然问她:“阿序,你恨他们吗?”
唐槐序愣了愣,回道:“我这一生的缘分都用来遇见你了,就再没有跟唐家母慈子孝的缘分了,他们心里没有多少我的位置,我心里自然也没有多少他们,说恨嘛,倒是谈不上。”
冯辞撵着唐槐序鬓边的一缕碎发,深问道:“可你那位主母可是杀害你亲生母亲的真凶啊!”
唐槐序笑了笑,拉下了冯辞的手,道:“我自小念的书听的训告诉我,我生母攀上我阿爹是不光彩的,若是我的夫君叛了我去烟花柳巷厮混,我怕是会比我嫡母做得更狠。”
马车一晃,冯辞顺势将唐槐序揽入怀中,沉声在她耳边说道:“阿序放心,我此生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听此蜜语,唐槐序舒心一笑,嘱咐他启程去西凉路上定要及时添衣按时吃饭,更要早些回来,心中满满都是不舍。
冯辞出发西凉是个下雨天,今上派去接长公主的仪仗足百人,浩浩荡荡抵得上一小支军队,冯辞骑马走在前头,倒像是个领兵打仗的将军。
唐槐序嫁作冯家妇,便渐渐有其他官家内院的席面请她去参加,几番推辞不过,最后应邀去了镇国将军府小孙儿的百日宴。
也是在那时,唐槐序结识了慕小将军的妾室贺姣儿。
那场宴会上,唐槐序坐在最末席,本是秉承着多吃点心少说话的心思去的,可席面过半,突然有个女子坐在了她身侧,身边也没个侍女跟着,唐槐序礼貌地笑了笑,往旁边挪了挪,并不打算搭话。
却不料那女子却主动问道:“你瞧那孩子,可讨喜?”
唐槐序抬眼看去,心想隔这么远,谁能看得清,嘴上却道:“娇滴滴的贵公子,小小糯糯的,自然是可爱。”
“我家念儿可比他可爱多了。”女子翻了个白眼。
唐槐序嘴角抽了抽,干笑了两声,道:“那夫人的公子可是在那边的娃娃席面?”
“念儿还小,还不入席面呢!”
“......”唐槐序往嘴里塞了块桂花糕,又往旁边挪了挪。
“念儿去年两岁,今年还是两岁,哈哈,真好。”
唐槐序听她前言不搭后语,又看她穿得利落,心道,怕是哪家神志不清的夫人走丢了,心中对她有些怜悯,便问道:“不知夫人是哪家府上的内眷?”
“我呀,就是这慕家的人啊!慕小将军就是我夫君呐!”
唐槐序心中明白了个大概,只听说这慕小将军的夫人母老虎似的,却不知慕家后宅还有这么个娘子,想必是主母狠辣,妾室也过得不安生。
只是,听这位娘子说话,却总是像精神有些不太正常的模样。
直到慕家的下人寻来,将她带回去,唐槐序才知道,这位正是四年前入府贺氏,唤作贺姣儿,前些年生了位小少爷,没两年夭折了,自此神志便开始不清楚了,今日里没看牢,就让她闯入了正宴的席面,下人直呼,还好没有让她闯出祸事。
唐槐序看着坐上光鲜亮丽的慕小夫人,又看了看后院软禁贺氏的方向,心中不觉有些悲悯,将贺氏临走前塞到她手中的白棠珠钗小心地收了起来,想着若是能再见到她,就当面将它还给她。
3
冯辞从西凉回来的时候已经足足两月有余,她本是打算去常平门接他,可才到门口,便瞧见有士兵骑着骏马开路,而后边正是冯辞驾着马车飞驰而来,引得金陵城一片混乱。
今日是长公主回晏的日子,百姓们都纷纷上街,本是想一睹公主芳容,却不料长公主即将临盆,冯辞不得不将她尽快送回宫中安置。
待到夜幕降临,唐槐序将桌上的饭菜热了两三回,才等到一身疲惫的冯辞归家。
回到府中,冯辞勉强地对着唐槐序笑了笑,最后实在是撑不住,直接在院子中昏睡了过去,问诊的大夫宽慰她,冯辞是劳累过度,稍加休息就没事。
而冯辞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唐槐序看着他瘦了整整一大圈的身形,眼里满满都是心疼。
待他醒来后,吃了些清粥,便去了书房。
唐槐序只觉得他有些奇怪,可多半却还在担心他的身体,过一个时辰就去问问他要吃什么要喝什么,府里的下人都感叹她对冯辞的心思。
直到夜里,冯辞才出来,抱着她道:“阿序,让你受苦了。”
唐槐序心软下来,道:“我不苦,你此去西凉才是真的受苦了。”
他又问:“阿序,倘若哪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怨怼我吗?”
唐槐序不解,嘟着嘴问:“那你是去西凉给我惹了烂桃花回来,还是你在外边养了一堆莺莺燕燕?”
冯辞干笑,道:“怎么会呢?”随着,又看着晴朗的星空,有一朵乌云正渐渐向月亮靠拢,半晌,才道:“长公主生了西凉血脉的男儿,这金陵怕是要变天。”
这朝政上的事唐槐序向来不知,不过她听说今上和公主自幼一起长大,对长公主十分敬爱,如今又在西凉事变后接回了长公主,真正可谓是一代明君,便道:“想必,今上如此仁德,必定不会为难长公主孤儿寡母吧!”
冯辞长长舒出一口气,直感叹道:“我的阿序真是单纯。”
就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单纯姑娘,却造了多少的孽果才让她遇见他。
冯辞忽然有一瞬间的不忍心,为了压下心中的那点不忍心,他在父母的牌位前跪了整整一日。
而那牌位被藏在书房的暗门后,一个小小的隔间里,而牌位的男主人,姓戚名晟尔,牌位的女主人,姓曹名芳泽,正是他的父母。
他的亲姑姑戚毓尔曾经是先皇的皇后,后又因谋害皇嗣而获罪被废,九族皆遭了连累,他们一家百十口人惨遭流放,而年幼的他,竟也被处以宫刑,整个戚家就此绝了后,他是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活下来的唯一目标,就是报复当年害了他全家的淑贵妃,而那位淑贵妃,如今已因自己的儿子登基,而自己做了皇太后,无上的荣耀。
这次去西凉,他才知道原来长公主心中有多恨今上,有多想为她的夫君报仇,他们恨毒了如今大晏的天子,打定了主意,要一步步将他们视为珍宝的大晏朝政一步步谋入囊中。
这是一步险棋,而唐槐序,只是他广大棋盘里的一颗棋子,势必有一日,唐槐序,唐家,都会成为这步棋的牺牲品。
冯辞有时候希望唐槐序能聪慧一些,不要对自己那么在意,不要将他当做全部,也不要将他当作希望。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当唐槐序在他下朝后欣喜地拉着他说自己有喜的时候,他竟然会下意识地替她高兴一番。
也许她有个孩子就能多一份慰藉吧!
冯辞这样想着,竟忘了当初的计划,替她寻了许多珍贵药材名贵食材,只求她安安稳稳地产下这个孩子。
新年的时候唐槐序已经有孕四月了,而冯辞也因在政绩上出彩,竟连升三品,做了吏部尚书一职,今上在汤泉行宫设宴,也递了帖子邀冯辞一家。
因唐槐序有孕,冯辞便让马车慢些走,入行宫时,宴席已经开场。
本该是为求来年风调雨顺而设的迎新宴,却不料宴席的最后竟冲出来一干黑衣刺客,混乱之中,冯辞领着唐槐序往后山避去,又吩咐随从将她送到婆罗寺落脚,自己则赶回行宫查探情况。
惊魂未定,又颠簸过度,唐槐序只觉胃中酸腥阵阵,攀着花坛一沿就干呕起来,缓过神来时,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位老妪,正端着碗清水打算递给她漱口。
见她好转,才笑道:“头一胎吧?我怀女儿时也孕吐得厉害。”
唐槐序看着眼前的女子,虽穿得朴素,举止却不失优雅,便知晓是高门家来此清修的娘子,心中不免钦佩,便随之去了内屋歇息。
冯辞从行宫赶来接唐槐序时,唐槐序已靠在软榻上睡着了,那位娘子见冯辞将唐槐序抱起,忙道:“冯大人这样抱着这位娘子怕是有些不妥。”
冯辞低头看了看唐槐序隆起的小腹,明白了她的意思,道:“太妃娘娘放心,这位是我的娘子,我这般并无不妥。”
那娘子却更惊讶了,吞吞吐吐半天,道:“你......当真?那她这......这腹中......”
“阿序是我的娘子,自然她怀的就是我的孩子。”冯辞敛下情愫,问道:“太妃娘娘还有什么话要问吗?”
“逢词,这姑娘......”她唤的是戚逢词的逢词,是他许多年也不曾敢放在阳光下的名字。
“太妃娘娘当年的救命之恩,逢词此生不忘,只是娘娘既然帮了我一次,想必日后也能替戚某长长久久地守着这个秘密。”
几番交谈,唐槐序也在冯辞怀中转醒,揉了揉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人,又慵懒地将双手环上冯辞的肩上。
“阿序莫睡了,我们该回家了。”冯辞柔声道,倒是旁边的太妃看得有些呆了。
待唐槐序从冯辞怀中下来,他才介绍道:“阿序,这位是已故晋王的发妻,如今也该尊称太妃娘娘了。”
唐槐序屈膝见礼,道:“原来是太妃娘娘,怪妾身不识,早些竟失了礼数了。”
晋王太妃王锦月伸手将她扶起,道:“如今晋王已故,我女文颂也离世多年,无封无赏的这般称呼倒是不妥,姑娘唤我王娘子就好。”
唐槐序连忙称是,行礼间竟将那枚贺姣儿塞给她的珠钗掉落在地,王锦月方才替她拾起,眼眶就红了一圈,问道:“这白棠珠钗你是哪里得来的?”
唐槐序虽被问得愣住,却还是将前些日子在镇国将军府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王锦月,而王锦月却再忍不住那眼眶中的泪珠,连往日里端着的尊容也顾不得,拍着桌子便愤恨道:“好你个慕昭,我女儿被那毒妇害死,你却将她藏起来生儿育女,亏得我家琀琀一心向你,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冯辞将唐槐序往自己怀中搂了搂,见王锦月这般模样,心中也有几分怅然,文颂郡主的往事他是知晓的,却也不知,那位与文颂郡主青梅竹马的慕小将军,会将那个害死了文颂郡主的女人养在后宅,当真是辜负了当年那段人人传颂的佳话。
王锦月是搭着冯家的马车回的城里,一个历经风雪的女子却在他们的马车上泣不成声,险些哭晕过去,王锦月之父曾经在朝时位居丞相,如今虽荣休在家,王家的势力在金陵却依旧十分重,想必镇国将军府也再藏不住那贺姣儿。
4
汤泉行宫遇刺,今上毫发未损,最后死的,竟是长公主那才刚刚周岁的稚子,长公主伤心欲绝,派人彻查,最后真凶竟是皇后的亲兄长,如今的丞相肖辙。
冯辞松了一口气,心中却不得不佩服长公主的心计和谋略。
长公主早就料到了,今上容不得自己那流着西凉皇室血脉的孩儿,那孩子一日不死,今上便一日不会对她放下戒备,于是,她想出了这一石二鸟之计,设计了肖家一道,拔除了朝堂上如今最得势的肖相,又因此能让帝后离心,这场局,怎么看都是长公主最赚。
可长公主的孩子是真的没了,长公主伤心欲绝,一场病病了好久,醒来后竟有些不清醒,冯辞试探了好几次,才知她这是装给今上看的。
唐槐序听闻了长公主的噩耗,望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竟有些莫名的感伤,生怕他也哪天就不小心溜走了,想着,竟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
只是近来冯辞忙着朝政,也无心过多地照管她,她大多时间都独自在院子里研习丹青,一幅幅,竟画出了与冯辞一家三口生活的美好景象。
而朝堂上,肖相被黜,丞相一职虚位以待,各方势力争相而竞,可能谁都想不到,最后会落在冯辞头上,而冯辞拜相一事,竟会是与他从无半分关联的镇国将军在背后极力推举。
冯府也摇身一变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丞相府,唐槐序这个曾无比被嫌弃的庶女,也成了金陵贵女争相结交的丞相夫人。
只可惜,这朝堂才刚刚稳定下来,就传来了慕家新丧消息,死的是慕家独子慕昭和其妾室贺姣儿,直到贺姣儿死,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谜团才终于有了解释。
当年,贺姣儿因蛊毒害死了文颂郡主,本是诛连全族的大罪过,可她却独自逃亡在外,后来,竟还偷偷成了慕小将军的妾,用慕昭的话来说,他见到贺姣儿便不由自主地想待她好,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对不起文颂郡主,他该为文颂郡主报仇,可在见到贺姣儿那一瞬间,又仿佛所有的恨意都消失不见了,甚至还想日日都见到她。
直到贺姣儿死前,他才知,原来贺姣儿最擅长用的是情蛊,他的身体里早早就被种下了情蛊,那蛊虫渐渐长大,他对她的情亦会越来越深,可一旦那承载着母蛊的贺姣儿一旦死去,那体内有子蛊的慕昭便也命不久矣。
兴许是多年的疑惑终于得解,慕昭也如顿悟般,祭拜了已故文颂郡主,便想着再为她做些什么,想起她当年最最要好的便是如今的长公主殿下,若是他帮了长公主,文颂郡主应当也能稍微原谅他几分,最后力排万难,保着冯辞拜了丞相位。
而慕昭最后,自刎于文颂郡主墓前,一生的歉疚,只能血洒当前,来生再还。
一切的尘埃落定后,唐槐序已怀胎八月有余,身子已不便日日都到园子里走一圈,冯辞就将园里开的荷花采在缸里给唐槐序赏玩。
若不是唐槐序瞧见冯辞未来得及收起来的状纸,大约等可以摘莲蓬的时候,唐槐序的孩子就能面世了。
可偏偏那封状纸写的是状告当朝礼部尚书唐淙贪污受贿,结党营私。
唐槐序不懂朝堂谋略,可她知道,这封状纸一旦递交今上面前,唐家将永无翻身之地。
冯辞想不到唐槐序会担心他受热,挺着个大肚子来书房给他送冰酥点,状纸不见了也没往她那面想,直到府里上下查问了一通,他才知自己会客时,唐槐序进过自己的书房。
当他晚膳时走到了唐槐序屋里时,她还装傻地问他:“冯郎今日怎么回家用晚膳了?不用出去应酬啦?”
冯辞拉起她的手,那手心里却全是汗,唐槐序还是那个不会撒谎的单纯姑娘,冯辞也不愿跟她多绕弯子,道:“阿序乖,快将你今日从我书房拿走的东西还给我。”
唐槐序却将手从冯辞掌心抽出来,躲闪着道:“冯郎说什么呢?我不知道啊!”
冯辞有些无奈,道:“阿序,那状纸你拿走了一份我还能再写一份,你藏着它是无用的。”
唐槐序知瞒不住,有些颤音地问他:“真的要这样吗?我知道你在为长公主做事,可你能不能,就当是为了我,你能不能放过唐家?”
“阿序,你嫁给了我自然就不会被唐家那些糟心事牵连,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可那是我阿爹啊,还有我兄长和姐妹,都是我的骨肉血亲啊!”
冯辞有些不解,伸手去擦唐槐序落下的泪,道:“可是阿序,他们待你并不好,你何必当他们的亲人呢?”
唐槐序摇了摇头,道:“这些不重要,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因我生母的缘故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这么多年,若是唐家因此获罪,我作为唐家的女儿,我已出嫁的姐妹,还有唐家宗亲,都会为此背上骂名,再者,百善孝为先,生父若因为而故,我又怎配为人子女?所以,冯郎,能不能求求你,放过他们,放过我的家人。”
冯辞叹了口气,沉默了良久,唐槐序看着他,以为他就快要答应时,却听见他道:“阿序,这些事你就不用管了,安心养胎就是。”
说罢,便转身出了房门呢,还吩咐小厮看顾好唐槐序的院子,状告唐家一事事先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唐槐序一颗心沉到谷底,本欲再去劝一劝冯辞,却被院子外的小厮拦住,争闹间,竟动了胎气,一时间就要临盆。
5
唐槐序难产了,因是早产,府中未曾事先备好大夫和产婆,几经折腾下,唐槐序腹中的胎儿竟因胎位不正,难以生产。
妇人生产九死一生,冯辞却只能站在屋外等着,听着唐槐序声嘶力竭,他却只能看唐槐序曾经的丹青舒缓愁闷,他想定了,只要唐槐序顺利产下这孩子,他定将之视为亲生,像那画中一般,去跟唐槐序好好过日子。
只是折腾了一天一夜,唐槐序晕过去又被扎醒,最终生下来的却是个死胎,且那大夫告知,唐槐序此胎伤了根本,怕是日后都再难有孕了。
冯辞自嘲地笑了笑,他算计了一辈子,终于有一次想着,不算了,放过阿序,一直护着她和她的孩子长大,可偏偏,又好像落入了他的算计中。
为了掩盖他的真实身份,他本想着娶个易操控的妻子,寻个死士让她怀个孩子,再以她小产为由对外宣称她今生难孕,就此可以瞒天过海,任何人也不会想到他是当年被宫刑的戚家遗孤。
可他反悔了,分明每次唐槐序吃了酒将那人当作他再行夫妻之实时,他总是心疼难忍,分明在唐槐序刚刚有孕时,他就改变了主意,可最后,还是让唐槐序伤了身体还伤了心。
唐家获罪被贬黜已是十日之后,冯辞怕她伤心,吩咐人不许对她吐露半个字,可唐槐序还是因胎死腹中一事伤心郁结,日日都郁郁寡欢。
出生卑微的庶女,嫁做了丞相夫人,没迎来好日子倒疯了一生
偏偏这时,朝堂事物渐渐繁多起来,长公主那边也已经着手在今上的膳食里动手脚了,这最关键的时刻,半分差错也不能出,冯辞也已经连续四五日睡在书房,是因为忙,也是因为不敢面对唐槐序的眼泪。
只是这个变故,没出在朝堂,却出在了唐槐序。
本是带了唐槐序孕时常常想吃的冰酥点去看望她,他却没想到,唐槐序见了他竟跟见了瘟神般,身体下意识地去躲他。
他想到了唐槐序会怨他,却没想到,唐槐序会怕他。
他上前一步,唐槐序就往里躲一步,他一抬手,唐槐序都下意识地环住自己,他不死心,把唐槐序逼到角落,伸手要去抱她,唐槐序却惊声叫道:“你别碰我!”
冯辞的手僵在空中,料想着,她大约知道了自己终究还是对唐家下手了,便解释道:“阿序,我并没有将唐淙所有的罪状列上去,唐家的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只是你爹跟你兄长被罢黜而已,你若是还怨我,我可以将他们安置在城郊好生奉养,必不会让他们吃苦。”
唐槐序抬眼看着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她眼睛干疼,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有些无助道:“可我阿爹是被你冤枉的啊,这些事他都没有做过,是为了你的朝堂权谋你冤枉他的啊!”
“阿序,我想你应该是明白我的啊......”
“是啊,我明白你,我当然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冷漠无情,为什么这么自私黑暗,因为你是戚逢词啊!”
唐槐序崩溃大哭,将自己牢牢抱住,冯辞伸了伸手,却终究没有碰到她,言语中有些无力,道:“你都知道了?”
唐槐序知道了,全部都知道,知道为什么冯辞会在唐家选中她,知道自己曾经夜夜都欢好的人是谁,知道那个未谋面的孩儿和自己这再无法生育的身子的缘由,也知道了冯辞的隐忍的计谋。
唐槐序生下那个死胎已经是个孩提模样,是个男孩,虽生下来时竟是淤青已无半点气息,可还是让那孩子的亲生父亲所见。
那本是个死士,不该有感情的死士,可瞧见那个身上有自己血缘的孩子,心难免还是会痛,他知晓自己若告知唐槐序真相,自己难逃一死,几经犹疑,却还是不忍唐槐序再被利用下去,索性,冒死将自己所知晓的全都告诉了唐槐序。
唐槐序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肮脏透了,一点理智都不再存在,看见冯辞就忍不住浑身发抖,她恨透了冯辞的阴暗,也恨透了自己的无知。
6
唐槐序投过井,撞过廊柱,也系过白绫,在每次都被冯辞拉回来后,决定绝食。
她不知自己该再已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冯辞,而比起面对冯辞,她更难面对自己。
也许是人求生的本能,唐槐序滴水未进的四天后,冯辞舀起一勺稀粥放到她唇边,她竟将之全都咽了下去。
就这样,唐槐序在生死边缘挣扎后,又活了过来。
冯辞醉心权谋,每每斗争得累了,就会去唐槐序屋里坐上许久,不管她听不听得进去,就那样日日说着自己的琐事,说完了他心里就快活了许多。
而那屋里,他坐在屏风这边,唐槐序坐在屏风另一边,而唐槐序的双手一边捆着一根丝绸。
他就那样养着她,只要她不寻死,只要她还有一口气。
哪怕她再也不跟他说一句话,再也不会抬头看他一眼。(原标题:《纱窗怨:难辞槐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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