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秦义玲

老家屋后有一座小山,像一口倒扣的“大锅”,我们叫它锅锅顶。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锅锅顶高大概有一百多米,周遭有好几个村。半山腰下缠着一层层大大小小的山地,西边是我们村的,其他是邻村的,都是靠天吃饭的山坡地,几个村的地相互穿插,祖祖辈辈传承下来,土地承载着多少秘密?无人知晓。

地,是乡人们的命根子。

山脚下,就有我家两块自留地。上边一块也就一分多,还被劈成两半,南头是我家的,北头是邻居的,地堰边有一棵不大的柿子树。堰墙有三米多高,用石头垒起的,像高高托起一个盖垫,我称它“盖垫”地。这块地土层厚,收成也好。靠北头下边还有一块,瘦长条像一块拽长的地瓜干,土质薄,姜狗石多,收成低。这两块自留地,种过谷,种过棒子,最终还是种地瓜收获多点。

有一年,这两块地种上地瓜苗后,还剩下一小把秧子,妈妈对我说:“人勤地不懒,咱就刨查刨查栽到野坡上吧。”

我点点头。她拿着小条镢,在盖垫地蔓延的周遭,寻找石头与石头的缝隙,她用条镢刨去杂草荆棵棘针,撬出碎石,用粗糙的手理出一堆堆细土,把刨出来的石头堆在周边,有碗大的,有草帽大的,有的插不进一只脚,三角的,锥形的,不规则的,旮旮旯旯刨出几十个土窝。妈妈要利用被人忽视的角落,星星点“灯”,最大限度多种上几棵地瓜。一个坑,摁进一棵或者两棵秧,我浇上少半瓢水,等水全渗没了,把湿土埋在里面,干土撩在外面,再把这墩苗捂严实,摁结实。

在地边地沿,这些不起眼的地方,妈妈会利用起来,立体种植,有扁豆、豆角、芸豆、芝麻、南瓜等。地瓜垄之间,错开间距,种几棵玉米,隆起的地堰种上高粱。秋天时节,那些扁豆豆角、芸豆的秧子已高高爬上玉米和高粱棵子,开着白的花和紫的花,小蝴蝶、小蜜蜂快乐地飞来飞去。嫩红的豆角俏皮地低垂、或翘着,招人喜爱,我摘下来,嘎吱嘎吱吃个够,甜甜的鲜豆香充满肺腑。有时候摘一竹篮子,多得吃不了,姐姐们就挑着去市里卖,换个油盐酱醋啥的。

我跟着妈妈经常去锅锅顶拔拔草,翻翻秧,偶尔还能逮个绿蚂蚱,发发呆,做做梦,期待秋天的收获。

那年,在妈妈的星星点点的“地里”刨出了一个像大圆茄子似的红皮地瓜,我抱着左看右看,惊喜了好半天。大大小小也有两半筐,意外收获的宝贝,比在地里收获还开心。真应了妈妈那句口头禅“人勤地不懒”。

山坡上,有很多大的光石梁,成人躺上双臂展开,四面不着边,小点的有蓖子大,这可是晒地瓜干的好地方。

秋分前,妈妈带着大哥提着墨水瓶,或黄瓷油,拿着毛笔,到我们地边那些光石梁上写一个“占”字,然后在上面摞几块薄石块,蜿蜒向上,大大小小的光石梁都号上字,一直伸向半山腰。乡人们都明白,这是别人家的,就不再占用。光石上晒出的瓜干洁净,上晒下熥,干得快。

有一年,地瓜大丰收,院子里地瓜堆得像小山,姐姐们有的用拧刀唰唰地转着切,有的用挤刀咔咔地切,有的戴着手套用擦刀擦,各种切地瓜刀具都用上,真是切地瓜干大战。鲜地瓜片拥拥挤挤堆在塑料布上也像小山,爸爸带领我们往锅锅顶上挑,妈妈和弟弟在光石梁上摆。切的,运的,晒的,三者必须跟上趟,才不窝工。我挑着筐在崎岖的山路山慢悠悠挪移,邻居李大娘见了说:“妞来,你走道怎么连只蚂蚁都踩不煞呢。”

妈妈留下我晒瓜干。我双手先扒拉摊开,然后把重叠的瓜干拿开,手底下也挺麻利,和比赛一样。在如白昼的月亮底下,满山满坡都是晒地瓜干的,也不害怕。后来起风了,我感到疲乏和困倦,就偷偷跑到两块大的石头中间,缩在里面避风。妈妈和姐姐看不到我的影子,呼喊我的小名,我装听不见。他们收工时发现我已经睡着了,喊醒我,在明晃晃的月亮下,跌跌撞撞地回家。那时候常常熬到夜里一两点,回到家,一头栽在床上呼呼大睡。

要是下雨,不管你睡得多香,立马都被叫起来,和老天爷比时间,把一块块光石梁的地瓜干扫起来,装袋子里,再运到家,来不及运的,用塑料布盖好用大石头压紧。天晴了,再运出去,重新摊开。一季的粮食,来之不易,呵护不易。我们打小养成不浪费粮食的习惯。

这口“大锅”不但给我们提供粮食,也毫不吝啬地赐给我们“宝贝”。到山上拔野菜,拾柴火,抓中药,拿蝎子。山上很多野酸枣,一到成熟季,大人孩子满山去揪,卖酸枣胡。“锅顶”上覆盖着茂密的柏树,结满了种子,我和姐姐带着蛇皮袋子去撸,柏子仁是比较贵的中药,安神养心。有专门带着喇叭,吆喝着收酸枣胡和柏子仁的。

这口“大锅”对乡亲们的馈赠慷慨大方,乡村孩子就像在山上疯长起来的野生植物,自由而快乐。

立秋后,一场大雨过后,锅锅顶上会出现状如桑牛的飞虫,我们当地人称“水牛”,黑影满天飞。我跟着姐姐们去逮,拿着草帽,我提着铁水壶。姐姐看到飞的水牛,用草帽一扇,一下捉住,拔一根黄草,串起来。

不到半山腰,就有几串别在草帽上,顶在头上蛮有趣。我的水壶里,传出水牛、蚂蚱悉悉嗦嗦的纠缠声。大肚子水牛的籽特别多,在烧锅里干崩,或者干烧着吃,特别解馋。现在不见这小东西了,说起来,好多人不认识。

顺着山路,在草丛里还能捡些地衣,也叫地瓜拉皮,回家打个汤,或者凉拌都是美味。

小姐姐家是邻村的,头几年家里养着五六只羊,每天抽空去家后锅锅顶放。有一次,她突然发现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捡起来看是一枚子弹,带回家,姐夫说,这枪子儿没炸,留着太危险,还是扔了吧。姐姐又把那枪子儿扔回山上。

哪来的枪子儿?姐姐说,以前打仗留下的,山顶上有一个半截炮楼子围墙。

大哥说,解放前锅锅顶上驻扎一个班国民党乱兵,而我妈则说山上是土匪。我猜是国名党乱兵变成了土匪,他们经常到村里来抢粮食和各种吃的,后来拿着枪逼着保长要每家每户轮流去山顶送饭。一次轮到长岭叔家,他家老弱病残,能去的就是长岭这个四五岁的孩子,他一头挑着小篮子,装了十几个窝头,另一头挂一铁壶饭。一溜歪斜地爬向锅锅顶,好不容易才送到,一个土匪瞪着白眼都快掉出来了,鼻子一哼,说:“怎么来了个没合裆的?”

然巴巴掌一挥吼道:“以后你别来了!”

轮到我家,我爸十几岁,挑着饭桶,干粮篮子,壮着胆子去了。山上这帮土匪见了说:“这个机灵,以后你来送吧。”我爸无奈替了别户人家,天天去送。其他送饭的多数都挨过打,爸爸则幸免。后来我妈说:“山下来了一大队兵和山顶上土匪打起来了,子弹“嗖嗖”地响。我爸说子弹就在头顶上飞,他趴在乱石中,心都提到嗓子眼。最后山下的兵把山顶上的土匪打跑了,我爸终于不再提着脑袋去送饭了。

后来听说,那是解放军解放济南的一场小战斗。

再说锅锅顶我家那两块地,邻村一个村民要建房,开一条从山下到他新家的路,要占我家上边那块地。他来给我妈商量,我妈不同意,说这是我们的口粮地,一辈子的饭碗。那人找我大哥,大哥来给我妈做工作, 说都是街坊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后来我妈勉强同意了。那人给补偿款极不情愿,分两次,还是我哥哥姐姐多次上门讨好似地讨要,好说歹说勉强给的。

现在那地还剩一个地夹夹,长着一棵杏树,另一块地也有几棵。每年夏天,我都去看看那几棵杏树,树冠如伞,果子青青,喜鹊喰食,我从不心疼。鸟吃剩下的就是我们的。

山在,地在,念想就在。

我待家乡是港湾家乡待我如炸弹(锅锅顶下我家乡)(1)

作者简介:秦义玲,山东济南人,退休教师,山东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周三读书会会员,济南日报市民记者,济南旅游啄木鸟,历城区阅读推广大使。业余时间喜欢在文字里徜徉,作品陆续发表于《齐鲁晚报》《山东工人报》《济南日报》《联合日报》《作家报》《齐鲁文学作品年鉴》《历城报》《老朋友》杂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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