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上世纪80年代,辛丰年曾为《读书》杂志撰写古典音乐专栏“门外读乐”,影响广泛,在许多中国乐迷和古典音乐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值得一提的是,辛丰年本人不是古典音乐专业从业者,只是一个普通乐迷。
辛丰年是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锋的父亲,严锋回忆说,父亲最早是在小学课本上读到一篇讲《月光曲》的文章后对音乐产生了兴趣——他通过音乐的入门读物学习基本的乐理和音乐知识,还向同学借了小风琴,也能够拉出一些简单的曲子。在文革期间,辛丰年最被遣送回到老家南通农村,住在破烂漏雨的茅屋里,还自己练小提琴。练琴的时候,茅屋边上就围着一群围观和聆听的工人和小孩,对于全家人来说,父亲拉提琴、众人听提亲的场面,构成了一段非常温暖的音乐记忆。
雅众文化日前出版了《辛丰年音乐文集》,包括他此前的六部音乐著作。在这些古典音乐系列文章中,他怀抱着一种真诚的态度,用平白的语言表达着自己对音乐的理解,以此拉近普通读者和古典音乐之间的距离。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其中节选了部分与唱片文化相关的内容。在这篇朴实幽默的小文中,辛丰年讲述了唱片的历史以及后来的泛滥。一方面,他说古典音乐唱片的大量重复发行是很有趣的现象,观众可以从中听到不同的演奏者、甚至同一位演奏者在不同环境下的表现,弥足珍贵;但另一方面,过度的重复演奏,漫不经心地重复听赏,必然损伤了宝贵的新鲜感,真正经得起这种折磨考验的名作是不多的,而且,对听众来说,“由于唱片可以翻来覆去唱,毫不走样,听者容易形成固定印象,听不惯不相同的处理。”在文章结尾,辛丰年不禁感叹:“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唱片的功罪难言之矣!”
《音乐信使:闲话唱片音乐文化》
文 | 辛丰年
一、唱片对音乐欣赏的影响
音乐史中少不了要谈到18世纪以来人们欣赏音乐方式的变化。但对唱片所发挥的影响似乎都语焉不详。其实,这是绝不可低估的。
19世纪,一般平民家庭不得不依赖钢琴之类的媒介,去认识那些只有花钱买票赴音乐会才听得到的名作。20世纪初以来,唱片取代了钢琴。既然有了价钱不是太贵,使用也便当的留声机,又何须花更大价钱去听音乐会呢?何况,最负盛名的演奏家与乐队,几乎都上了唱片。安坐家中,便可尽情听赏海菲兹、埃尔曼等等的绝技,而且可以无限制地“再来一次”(Encore)。现在的一个普通爱好者,他从唱片上熟悉的一大批古代名作,很可能是19世纪的音乐家们一辈子都没听到的。这不是夸张其词。柏辽兹是直到1828年才头一次听到贝多芬的《英雄》《命运》这两部二十年前已经问世的重大作品。而其时,他已经在巴黎音乐院肄业,已经在作曲,也已得了罗马大奖了。
如果这还可以用那时法国人对贝多芬不大欣赏来解释,那么,在音乐普及的德国呢?门德尔松领导的格万豪士乐队,十年之中《合唱交响曲》只演奏过六次。他还是最热心于普及古典名作的大师哩!
今天我们听着瓦格纳的《名歌手》《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序曲改编的钢琴曲,总感到改编和弹奏得再好,同管弦乐原貌相较,也是打了个几折。联想当年,许多管弦乐曲只有通过钢琴的“翻译”才能同爱好者见面,不能不惊叹:唱片之功大矣哉!
欣赏方式发生大变化,反过来又必然刺激唱片的生产,于是出现了——
二、唱片音乐的普及与泛滥
自有唱片以来,到底有多少古典乐曲给录制了,仅从以下资料来看,可以估计那必定是一种极其巨大的集积。
1929年,英国哥仑比亚公司(即“歌林”公司)一个月里就生产了四万张每分钟七十八转的唱片。当然,不全是古典音乐。
1963年,美国对已出的密纹慢转片出过一部目录,共计二万五千种。光是这本唱片目录,便有二百八十页之多。其中的演奏者,包括了四十二位钢琴家,一百六十六位小提琴家,二千三百三十位歌唱家,九百零三位指挥家,五百九十个管弦乐队,二百二十三个歌剧团。羽管键琴家也有七十三人。
另有一份60年代美国唱片目录,其中有:歌剧(有些是删节本)二百七十五部,芭蕾音乐二百四十部,而巴赫的康塔塔这样并非太普及的音乐,居然也有八十七部,占了他此种体裁作品总数的三分之一。
还可举出一些有趣的数字。
金嗓子卡鲁索,一生灌的唱片共一百五十四种,得酬六十万英镑。其中有一曲便行销百万张的。
埃尔曼录的胜利唱片《梦幻曲》,是老乐迷很熟悉的。他的唱片销了二百万张。
在唱片还是老式的粗纹片时代,从巴赫到德彪西,重要的名作差不多都已收进了唱片。其中包括那些虽然烜赫但并不通俗的作品。例如巴赫的“48”(即《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中的四十八曲),和贝多芬的“32”(即三十二部钢琴奏鸣曲)。都是成套录制、成套发行的。
第二次大战后,连成套的出都不过瘾了,出全集之风于是大盛。像海顿交响曲全集共收一百零四部交响曲。莫扎特交响曲全集共收四十一部。莫扎特协奏曲全集,其中有钢琴协奏曲二十七部;都可称皇皇巨制了。当代的作曲家,不仅斯特拉文斯基有全集,连曲高和寡的先锋派如勋伯格者,居然也出了全集。
可惊可喜的是,1970年,十二巨册(唱片册)的《贝多芬全集》问世了。内含立体声唱片七十六张,磁带七十盒,并附内容详尽的贝多芬传一册。
到了1978年,《舒伯特全集》也接踵而来。这是民主德国为纪念他逝世一百五十周年祭而出的。已经发行了五十一张唱片。
1991年,为纪念莫扎特逝世二百周年,号称唱片史上最大的唱片集——大天才莫扎特全集发行。六百二十六首作品被收在一百八十张激光片中。
三、必要与无必要的重复
古典音乐唱片的大量重复发行,是很有趣的现象。这同文学名著的翻印是相似而又不尽相似的。
据1933年的统计,光是英国版的亨德尔的《广板》,就有三十七种唱片。《蓝色多瑙河》有四十一种,《命运交响曲》这样的大部头作品,也有四十多种。
20世纪60年代,按美国所出密纹唱片目录所收来看,《合唱交响曲》有十七种。前面提到的海顿交响曲全集,也出过两种“版本”。20世纪70年代那庞大的《贝多芬全集》也有两种可供选择。
还可以举一例。卡拉扬于1977年再录贝多芬的九部交响曲。二十五年来他已三次录制这一套杰作了。
瓦格纳那部需要四个夜晚才演完的乐剧《尼伯龙根的指环》,有两种版本的全套唱片。
假如这许多不同“版本”各有独到之处,那么“版本”是多多益善,正如文学名著的复译。何况音乐作品有赖于演奏者创造性的“诠释”,即便是同一个演奏家,他的每一场演奏都是一次新创造,正如斯坦尼体系对演员表演的要求那样。因此,爱好者,尤其是鉴赏家,毋宁是欢迎不同版本的重复的。
七八十年以前,你要听《自新大陆交响曲》,当时在上海,不难买到至少三种“版本”。其中,哈提指挥英国某乐队演奏的那一种,显然颇为平庸。人们爱听的,可能是斯托科夫斯基指挥费城交响乐队录的那一套。
像《命运》《合唱》这般经典之作,如果只流传着一种“版本”,那就太难使人满足了!众多指挥家,对这些大作品的处理各有千秋,欣赏者也见仁见智,各从所好。又如贝多芬、门德尔松、勃拉姆斯与柴科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有哪一位名手没留下唱片呢?可是听者不厌其重出,至今还在不断出新的“版本”。更令乐迷有人生苦短、音乐无涯之叹!
可是,也有好多重出的唱片,并无多大价值,鱼目混珠,徒乱人意,自然也会在市场竞争中遭到淘汰。
四、唱片的功与过
唱片的大量流通,诚然是大好事,然而也传播了“瘟疫”。20世纪以来,促进了严肃音乐普及的是它,助长了无聊音乐泛滥的,也是它。这方面的功罪姑且不谈。
人们可能以为,上了唱片的,该是最标准最准确最完善的演奏了吧!其实,不一定。从某一角度来说,唱片确能做到比现场演奏更完善,因为,它可以“修正”。
早期的唱片,无法修补,录坏了就得重来。自从发明了磁带录制法,便可以先录在磁带上,然后才制成母版。既然用磁带录音,当场便可鉴定。还可以录上几副,从中选那些最满意部分,剪接而成全璧。西盖蒂录贝多芬的协奏曲,有一段拉了三遍供指挥选用。连一个音符有毛病都可以剔换,施瓦尔茨科普夫可以补录她前一次没能唱上去的那个高音。甚至在乐队中暂缺哪一个声部也不妨,反正可以拼上去,天衣无缝,一点痕迹也不露。
还有似巧实伪的办法,将某一段放慢用低八度录下,然后加快重录拼上去。所以,听上去相当完美的一支乐曲,很可能其实是一幅镶嵌画!海菲兹某次录巴赫《双小提琴协奏曲》即用分录法制作再合成的。但他有一回录音拉错了音,却又存真拒改,说是既然很多人想听到我也有失误,那这会给他们很大的乐趣。
音乐会中的现场演奏,那便难免会有些失误。有时还不止是错漏几个音符的事。唱片是绝不会如此的。出过毛病的地方,已经动过手术修复了。所以从“准确”这一点来说,唱片没有问题。
可惜,这种在录音作坊里炮制出来的货色,并不比虽有瑕疵但生气勃勃的实际演奏好。录音室里的演奏,毫无干扰;然而也没有听众的交流与共鸣。再加上别的心理因素,这种演奏便变得淡而无味。无怪乎指挥家富特文格勒从来不肯踏进录音室。
不过也有的演奏家,在录音室里照样可以自如地演奏。有的钢琴家还专门录制唱片,并不在音乐会中露面。还有一个别有奇趣的事例:1977年,一支现代爵士乐队同那位四十年前去世的格什温合录了《蓝色狂想曲》,原来那独奏部分储存在往昔的自动钢琴纸卷中,于是便有了古今乐人合奏的奇闻!
现场录音是一条出路。夏里亚宾在1928年现场录制的《鲍里斯·古德诺夫》片段,其崇高的悲剧风格,远胜他在录音室里灌的同一作品。
磁带录音术使现场录制更加方便。一系列名作的唱片,是现场录下的。其中有在拜罗特剧院录的《合唱交响曲》《尼伯龙根的指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在萨尔兹堡录的莫扎特歌剧《女人心》;等等。
唱片的普及,改变了欣赏方式,也影响到审美的心理习惯。听众从唱片中听惯了“标准化”的演奏。它非常之准(没有走音的毛病),音色被加工美化(其实是失真),又绝无场内干扰;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定见。这种由唱片陶冶出来的音乐迷,一进了音乐会,面对真实的演奏,真正的音响,倒反而觉得并不理想,颇有幻灭之感了!
名家演奏的唱片大量销行,也影响到专业演奏者的风格。有人致慨于当代小提琴家演奏风格之雷同。只听演奏不看人名,就可能弄不清是谁在拉。而前辈大师们,一听就可以认出来。许多人以唱片为范本,刻意模仿,或不知不觉受其濡染,结果难免磨掉了自己的个性。
对听众来说,也存在此种危机。由于唱片可以翻来覆去唱,毫不走样,听者容易形成固定印象,听不惯不相同的处理。如果我们承认,每一次个别演奏,都应该是一次新的创造;那么可以说,唱片不管它多么标准,也是低于实际演奏,没有生气,并不可取。
18世纪的音乐演奏,尤其强调即兴性。20世纪,出现了巴洛克音乐热,它的形成多亏了唱片的帮忙。然而死板的唱片,恰恰是同古代音乐演奏风格大相径庭的!
当初唱片一出世,便遭到不少音乐家嗤之以鼻。后来,音乐家发现它颇有用处,许多人又过分依赖这个工具。
唱片终究是个死东西。有一位小提琴家,听了他自己录的唱片之后,泄气地表示:录得再好,也不过是“罐头食品”!(这是20世纪的英语新词,意思是丧失了原有的风味。)最新也更完美的激光数码唱片,已风行于世界了。原先那些老唱片,可能又会打入冷宫。然而其中贮存的珍贵信息,总是永存的。不妨说,它们就是“音乐的化石”。
滥用唱片的可重复性,过度的重复演奏,漫不经心地重复听赏,必然损伤了宝贵的新鲜感,真正经得起这种折磨考验的名作是不多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唱片的功罪难言之矣!不管怎么说,一部音乐史中不为唱片专写一章是说不过去的吧?
书摘部分节选自《辛丰年音乐文集》之《乐迷闲话》,较原文有删节,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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