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河南日报网

□冯杰

复堤

黄河大堤每年要增高加固一次。黄河长,大堤也长。一岁长一尺。徒步走黄河的诗人孔令更说,黄河大堤和开封铁塔尖一般高。

少年的我逃学的一项内容是看民工复堤。“热火朝天”“歌声嘹亮”这些好词都可用上。关键还有打夯,俩人或四人,每人拽一绳头,夯歌声里,石礅像翻烧饼,在尘土里起起落落。

夯歌调子固定,歌词全是原创,新鲜活泼,漫无边际,全靠那一位领夯者即兴发挥。杜甫、白居易领夯不会出效果。

“从那边过来一个人儿哟——夯哟!

长得真好看哟——夯哟!

谁要不使劲儿哟——夯哟!

谁就是王八蛋哟——夯哟!”

歇晌时,领歌的夯头用草帽扇汗,一边端碗喝水,见我观看一上午,说我不好好上课来“乱蹅垡”。要不,也给你这孩儿一个绳头吧?

现在黄河大堤复堤不再用大量民工劳动,靠机械化吸泥船浇灌,石硪下岗了。

多年后,我把两个石硪搬回家当花座。它四面有石眼。我用手掏一下石眼里残存的黄河泥,忽然,掏出来旧日夯歌。那天阳光下的夯歌。“谁要不使劲儿哟——夯哟!”

鲤鱼拐

厨乡老厨师习惯把黄河鲤称“鲤鱼拐”。为了解鱼类,我专门寻找辉县李思忠先生的《黄河鱼类志》,最早属资料印刷,2017年才由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出版。我姑说,李思忠和作家柏杨曾是私立百泉中学同学。世上一辈子专注干一件事的人都令我敬佩,有定力定心。

后来还淘到伍献文先生编的《中国鲤科鱼类志》上下两卷,1964年出版,扉页嵌一枚“张耀明印”,是这套书第一位持有者,1964年,我才在黄河大堤下小镇出生。书中鲤鱼游了半世纪才游到我家。案头满纸泼剌声。后来河南文艺社要约一本书,我起名叫《鲤鱼拐弯》。

我写过“鲤鱼焙面”,如今真正的黄河鲤鱼纷纷远离人类,它们游动在历史里。它们鳞片金黄,背部稍暗,腹部色淡而较白,臀鳍、尾柄、尾鳍下叶呈橙红色。鲤鱼会歌唱。

爱钓鱼的诗人北莽兄对我说过,钓鱼粘杆会上瘾。关键是他只钓不吃,钓的鱼或送人或放生。我从小不喜欢钓鱼,主要是没耐心,也不下网捕鱼。我喜欢找到一方水,和大家把水蹚浑,趁势“浑水摸鱼”。满池金色鲤鱼拐因为缺氧,露出片片青头,呼吸艰难,唾手可得。

有位朋友免费为我测算:从蹚水摸鱼习惯判断,你肯定属双子星座,对世上的事并不执著专心,只喜欢一下而过。

我马上反驳:挺专心!我一直喜欢真正的黄河鲤鱼。

如今再见不到野生鲤鱼拐,它们只在梦里露出青色头顶,如雾中青石,游到天上,被云朵藏起来。像李商隐的诗“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这诗句眩晕得不知该如何注释,被人干脆当成自己作品了。抄袭一条鲤鱼。

河流简史

恐怕只有开封人开口称自己是“河北嘞”,大河之北。八朝古都。古语啊!

黄河是我今生来到世上见到的第一条大河。“河”字唯它专用。生命,新生,希望,爱情,苦难,长征,死亡……世上所有大词它都具备,能概括或象征。不到黄河心不死。只有面对黄河,我才理屈词穷。

最早见到黄河那副苍老的面庞是童年。父亲为了节省煤钱,拉一辆架子车到黄河边马寨码头拉煤,在河边饭馆吃了一碗捞面,有鸡蛋卤,又喝了汤。来时父亲给我一条绳头车前拉着。路上,见到遥远河滩上空,垂挂下一线龙卷风。我最早参加金融工作,分配在黄河边一个营业所,院里扣着一条木船。中年时调到省会写字,郑州又临黄河。宿命是在两岸奔波,入河是鲤鱼,上岸是黄鼬。

许是命中近水。中国河流我到过济水、伊河、洛河、长江、漓江、伊犁河、嫩江、蛟河、黑龙江、漠河、松花江、鸭绿江、图们江、拉萨河、尼洋河、嘉陵江、湘江、淮河、丹江、白河、湍河、卫河、淇河、金堤河、晋江、洛江、渭河、延河、汾水、淡水河、浊水溪、玛纳斯河等等河流。像蜘蛛结网。从河短三尺到河长无涯。每一条河流都是一段过程,成为毛细血管密布在我的身体里。

世界上所有河流,我和一条真实的黄河一条虚构的黄河纠缠最多。从河之北到河之南,从河之阳到河之阴,生命也像芦根,反复打捞搓揉。

黄河是中原诗人的原浆和酒头。痖弦先生在1996年曾给杨平、田原和我三人合集《三地交响》诗集写序言,最后一句是“我希望有一天,他们三位小兄弟和我,最好再加上周梦蝶,带着我们的新作,一起去朝拜黄河”。多么美好而又实现不了的黄河梦。

1999年9月里,日本著名诗人谷川俊太郎来郑州,和中原诗人聚会,大家一块到花园口看黄河。九月时节大河脾气已小,黄河汛期是“七下八上”,谷川先生通过田原翻译,说,他被黄河震慑住了,全日本没有这么大的河流,日本只有川,都很短小。

我有时想,黄河不一定是一条河,它是一个人一个伟人一个巨人或一群人一群恒河沙数的人。我是它微不足道的分支或泡沫。

今年郑州涝疫困城期,老潘送我德国作家路德维希写的河流史,翻译成中文有两个版本,一种叫《尼罗河传》,另一种叫《青白尼罗河》,两部相同的书,我对比着看,青白之间。知道这不是属于自己的黄河。

想起许多年前的黄昏,是上世纪,在大河边沙滩,小杰鼓动我写一本《黄河传》。我说自己不配,也不敢,会把自己先淹死。

刊发于河南日报2021年10月22日24版中原风

黄河古道水深(黄河琐碎记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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