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最远到了新疆克拉玛依,在广播电视大学上了一节散文课。如今回想起来,那一次遥远的旅行仿佛是风的切片般不尽真实。一切好像都是拂面而过的,慈柔又令人难免瞠目。更多更多繁复的想象,也都从无法识别的经过中,发明出了新鲜的真意。

6月13日那天,克拉玛依乌尔禾风城下了一场雨。据说那是一年里如期而至的、唯一一场雨,被我们赶上了。雨后的魔鬼城,戈壁滩五彩斑斓,干涸与水意交织成奇异的画面。阳光下,好多只骆驼都是假的,跋涉是假的,但那也不太重要,它提示着游客们如我,这是《卧虎藏龙》的拍摄地。那是我很喜欢的电影,因为看得到欲望的降落,对自我困苦的否定及有棱有角的英雄陷落。后来玩游戏“塞尔达传说”,到虚拟世界的格鲁德沙漠偶尔会想起那个一年里的唯一一个雨天。我其实怀疑,是不是真的那么巧合,因为雨看起来美得那么通透寻常,滢滢水意都昭示着不远处会有大精灵之泉(途经乌尔禾剑龙、蛇颈龙、或者……准噶尔翼龙)。雄踞在准噶尔盆地上的,不止有人的命运,人的时间,更有人的欢喜哀愁,人的可望不可及。

藏龙卧虎拍摄基地在哪里(卧虎藏龙拍摄地克拉玛依)(1)

在等雨停的屋檐之下,亦有一些凌空奇异的对话发生了,回到家里就听不到了,那并不是城市的经验。比如有个年轻人说,有一年他一个人就打了四十只兔子。又有一位毫不意外地表示,曾经市场上多少钱一只有人会收。两人又表示,现在不能打也不好卖了。至于狐狸,油田里有抑郁症的工人会养一些,也会和小兔子和小狐狸说话。有一位当地的诗人,写过一篇散文,他的文章里写,“也许这只兔子,存在于我简陋的文字间,或者是维吾尔族民间传说中。因为,我将这只还未出生的兔子,用没有割除的野枝,从没有生长的芨芨草旁,赶到了没有命名的戈壁上……”我随手拍了一张他的文集,还有一首漏拍名字的诗,写着“你不是命定的第二,你要做强悍的男人,从摇篮中起身,不要指望虚无的靠山”。那是在城市里生活的我,非常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诗意,陌生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眺望,人界定自我与大地界限的思虑。

我印象中的新疆故事,有一则《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七《姑妄听之三》“李印与满答尔”,说的是库尔喀喇乌苏的驻军李印,曾随都司刘德经过山中,见悬崖的老松树上穿着一支箭,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晚上李印才说,他知道是个木妖。刘德问他刚才看到时为什么不说,李印答道:“射的时候它没有看见我,它既然有神灵,恐怕听到后来报复,所以宁愿沉默。”足见李印警惕。但他却遇到了对手,在塔尔巴哈台被一个叫满达尔的人所骗。在押送满答尔时,满答尔装病,李印大意使之逃离。李印因此事受到严厉惩处。后来,满答尔因为冒死前来领奖金被捕。他认为自己犯有重罪,根本不会有人想到他会来领赏,殊不知被人们认出了头顶上的箭伤疤痕。故事总结道,像李印这样机警细心,结果还是中了圈套;像满答尔这样阴险狡诈,结果还是因使诈而败亡。聪明的人,终究会遇到对手,从来没有千虑而不一失的。让人不知道在广阔的大自然里,在旷野之息为烂漫的黑心金光菊所遮蔽的惘惘危机中,人到底应该怎么办呢?书里也没有写。书里只会写,有人这么做,失败了。有人那么做,也不安全。文学中的意犹未尽,仅“存在于简陋的文字间”的领会,意味深长。纸面上呈现的紧张感,也许远不如作家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时内心的茫然失据,更何况是在和风细雨时、宁静的书桌前。

半年过去了,我与克拉玛依的联结仅存于微信上的几位朋友。疫情发生以来,克拉玛依市没有病例出现。只是防控措施加强之后,城市更空旷了。我在他们转发的视频里,看到了无人机镜头下,远离武汉3500公里之外的雪地空城,比陌生更陌生。祝福他们都平安。(张怡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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