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洪与其著作《抱朴子》
太安元年 (302),正是西晋王朝剧烈动荡之时,晋武帝司马炎墓木已拱,晋惠帝司马衷傻乎乎盘踞皇位,听凭老婆贾南风肆意弄权,诛杀太傅杨骏,饿毙皇太后杨芷,诛杀太宰司马亮,谋害愍怀太子司马遹,“八王之乱”烽烟冲天而起,国家陷入极度混乱之中。郑隐先生眼见天下大难降临,“乃负笈持仙药之朴,携入室弟子,东投霍山”,师父率领弟子们前往霍山隐居,却唯独把葛洪留在了丹阳。一直魂游世外的葛洪先生,面对乱世红尘中的兵燹战火,身不由己,加入了吴兴太守顾秘的军队,出任将兵都尉,因作战有功,被封为“伏波将军”,与东汉开国功臣、著名军事家马援职衔相当。造化弄人,至于斯也。
对于这段军旅生涯,葛洪颇为自豪,他在《抱朴子·自叙》中追忆,自己曾率领部下配合友军攻陷敌营,城破之日,“钱帛山积,珍玩蔽地,诸军莫不放兵收拾财物,继毂连担。洪独约令所领,不得妄离行陈。士有摭得众者,洪即斩之以徇,于是无敢委杖”。各路将领纵兵大肆抢掠,只有葛洪严令麾下不得轻举妄动,有个士兵参与抢夺财物,他下令砍头,吓得众人惊悚不已,哪个也不敢放下手中兵器参与掳掠了。诸军凯旋出城,岂料遭遇埋伏,兵士财宝满身,“人马负重,无复战心,遂致惊乱,死伤狼藉,殆欲不振”,各路兵马被打得丢盔卸甲,只有葛洪军轻装上阵,英勇杀敌,“以救诸军之大崩,洪有力焉”。
葛洪为将,颇有作为,被封为“伏波将军”
战事告一段落,葛洪“投戈释甲,径诣洛阳,欲广寻异书”,他想到京城洛阳搜寻古籍奇书,由于兵荒马乱,不得入京,只得投奔老友、广州刺史嵇含,不料嵇含遭遇仇家谋杀,他失去依靠,漂泊乱世,邂逅了南海太守鲍靓。鲍靓,字太玄,山西长治人,据说5岁时曾告诉父母:“我本是曲阳李家子,9岁坠井而死。”父母寻访李氏,果有此事。他博览群书,道儒兼通,亦官亦道。两人邂逅江湖,志趣相投,由此开启师徒之缘。鲍太守将女儿鲍姑许配葛洪,翁婿二人闲暇切磋道术,倒也其乐融融,“洪传玄业,兼综练医术,凡所著撰,皆精核是非,而才章富赡”(《晋书》本传)。回忆这段岁月,他感慨万千:“荣位势利,譬如寄客,既非常物,又其去不可得留也。隆隆者绝,赫赫者灭,有若春华,须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悔吝百端,忧惧兢战,不可胜言。”(《自叙》)
后来,以及后来之后来,葛洪身处乱世,载沉载浮,权臣王导招他出任麾下主簿,老友干宝举荐他为散骑常侍,他或者拒绝,或暂时寄身,直到咸和二年(327),葛洪听闻交趾郡(今越南北部)盛产丹砂,便上书皇帝请求出任勾漏(今广西北流县)令,于南行赴任途中,路过广州,拜访广州刺史邓岳。邓刺史告诉他,其辖境内有座罗浮山,号称“神仙洞府”,秦代“北极真人”安期生曾在此修行,服食九节菖蒲而羽化升天,驾鹤仙游,世称“千岁公”。葛洪听罢,心驰神往,当即决定不再赴任,从此隐居于罗浮山,在朱明洞前建南庵,修行炼丹,撰著《抱朴子》。谈及写作之辛苦,他在《自叙》中慨叹:“天才未必为增也,直所览差广,而觉妍媸之别……他人文成,便呼快意,余才钝思迟,实不能尔。作文章每一更字,辄自转胜,但患懒,又所作多不能数省之耳。”字斟句酌,推敲再三,增删无定,删除再添上,添上再删除——写作过程中的忐忑徘徊,犹豫不觉,时常弄得他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抱朴子》分内外两篇,内篇20卷,外篇50卷。“抱朴”乃道教术语,语出《老子》“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其序曰:
洪体乏进趣之才,偶好无为之业。假令奋翅则能陵厉玄霄,骋足则能追风蹑景,犹欲戢劲翮于于鹪鷃之群,藏逸迹于跛驴之伍,岂况大塊禀我以寻常之短羽,造化假我以至驽之蹇足?自卜者审,不能者止,又岂敢力苍蝇而慕冲天之举,策跛鳖而追飞兔之轨……故权贵之家,虽咫尺弗从也;知道之士,虽艰远必造也。考览奇书,既不少矣,率多隐语,难可卒解,自非至精不能寻究,自非笃勤不能悉见也。
他说,我葛某不是天纵之才,只是闲暇偶尔为之。如果我展开翅膀即可飞上九霄云端,迈开双腿即可踏上万仞之巅,我哪里会收翅敛翼,屈身俯就,就像苍鹰混迹于鹪鷃之群,猛虎隐迹于跛驴之间?可叹啊!造物主只给了我一对普通胳膊,和一双拙笨脚丫子。我必须有自知之明,哪敢凭着苍蝇一般微不足道的能力,而追慕别人一飞冲天;哪敢骑着一头跛脚老鳖,而追赶腾云驾雾的空中飞兔……因此,我对于权贵豪奢之家,避之唯恐不远;对于有道之士,再远也要前往拜访。我博览奇书,邂逅很多隐喻,难以准确诠释,必须全力以赴,精审慎思,刻苦钻研,方能有所开释。
我葛某不是天纵之才,只是闲暇偶尔为之
管窥《抱朴子》之特点,大体有三:其一,诠释《庄子》之“碎用”,满篇珠玉罗列,引人入胜。庄周先生之文思,犹如天马横空,难以羁縻,葛洪对其论说方式很是神往,《抱朴子·释滞》说周庄“寓言譬喻,犹有可采,以供给碎用,充御卒乏。”所谓“碎用”,即语言丰富、形象生动,犹如喷珠溅玉,将系统理论予以碎片化表达,令人喜闻乐见。检视《抱朴子》之目录,可见一斑——《畅玄》《论仙》《对俗》《金丹》《塞难》《仙药》《辨问》《极言》;其行文风格,时见庄周野马尘埃之风闪烁其间,且看第一篇《畅玄》:“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眇眛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光乎日月,迅乎电驰。或倏烁而景逝,或飘滭而星流,或滉漾于渊澄,或雰霏而云福因兆类而为有,讬潜寂而为无……”
葛洪所说之“玄”,玄妙旷远,神妙难辨,与庄周所论之“道”,庶几相近。《庄子·大宗师》云:“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道)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其二,提升庄子之“道”,至于“玄”之化境,谓之“玄道”。在《抱朴子》诸多篇章中,谈到了“道”与“玄”之微妙关系。《畅玄》曰:“夫玄道者,得之乎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此思玄道之要言也。”《道意》曰:“道者涵乾括坤,其本无名。论其无,则影响犹为有焉;论其有,则万物尚为无焉……以言乎迩,则周流秋毫而有余焉;以言乎远,则弥纶太虚而不足焉。为声之声,为响之响,为形之形,为影之影,方者得之而静,员者得之而动,降者得之而俯,升者得之以仰,强名为道,已失其真,况复乃千割百判,亿分万析,使其姓号至于无垠,去道辽辽,不亦远哉?”《明本》曰:“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先以为阴阳之术,众于忌讳,使人拘畏;而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墨者俭而难遵,不可遍循;法者严而少恩,伤破仁义。唯道家之教,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包儒墨之善,总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指约而易明,事少而功多,务在全大宗之朴,守真正之源者也。”
命之修短,实由所值,受气结胎,各有星宿。天道无为,任物自然
葛洪关于“道”的诠释,与《庄子》的表述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葛洪以“玄”喻“道”,既包括了老庄思想与儒家经义中的“玄学”之“玄”,也融进了《庄子》关于“气”的理念。《庄子·至乐》云:“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庄周先生认为,人间万物依存于形体,而形体依存于“气”,所谓“气”,生于“芒芴之间”,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变幻不定,“形变而有生”,因不断运动而产生生命。《抱朴子·塞难》云:“命之修短,实由所值,受气结胎,各有星宿。天道无为,任物自然,无亲无疏,无彼无此也。”所谓“受气结胎”,运动之必然结果也。至于“气”之运动,“浑茫剖判,清浊以陈,或升而动,或降而静,彼天地犹不知所以然也。万物感气,并亦自然,与彼天地,各为一物,但成有先后,体有巨细耳。”——这个运动过程,蕴含万物之灵,充塞天地之气,可谓包涵无极也。
其三,提升“齐死生”为“向死而生”,为生命注入光与亮。《抱朴子·释滞》云:“至于告人以长生之诀,授之以不死之方,非特若彼常人之善言也,则奚徒千金而已乎?设使有困病垂死,而有能救之得愈者,莫不谓之为宏恩重施矣。今若按仙经,飞九丹,水金玉,则天下皆可令不死,其惠非但活一人之功也。黄老之德,固无量矣,而莫之克识,谓为妄诞之言,可叹者也。”
葛洪先生不赞成道家“齐死生”之论:“学仙之士,独洁其身而忘大伦之乱,背世主而有不臣之慢,余恐长生无成功,而罪罟将见及也。”学仙之士孜孜以求“得道成仙”,只怕杂念丛生,妖妄弊目,不但难以成仙,到头来还会祸及自身。“末学者或不别作者之浅深,其于名为道家之言,便写取累箱盈筐,尽心思索其中。是探燕巢而求凤卵,搜井底而捕鳝鱼,虽加至勤,非其所有也,不得必可施用,无故消弃日月,空有疲困之劳,了无锱铢之益也。”他说,那些貌似读书其实不善学习的人,还没弄明白作者究竟在说啥,只看标签上有“道家之言”四字,便成筐垒叠地抄录,揣摩,这就像到燕窝里寻找凰卵,到井底捕捉鳝鱼,无论下多大功夫,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至于文子、庄子、关令尹喜之徒,其属文笔,虽祖述黄老,宪章玄虚,但演其大旨,永无至言。或复齐死生,谓无异以存活为徭役,以殂殁为休息,其去神仙,已千亿里矣,岂足耽玩哉?”——至于文子、庄子、关令尹喜之流,虽然言必称黄老之学,却是故弄玄虚,求其大言之旨,没啥真知灼见,说什么“齐死生”,不过是以生在世间为服劳役,以魂归西天为死亡休息,与他们所说的“神仙”,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在这里,葛洪对先贤文子、庄子、关令尹喜有所批评。文子是大贤老子的弟子,道家祖师,著有《文子》一书,曾传授范蠡七计,范蠡只用其五,便帮助勾践诛灭吴王夫差。关令尹喜是周朝大夫,任函谷关令,当年老子出关,关令尹喜逼迫他写出《道德经》才予以放行,因此而传扬后世。《庄子·秋水》记述了一则“曳尾泥涂”典故,提出了一个关于生与死的千古命题:“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庄子回答:“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庄子这个回答,被称为“贵生之论”。葛洪批评说:“老子以长生久视为业,而庄周贵于摇尾涂中,不为被网之龟,被绣之牛,饿而求粟于河侯,以此知其不能齐死生也。晚学不能考校虚实,偏据一句,不亦谬乎?”他说,老子追求长生,而庄子则活得很世俗,很通透,宁肯在泥淖中摇尾乞怜,也不肯成为“被网之龟、被绣之牛”,饿了就向人乞讨食物,因为他明白,他老庄根本就不可能“齐死生”啊!那些后来的批评者,还没弄明白庄子所言为何,便揪住一句话来痛贬一顿,实属浅陋之见也。
其实,在葛洪的灵魂深处,面临着一个难以解开的悖论:一方面,他宣扬道家全身保命的“贵生”思想,另一方面,他又排斥其“齐死生”意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无由化解,最终,必然走向了神仙之信仰。神也仙矣,冉冉飞升,无极无终,无边无涯,正如《庄子·列御宼》所云:“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
《抱朴子·论仙》是一篇关于神仙的诡异之论
《抱朴子·论仙》是一篇关于神仙的诡异之论,开篇即讨论神仙之有无,他说:“虽有至明,而有形者不可毕见焉。虽禀极聪,而有声者不可尽闻焉。”你纵然目极千里,洞明世事,也不可能纤毫毕现,总有东西是你看不见的;你纵然耳听八方,明辨声色,也不可能高低俱闻,总有声音是你听不到的;“万物云云,何所不有,况列仙之人,盈乎竹素矣。不死之道,曷为无之?”世间万物,奇迹无处不在,何况列位仙人,古代典籍上记载了那么多得道成仙之事迹,谁能断然否定其存在呢?“不死之道,曷为无之?”——他的结论,至此水落石出矣。
正是在此番理论之上,葛洪进一步推论说,人可以凭借丹药与神仙之术,求得长生不老,肉身成仙,“若夫仙人,以药物养身,以术数延命,使内疾不生,外患不入,虽久视不死,而旧身不改,苟有其道,无以为难也。”那些仙人啊,以神药养身,以道术延命,体内不生病,外患难侵入,久视不死,肉身长久,“无以为难也”,不是不可能的啊!“而浅识之徒,拘俗守常,咸曰世闲不见仙人,便云天下必无此事。夫目之所曾见,当何足言哉?天地之间,无外之大,其中殊奇,岂遽有限,诣老戴天,而无知其上,终身履地,而莫识其下……况乎神仙之远理,道德之幽玄,仗其短浅之耳目,以断微妙之有无,岂不悲哉?”
葛洪先生振振有词地批评那些“浅识之徒”,斥责他们拘于常规,自己没见过仙人,便下结论说世上绝无仙人,实在是孤陋寡闻也。天地之间,浩渺无穷,其间的神奇之事与神奇之人,哪里是可以穷尽的啊?何况神仙之缥缈踪迹,理性与思辨之玄幻莫测,哪里是这些偏狭之人所能理解的啊?——他们幻想用自己的浅陋见识,来论断微妙之有与无,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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