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的一天,李清照又出城疯玩了。
一身轻衣心情好,扁舟短棹任逍遥。
茫茫湖面上的红衣少女,钓鱼吃鱼,捉虾戏虾,埋头见绿水,仰面见青天。李清照不怕落水,十三岁那一年她就学会游泳啦,夏日里也曾连人带裙子扑腾浪花,扑得浑身痛快了,才潜入青纱帐晾干衣裳,随行小厮远远地站岗……
今日玩到日头偏西。湖边停着她的巾车。
巾车向城门,小厮扬鞭,马蹄踏踏。一群玩伴有坐车的,有骑驴的,有长跑的。各色衣衫儿映照官道两边怒放的野花。官道上停着许多车马,踏青的男女三三五五,野地里撒欢尖叫,不想归家。
酒店茶肆生意好,小贩提篮满地跑……
李清照玩了一天已经玩够了,对帘子外面的热闹景儿爱看不看。她今天是野姑娘呢,她耍得远,而一般闺女只能耍出城门楼子。李清照要耍到天边去,“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巾车内镶了小铜镜,她捋捋鬓发,补补淡妆。平时画妆是画着玩儿的,历城大小闺房中流行过各种画法:咸阳妆,汴梁妆,临淄妆。李清照自创南唐昭惠后的云高髻、鬓朵妆,元夜灯如昼,她妖娆于济南街头的人群中。她又尝试素面朝天,“洗妆不退唇红”。她活出少女的各种模样、各色滋味。
谁让她是李清照呢?名门闺秀四个字,别想拦她的撒欢腿。母亲叮嘱过,车行途中,可别轻易打帘子。礼部员外郎的闺女哩,珍重芳姿不打帘子。然而李清照哪管这些,打帘望望美少年,美少年也会探头朝她望一望。
李清照走一路望一路,这是她秘而不宣的保留节目,出城回城都要望。打帘子手臂都酸了,她还是要望。
十三女儿开始望,望到十七岁了,越望频率越高。楼上眺望,路上张望……这究竟是咋回事儿呢?为何她一年年望了又望?
李清照读柳永、张先、晏殊和晏几道……小词俚语撩拨人哩。
官道旁的长亭中,有个白面男子,正凝神抚琴,琴声清越、悠远。亭上却有四个书写于绢帛的苏体大字:以字会友。
李清照想:这人有些古怪。
她叫小厮停下巾车,听琴,观字。
那亭中的男子头戴幞头,身穿紫袍,脚下一双丝鞋,抚琴的动作甚潇洒,指尖送出融和饱满的春光。围观者不少,却是看热闹的多。有人摇头说:听不懂。
长亭里走掉一拨,又围拢来几个……抚琴男子抬头,微微一笑。他分明看见了巾车上端坐着的李清照,只一掠而过,目光并不停留。
美少女暗暗有些恼呢:他居然不看我!
高挑个儿的少女下车了。顷刻有阔少议论:谁家小姐这么招眼啊?
阔少发议论不拘场合,十几个脑袋齐齐地转向李清照。她的男女伙伴们簇拥上来,显然以她为中心,越发显出她的尊贵。她的巾车,她的马匹,都不是寻常物件呐……阔少啧啧称赞,寒士频频叹息。李清照的心中涌动着一股自豪。她这一亮相,身后风景失颜色哩。可是那亭中的男人兀自抚琴,喉咙里哼哼唧唧,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李清照只投去一瞥,那男人面孔已映入她的脑海,连同他的举止风度。因他骄傲不瞧她,那形象又悄悄放大。
狂士自古就有,莫非眼前是一个?
李清照自幼读书多,联系晋唐宋了。
离抚琴人几步之遥,她停下脚步。
那紫衣男子浑无知觉,琴声转急促,当心一划如裂帛,琴弦几乎要断成两半。
紫衣男子仰面轻叹: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李清照忍不住接话了:众人听你弹琴,你偏说知音少。岂不是故作轻狂?
男子瞟她一眼说:小姐出此语,倒是有点轻狂。
李清照瞧瞧那“以字会友”四个字,嘴角略含讥诮,说:且问贵公子,书法师承哪一家?
男子望空作答:师承百家。
李清照笑道:你这话似是而非。唐宋许多大书家,随便挑一个就足以让你学上半辈子了,你怎敢说师承百家?
男子这才正眼瞧她,打量她片刻,目光从头到脚拂过她的全身。他徐徐说道:小姐这句话有几分功底。不过细究起来,也是似是而非。师承百家乃是泛指,不拘泥于哪位大书家。何谓大书家?一味拘泥颜柳苏黄,哪里还有长江后浪?
李清照点头道:有道理。公子嘴上功夫了得。
紫衣男子笑道:小姐开口是绵里藏针,蜜中有刺。好,好,让你瞧瞧俺的笔底风云。
那亭中的白面男子呼来宣纸砚墨,在三尺宽的琴桌上铺开。他身边的琴童,此刻变成了书童。
男子下笔飞快,眨眼挥成一张条幅。他自己看满意了,方抬头说:诸位,但凡识得这书法文章的来源者,罗某愿与他结为友朋,诗酒切磋。
李清照笑问:公子姓罗?
男子微笑回答:不才罗希亮,请问小姐芳名?
李清照细眉一挑:我姓啥你就不用问了吧。
叫罗希亮的紫衣白面男子躬身道:男不问女,合礼,合礼。
围观的群众发出一阵笑声。
李清照想:此人还比较幽默……
这时,却有纨绔模样的人嚷道:女问男,忒稀罕!大伙儿说说看,他俩稀罕不稀罕?
大家乐得嘻嘻笑,几人同声答:稀罕!
罗希亮写的条幅,是苏轼的名帖《橘颂》。
李清照歪着脑袋细看了一遍,想从中挑点毛病,却发现不大容易。显然是一幅临摹名帖的好字,笔势逼近原作。李清照想:我和父亲都写过《橘颂》,横竖只写得三五分。
罗希亮很随意地望着李清照的漂亮面孔,拿孔圣人语录嘲笑她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李清照露玉齿微微一笑:吾闻之,大约三十年前,神宗皇帝下手札,复起苏子瞻于贬谪之地黄州。子瞻大师在北上途中,卜居于常州,买田于宜兴,他老人家高兴了,随手写下这传世名帖。
罗希亮说:小姐与苏轼,看来缘分不浅呐。
李清照说:你把苏体字写成这样,几乎能乱真,亦难得。
罗希亮忽然不作声了,摆弄着他手中的折扇。李清照忍不住去看他漂亮的手,心下纳闷:这人怎么不说话了?
罗希亮打开折扇,李清照眼睛一亮:黄庭坚的书法真迹!
她心想:此人真有些来头,偏拿苏东坡黄庭坚炫耀。黄庭坚是她父亲的朋友呢,又是苏门学士之首。
她微笑着等罗公子开口哩。
不料那罗希亮摇摇头说:只可惜男女有别,罗某不能与小姐交游。
李清照一愣,皱眉头说:谁愿意和你交游啊?
她想:这不是耍弄人么?
官道旁的长亭内外,几十个人,多半都在瞧耍子。李清照还带着好几个玩伴呢,这会儿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纨绔的表演空间又显现了,那阔少怪声怪气戏谑着。
众人大笑。
李清照气红了脸,扭头便走。
她听得身后说:罗某得罪了。
她边走边抛下一句:不干你事。
李清照的巾车上路了。车儿颠颠,心儿颤颤……适才言来语去地正在兴头上,却来个突然中止。很不爽。李清照打帘回望,那紫衣白面后生也在呆望她的漂亮巾车。
阳春三月里,十七岁的姑娘家,心里初绽一朵花。
驾车的小厮仿佛知道她的心情,只凭马儿慢慢走。夕阳已西下,远山近水笼轻纱。巾车走出老远了,李清照还想打帘回望,伸出去的手又缓缓垂下。
官道拐弯了,回望都已经望不见了,周遭落入空旷、寂寥。举目望去,满目春花染轻愁……
这时候,忽闻琴声破空而来,毫不费力地赶上了她的车驾。
他埋首弹,她侧耳听……
一曲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凤求凰》远远地传来:“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1]
李清照命小厮停车。马蹄声住歌声悠扬。
好个罗希亮,歌喉婉转而清亮。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有磁性与魔力,不相干的听者也会为之动容的,何况氛围中的李清照!
旷野里的花与草铺向天边。
一曲《凤求凰》,几十年回荡……
然而李清照哪里知道,潇洒抚琴,挥毫亮扇,百步歌唱,乃是罗希亮精心策划的“罗三招”。
四月里,李清照频频走上那条南门外的官道,野花开得格外艳了。长亭不见抚琴人,单闻琴歌花间绕。
孔二嫂托显贵引荐,瞅时机进入柳絮泉边的李府,说得王夫人有几分心动了。
年轻的大媒婆是个移动符号,她的手势、步态、薄嘴唇、水蛇腰,连同她的黄衣裙、粉丝带、刺绣鸳鸯鞋。小媒婆的鞋上也绣鸳鸯,却是寻常针线活,难进上等人家。
名媒婆孔二嫂是冲着李清照来的,惊动李家老小,丫环小厮也议论纷纷。李清照最不爱听了。孔二嫂想要抛出红线套牢她的一生,做梦去吧!四月底五月初,孔二嫂上门好几次了,走得腿儿利索,笑得眉儿弯弯,很难看。家里人谈论说:孔二嫂……若被李清照听见了,会立即打断:那个鲁婆子!
有一天李清照在回廊上堵住鲁婆子,斥责道:鲁婆子,你颠颠地奔我家想干啥?媒婆我见得多了,数你难看。
孔二嫂笑道:我鲁婆子难看不要紧啊,姑娘好看才是正经。
李清照说:我好看也好,难看也罢,关你鲁婆子何事。奉劝你一句,趁早给我溜得远远的。
孔二嫂和颜悦色地说:姑娘是命我鲁婆子溜到湖上去吧?湖上风来波浩渺,说不尽,无穷好!
李清照冷不防,扑哧一声笑了:你这婆子倒会讨巧,拿我的句子想来说动我,没用的。我是谁你知道吗?
孔二嫂笑着说:且让我想想看,姑娘究竟是谁。说得不好,我鲁婆子自掌嘴,不劳姑娘动手。好吗?
李清照奇了:好呀,你倒说说看。
孔二嫂理理裙子正正嗓子,一副说紧要事的模样,似乎要表明她鲁婆子来自礼仪之邦。
她是这样说的:姑娘名叫李清照。
仅此一句,没了。
李清照此刻很想听呢,皱眉说:这不是废话么?
孔二嫂摇头晃脑说:姑娘差矣。清照,清照,名带吉兆。清是清水的清,李白讲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照乃烛照的照,五柳先生陶渊明,写俏女子有个名句,“照玉容于两楹”。依我鲁婆子看呐,这水与火的特征,倒酷似姑娘的性格。从五行上说呢,水火相遇自无事,就像那阴阳合抱能平衡。所以说,清照清照,名带吉兆。
李清照不觉作沉思状。她显然听进去了。
孔二嫂抬起右手,可怜兮兮地说:鲁婆子该死,说得不好自打嘴巴……
李清照脱口而出:孔二嫂且慢!
孔二嫂两道细眉一弯,笑了:姑娘叫我孔二嫂啊,别人叫千遍万遍,不及姑娘这一声!
李清照沉吟说:听你一番话呢,你倒是有些见识。不过婚姻事大,我的事儿,父母只能拿一半的主意。我要瞧不顺眼,凭他是王公贵族的儿子孙子也不行!你到我家来,恐怕是要白费心思。
孔二嫂叹口气说:老实跟姑娘讲吧,我也住在城南,与柳絮泉只隔了一条街,早就羡慕姑娘的人品才华。这桩媒做得成做不成,全凭姑娘一句话。我这样的草根妇人,能走进朝廷员外郎的府第,能与我景仰的姑娘说上几句话,已经是造化了,知足了。
李清照瞧她知足的样儿,心下也受用。却忽生一念:这孔二嫂说了半天,怎么不提那男家?
这时,孔二嫂凑近了,悄声道:我只问一桩,姑娘是否已有心上人?
李清照吓一跳,红了脸,低了眼,瞅了别处。《凤求凰》破空而来绕回廊……
孔二嫂及时进言:姑娘若有心上人,二嫂愿做红娘,穿针引线,带话捎字纸儿。相如卓文君,张生崔莺莺……
李清照打断她:别乱七八糟的。本小姐哪有什么心上人!
孔二嫂说:没有心上人不是更好吗?我提的这户人家呀,那后生,哎,别提有多俊。
李清照冷眼瞧着她的薄嘴唇。
孔二嫂接着说:济南城里保媒拉纤的,我孔二嫂算个角色吧?我这张脸还算得一张脸吧?
李清照莞尔:嗯,算一张脸。
孔二嫂摸摸自己施了粉黛的脸,说:有了姑娘夸奖,它就更像一张脸了。李府是全城数一数二的人家,我孔二嫂若是没几分把握,冒冒失失地跑来拉纤儿,岂不是自个儿撕破脸?姑娘说说看,俺这张混饭吃的脸儿能撕破么?
李清照点头道:嗯,不能撕破。
她想:这孔媒婆绕一大圈子,只不提那男家……
若非事关终身,她要劈头问的。
岂知那孔二嫂的眼睛,一直在她的眉目间瞧动静。该说啥,啥时说,大媒婆心里有数。李清照再聪颖,再有学问,却毕竟是少女,少女心事要上脸的。闺中女儿最大的好奇心,既不是孔孟之道,也不是唐诗宋词,而是那位不知在何处等着她的夫家、一生一世的冤家……
孔二嫂做出要转身走掉的样子,李清照有点急了,又不便挽留。
这当儿,孔二嫂望望左右无人,压低嗓子说:历城罗通判的三公子,俊朗潇洒,又是官身……
孔二嫂捏了后半句,摇着细腰去了。
李清照呆立原地,张嘴说不出话。
五月花繁,繁不过闺中女儿的千种风情。李清照破天荒在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跟人打闹了,也不无端嘻笑了,一个人静静的,静静的,心里头翻波涌浪。
“柳眼眉腮,已觉春心动。”
朝慵起理晨妆,磨磨蹭蹭地下小楼,吃饭撬两口,横竖没胃口。不想吃也不想喝,红日萧萧上琐窗。她独自闲溜达,倚栏望望那水花四溅的柳絮泉,水柱冲天的趵突泉,想一回城外的长亭风光。
待嫁的女儿她名叫李清照。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
谁将是她的红蜡烛呀?谁在日复一日地希望为她亮了又亮?罗、罗、罗,他叫罗希亮!
少女的眼眶几乎潮湿了。“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哦,那个一大把胡子的张三中,又称张三影的:“无数杨花过无影”“隔墙送过秋千影”……还有那个走帝京下江南的柳三变:“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少女的光阴又怎能虚度?
早在十二三岁,她便有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女儿心啊。
撩拨人的词句,单是大宋知多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约会,幽会,发男女之幽情,呈青春之浓香,且不管它花前月下,还是树后桥头。携了手儿走一走,胜于痛饮美酒。你一言我一语,你一瞟我一瞄,恣矣,恣矣,醉死人也!
唉,这人世间的有些事儿呀,说不得,想不得,梦不得。
男欢女爱事体大。
“黄昏疏雨湿秋千。”
墙外有行人,莫将少女情思听了去。
秋千荡得高,撒下李清照的几多欢笑。刚才她还娴静呢,忽然就玉齿大开哈哈笑。少女之心,就像那秋空里的白云。万里碧空一朵停云。云停云亦飘。
少女的锦心绣口之间,忽然飘来了一堆词句: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三月春风里,巾车摇啊摇,有女名叫李清照。
眼下是五月呢,李府后花园的红墙边,秋千架上的少女,情飘忽,身悬空,思悄然。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李清照在她十七岁的那一年仲夏,抵达了恋爱的边缘。母亲有书信寄到东京,父亲回信说,历城罗通判家风尚好,那位三公子罗希亮也颇有才艺,不妨让清照先见见面。待他回济南时,或可定下这门亲事。
何时在何地见面,孔二嫂张罗去了。
男女相亲叫“过眼”。
地点定在城西南的丰乐楼。
丰乐楼乃是汴梁第一名楼,济南商人仿造,历数年而成,巍峨壮观,既是观景楼,又是吃喝玩乐的去处,白日车盖如云,夜里烛火通明。楼前的广场是个大市场,几十种叫卖声要叫到子夜方休。逢了节日,更有汉子赤身吞火的,妇人半裸相扑的,角儿唱戏的,大师算卦的,及至一拨拨的纨绔浪子下三流,踢球弄枪,舞狮耍猴,跳神装鬼……比照那东京御街及大相国寺,万人狂欢,波及周边的街区。元宵灯节更不得了,全城五日疯狂。十万男女借灯观人,摩肩接踵,人山灯海。那灯火阑珊处,无限旖旎。
“过眼”的这一天下午,李清照带了丫环径去丰乐楼,巾车未及停下,那孔二嫂已花枝招展迎了上来。她头上插了红玫瑰,髻上裹了黄包巾,还象征性地扛了一把丝绸做的青阳伞,把媒婆身份亮给街市上的人看。
以孔二嫂的经验,这桩亲事成了八九分。王夫人把李格非的信都给她看了。只待相亲的男女按习俗吃过点茶汤,各自把那头儿轻轻一点,便点成了鸳鸯谱。
今天的罗公子如何打扮?他戴了一顶高高的子瞻帽,表明他的偶像是东坡,又暗示他来年春天将要赴京试。一袭浅绿丝袍,衬得面如敷粉。脚下是皂靴净袜,手中是名家字扇。山东汉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李清照定定神才敢抬眼去瞧他。
入了茶室,坐了圈椅,上了香茶,点了荷花酥饼、莲子羹汤……这些传说中的相亲程序她都记不得了。晕。估计对方也是。两个人面对面傻坐,晕晕的。
孔二嫂出去又进来,进来又出去,葱指儿掩上厚厚的雕门,笑脸儿望望这个又瞧瞧那个。
这茶屋取名“近湖居”,宽敞明亮,一日包价十两银子,丰乐楼上只设两间。茶汤点心醇酒,都是历城最好的。瑶琴,琵琶,洞箫,围棋,一应俱全。墙上字画,有米芾和张耒的墨宝。张耒是苏轼门下四个“前学士”之一,而米芾乃东坡生前的忘年交,书画双绝,恃才傲物,行事古怪,绰号“米颠”,一幅字值几百两银子。
当时一两银子,约等于现在的三百块钱。
罗希亮向李清照介绍了米、张二人的字画之后,又将他手中折扇轻摇,让诗书画三绝的天下头号名士黄庭坚出台亮相。
这精心布置的环境,罗三招孔二嫂真是费力不少。
李清照待到掌灯时分才归去。两个时辰一晃而过。
济南城的夜幕已经降临了。
小巧的巾车穿过城南的街道,赶车的小厮不慌不忙地朝马儿头上扬鞭。帘外烛火明明灭灭,天上星月格外皎洁。
车上的少女魂不守舍呢,生生被那罗家三公子勾了去。吃了些儿酒,碰了几回杯?琥珀杯子碰到一处,手指也相挨,目光如电抹。说过些什么她都记不得了,倒记得呼吸的声音,手脚的错乱。四目相向恁多时,他直直地射过来,你弯弯地绕过去,直线曲线纠缠不清……
眨眼便是一个下午,李清照也曾理过瑶琴,指尖却抖抖索索不成音。她当时很羞愧,而罗希亮微笑不语。轮到这位贵公子抚琴时,他只信手拨得三两声,便有郊外的花色、鸟语、湖光呈现。那两个月前官道长亭中的情形,顷刻之间,填满这似醉非醉的丰乐楼。
幸好只有三两声。英俊罗公子,可谓善解人意。
李清照听琴,动情了。
鼻直口方目如朗星……传奇书上是这么形容的。潘安的貌,张生的情,子建的才。闺中女儿谁不希望有此等郎君?
李清照像海燕似的飞回家,一头扑到枕头上。
睡不着。
夏月大如轮。
印象多多,意乱神迷,堆起来齐了五岳之尊泰山, (左氵右项)洞不可掇。翻来覆去地回味呀,枕损钗头凤。想当年,那蜀主孟昶与花蕊夫人何等的风流,居然馋了豪放东坡:“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
却是如何钗横鬓乱法?
李清照禁不住要想象。从咿呀学语到十六七岁,她记下了多少绝妙好词啊。心湖荡开千层波……
李清照半夜裹衣下床,徘徊于月光如水的庭户间,素手纤指暗暗在动,仿佛有人要携去似的。
这时候,有个场景排开下午纷乱的印象抵达心房:罗希亮的手搭过她的纤腰。
当时日色将暮,面孔模糊,罗希亮与李清照凭窗眺望大明湖中圆圆的荷叶,宛如欣赏一幅水墨图。
李清照正陶醉于美景呢,他的手却搭过来了,趁了昏黄天光,好像在试探她。
这般亲密接触,少女何曾有过?
现代男女,初次见面可以。古代却不行,差得远呢。
此刻夜深人静,李清照回想:他的手指搭过来了……
她不免有些诧异,举头去望明月。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抹去了这点诧异。整个下午,她在丰乐楼的豪华包房“忙于”相亲,人是晕头了,那微妙的时刻亦真亦幻。
她想:也许他情不自禁吧,做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动作,并非有意要唐突她。
纯洁少女的目光,看什么都是纯洁的。
仲夏时节,那只可疑的手仿佛进入了冬眠。李清照心中的一点疑虑被凉爽的夏风抹去。总的说来,她对历城罗通判的三公子罗希亮印象不坏。
李清照的初恋滋味刚出来,被父亲的一封信拦在了萌芽状态。
李格非让一个回济南的官吏捎来家书,信中提到,王夫人可带儿女去汴京,早则今年九月,迟则明年春上。对罗家提亲之事,并无只言片语。王夫人忍不住问那官吏,只因这门亲事,已在历城传开。
官吏说:李大人曾召我小酌,未提这桩婚事呀。
这官吏沉吟片刻,又说:原来是罗通判的那位三公子。
王夫人忙问:他怎么啦?
官吏说:也没啥。罗通判三代仕宦,家底甚厚。罗公子聪明,人也长得不错。
王夫人熟悉官员讲话的风格。这位官吏话中有话呢。她想多问几句,官吏却借故告辞了。
王夫人感到诧异,着人暗中调查,避开媒婆孔二嫂。
同时把丈夫新来的家书给女儿看。
李清照正处于高度敏感期呢,一看信就嚷起来:爹爹啥意思,洋洋千言,只字不提罗家三公子!
王夫人说:不是要搬家到汴梁去嘛。
李清照说:搬家也不碍事!罗公子要去京城考进士呢。即使考不上,也可以走门荫一途。
王夫人笑道:我的女儿,难为你替他想得周到。可是八字还没一撇呢。
李清照皱细眉说:八字合过了,门第配过了,人也见过了,母亲还要怎地?
王夫人想了想说:我送女儿四个字吧,少安毋躁。
李清照噘嘴道:就要躁。
王夫人叹息:女儿大了,急着出闺啦。
李清照说:亲事暂且定下。出闺?早得很呢。
王夫人笑道:亲事有暂定的么?男方一旦下了聘礼,悔亲退礼可不容易。
李清照说:有啥不容易?退亲的事不是常见么?再说结了婚,若过着不顺,也可以离婚!
王夫人奇道:我女儿哪来的这些怪念头?我们这样人家,终须讲个妇道。再说了,自古男人可以休妻,未闻女人主动离婚的。
李清照顿时脸红了,只说道:没道理,没道理!
她一溜烟跑了。
过了很长时间,她望着空中的大雁还在说:没道理……
她和母亲在心里争论。她叩问祖师爷苏东坡的画像,渴望得到支持。
白天夜里,她郁闷着。恋爱前景有点说不准。
轻愁。情困。浑无奈。天真的少女,初识愁滋味。
没过几天,调查结果出来了。王夫人把女儿唤到她的卧室,郑重其事,准备了一次长谈。可她没说几句,李清照已臊红了脸,红过了耳根,红到脖子。十七岁的姑娘家,情事比天大,神经敏感到毫毛,一听就明白了:那位罗希亮,竟有两个诨号,罗一眼,罗三招。
王夫人加重语气强调说:罗希亮以相亲为名轻薄良家闺女,和历城前任太守的千金宋秋帆至今不明不白。
三言两语,击破了李清照对罗希亮的好印象。姓罗的轻薄,丰乐楼中搭过她的细腰。
纯情少女忽悟真相,撑不住,捂住脸儿跑开了。
春夏以来,罗希亮的音容笑貌,像毒素一般在她身上浸染。她太失望哩,真想哭一场。
宋秋帆!李清照记下这陌生女人的名字了。名儿倒好,不逊于李清照,想必是个有才有貌的吧?
李清照竟然有些吃醋了。
这可奇怪。宋秋帆关她李清照何事?道理她已经想明白,别说罗三招,就是罗万招,也不可能再有招惹她的机会了。希亮通稀晾,且到别处晾晒去吧。拿出你的罗三招,伸出你的“罗一手”,招惹别人吧……李清照恨声连连,末了,自个儿也感到吃惊:这是怎么啦?恨一个初识不久的男人。
道理想通了,“情路”还是不通。
不通则痛。她的胸口隐隐作痛。
闲来读屈原,李清照读到一边去了:情路漫漫而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孔二嫂罗三招也在求索,想招,要挽回败局。孔二嫂去李府,没见着王夫人,只与李清照打了一个照面,发现这高挑女孩儿面孔冷淡。大媒婆来不及摇唇鼓舌,李清照已抬腿走人。倒是管家对她说了一番缘故,提到宋秋帆。又说,李府年内要迁到东京去。
孔二嫂出朱门几欲望天长号:大名头折了,眼看到手的大宗媒钱儿打水漂了。见了那个在李府高墙外苦等消息的罗希亮,她劈头便问:谁是宋秋帆啊?你瞒得过我,却瞒不过李府耳目!
罗希亮顿足道:陈古八十年的事情也翻将出来,苦矣,苦矣!
孔二嫂冷笑:你二人今年还有来往,人家证据确凿。
罗希亮说:总归是做过有情人,未能成眷属,街上碰了头,打个招呼吃盏茶总是可以的吧?
孔二嫂眼皮儿一翻:谁知你吃啥了?现今没工夫与你理论这个,赶紧叫你那通判老爹出个面,许诺重礼。你家几代殷实,比初做大官的李格非强多了。他有京师地位,你有金银财宝,按常理这门亲事有把握的。你呀你呀,弄什么宋秋帆!
罗希亮挠头思忖说:老爹亲自出面恐不妥当,许诺重礼倒不难,大不了拨出二三成家产,买得京师一座靠山。好嫂子,我去央求父亲,这上门说合还得靠你一张厉害嘴。
孔二嫂叹息道:为今之计,我只有硬硬头皮豁出这张脸了。跟你老爹说,他老人家在历城地面儿上的名声要紧!
罗希亮摇手说:不劳提醒!
他边说边一头去了。
岂知孔二嫂奔柳絮泉再碰钉子,王夫人明确表态:李家世代清望,女儿觅夫家一看学问二看人品。罗家三公子也是好人,怎奈有些事外面传得紧,叫人难分辨。李罗两家结亲,断无可能!
门关死了。
孔二嫂罗三招一败涂地。
那小媒婆满城播报去了。
孔二嫂恨不得撕烂她的嘴,兀自居家,呼呼地生大气。那名头响,那银子亮,到头来一枕黄粱不说,还蚀了柴米!还赔了前程!孔二嫂自言自语:你李清照傲啥傲?将来说不定嫁个丑鬼哩。面如敷粉你不要,哼!
孔二嫂将满满的一杯酒一口吞下去了,抹抹薄嘴唇儿,转而数落罗希亮:你号称罗一眼,这回栽得惨。人家李清照一眼就把你处理成次品废品……
正数落间,那罗希亮抱着一对白瓷鸳鸯香炉,步入她的宅院,皱眉说:你这婆子损我怎地?我罗某人一诺千金,这白瓷炉子最难烧制,官窑上品,值许多钱。俺忍痛割爱把与你,你也拿它做个招牌,替你挽回些儿保媒拉纤的名气。
孔二嫂赶紧离开酒桌,从罗希亮手中接过礼品,细瞧那七寸大小成双成对的鸳鸯炉子,看一眼道个万福。有这通判府上移过来的铭文稀罕物,堂上一搁照人眼哩。俗话说,十对铜炉儿比不得一只落了单的白瓷炉。它就是历城大媒婆的招牌,孔二嫂的镇堂之宝。
罗希亮说:我讨不来美娘子,倒失却好炉子。
孔二嫂瞥他白净脸儿,一笑说:你若舍不得,就权且搁我这儿吧,过个三五年你尽管拿回去。
罗希亮说:嫂子,莫拿言语掷我脸上。
孔二嫂笑:可惜可惜,嫩皮儿掷出个大坑。
二人几番言语,又在桌上玩起了关扑,倒也惬意。
风流总该有个风流去处。人生在世,男女二字。
[1] 此小说体传记中所引用的诗词,与通行版本并不完全相符,因叙述需要,不作更改。全书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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