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本来没打算当作曲家的。作为日本当代继喜多郎之后的世界级音乐大师,他对于自己如何成为了今日的“新音乐教父”,多少也有点儿好奇。
读小学时,老师让每个人写下“我的志愿”,他完全不知道该写什么。人从小便决定如何立定志向、改变自我,不是一件很不可思议之事吗?其他同学写下了“首相”或“医生”,有女孩子写下了“新娘”或“空姐”,坂本龙一仔细思考之后,写了四个字:“没有志愿”。待到成为音乐家之后回头看,他觉得这或许意味着自己时间感的缺乏,无法拼凑出任何未来的形象,却鬼使神差地选择了音乐这一门“时间艺术”。
坂本龙一幼年时因饲养小白兔而创作了一曲《小兔之歌》,他第一次强烈地体会到音乐带来的喜悦。青年时,他是一名彻头彻尾的“愤青”,罢课抗议、游行示威,在音乐上沉迷于德彪西、贝多芬、披头士,同时又潜心阅读黑格尔、胡塞尔、德里达等等。在此期间,他曾一度拒绝学习钢琴。正是“拒绝”之后的巨大空虚,使坂本龙一察觉到,“自己原来是如此喜爱音乐啊”。在此之后,他真正开启了自己的一段音乐人生。参与YMO乐队,取得国际性成功;凭借《末代皇帝》的配乐,他登顶国际舞台赢得盛誉……2009年2月,57岁的坂本龙一在日本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口述自传《音乐即自由》,坂本龙一不断回望自己的成长与音乐创作,以期看清现在的自我。
坂本龙一除了是一位获奖无数的作曲家,还是一位演员。
1983年他在大岛渚的影片《俘虏》(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中出演了一位印尼战俘营里的跋扈日军营长,出演此片的还有英国摇滚歌手大卫·鲍伊和日本导演北野武等。坂本还为此片写了电影音乐,其中由西尔维安演唱的主题曲《禁色》(Forbidden Colours)在当时引起轰动。
1987年,在贝托鲁奇的影片《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中,坂本所作的音乐捧得奥斯卡,在影片中,他还饰演了监控溥仪的日本军官甘粕正彦。
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新近出版的《音乐即自由》一书中,节选了坂本龙一口述的拍摄《末代皇帝》及为这部电影作曲的“一团混乱”的故事。剧组辗转北京、大连、长春之间,在真的紫禁城里拍戏,仿佛“时光倒流”;坂本拒绝执行贝托鲁奇导演安排的切腹情节,“是要选择切腹?还是要选我?”最后他们只好改成了开枪自杀。坂本本以为自己就是来拍拍戏,不料临时受命作曲,贝托鲁奇给他找了一架旧“满洲”电影协会的钢琴,走音走得很厉害,作曲几乎全靠想象力。他在两周时间内完成了四十四首兼具中国风与现代风格的曲子,在这之前,他完全没学过中国音乐……
绝不切腹!
参与电影《末代皇帝》的拍摄工作,对我而言真的是非常重要的经验。与贝托鲁奇导演一起工作相当有趣,每天都过着紧凑的生活。
如同前述,我第一次见到贝托鲁奇导演是在1983年的戛纳影展上,那一年《俘虏》入选为影展的竞赛片。通过大岛渚导演的介绍,我跟崇拜的贝托鲁奇导演寒暄过后,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聊起了拍摄《末代皇帝》的事,比如说他想拍摄这样一部电影,然而,困难重重之类的话题。在喧闹嘈杂的宴会会场里,我们就一直站着,听他说了快一个小时。我觉得这部片的拍摄工作似乎非常有趣,不过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参与。
我大概是在三年之后受邀出演。工作团队似乎费了很大一番工夫取得拍摄许可,总算在1986年于北京紫禁城开拍,过了三个月后,我也加入了拍摄的行列。
其实在开拍之前,我已经拿到剧本读过了,里头有一幕剧情让我怎么样也无法接受。剧本里写着,我所饰演的甘粕正彦是切腹而死。到了拍片现场后,我很固执地不愿配合,心里觉得:“虽然我很希望出演这部电影,但是切腹实在令我相当反感。对日本人来说,切腹是多么的可耻。”于是,我拼命说服导演:“一提到日本人,就会联想到切腹。像这种刻板印象,你应该也觉得很丢脸,而且你在全球的影迷也应该不会接受吧!”
甘粕曾经在法国待过两年多,在当时是个相当时尚的男子。我向导演恳切地拜托:“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切腹?拜托改成用枪自尽吧!”贝托鲁奇导演也知道甘粕是一位时尚的男子,而且在电影里,甘粕的办公室墙壁上还有着未来派的画。最后,我坚持地表示:“是要选择切腹?还是要选我?如果要留下切腹的剧情,我马上就回日本。”我似乎是让贝托鲁奇导演伤透了脑筋,结果剧情还是改成甘粕举枪自尽。不过,实际上,甘粕是服毒自杀。
以甘粕正彦的身份大吼
到达拍片现场当天,我与饰演溥仪的尊龙(香港男演员)第一次见面。所有人已经拍了三个月左右,每位演员都完全投入自己的角色。他对我说:“你是日本派来的幕后黑手甘粕,是我的敌人,片子没拍完,我不会跟你说话。”我当时是带着吊儿郎当的心情去的,所以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心想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后来,我还是成天说笑,态度轻浮。甘粕的角色有一场重要的戏,要对着皇帝说:“你只不过是个傀儡,是我们日本的玩偶。”于是,导演就来警告我:“一星期后要拍这一场戏,你在那之前都不准笑,去想想天照大神。”大概是我平常太过吊儿郎当,导演已经看不下去了吧。在这之前,每天晚上拍摄工作一结束,我都会和大家去吃饭,一起去玩,但是经过了这次的事,就没有人来找我出去了。
接下来,实际拍摄这场戏的日子来临了。导演觉得我愤怒的力度不够,于是亲自示范给我看:“要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愤怒!”我虽然照着导演的方式做,还是完全不行。导演一直喊着:“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再多一点!”我始终都没办法从他口中听到OK。
我有一句台词是:“Asia belongs to us!”意思就是亚洲是属于我们的。虽然说是演戏,不过要说出那样的台词,还真是令人相当为难。然而,既然接下了这份工作,也只得照说,于是导演在一旁不断地喊:“卡!”我则是同时不断地吼着:“Asia belongs to us!”这句台词也让我思考了许多事。
北京的天皇陛下
电影里有一幕是日本昭和天皇要在东京车站欢迎溥仪来访,于是剧组人员匆忙去寻找可以饰演天皇的临时演员。选角指导跑遍整个北京,总算顺利找到和天皇相似的人选。很巧地,这名临时演员也是日本人,好像是在北京经营贸易公司还是什么公司。他的长相和胡子,都很像昭和天皇。他是个非常奇特的人,我们聊开来后,他告诉我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他之前因为工作需要,暂时回东京,结果收到一封自己公司的中国女性员工的来信。内容写着,两个人在北京街上说话时,有人看到去通知了公安......不过,如果他肯和她结婚,一切就没事了。
我还在想这个人会怎么做,结果他表示自己就那样结婚了。也就是说,那时写信给他的女员工,现在已经成为他太太了。这似乎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不过我自己其实也有好几次类似的经验,和我关系不错的中国女性在街上迎面走来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1986年的中国社会,还是有着我们这些外来者无法窥知的一面。
时光倒流
剧组所有人辗转在北京、大连、长春三地进行拍摄工作。在北京拍摄时,是租下了货真价实的紫禁城,移到长春之后,则是借用了伪满洲国皇帝实际居住的宫殿。紫禁城里的物品都让蒋介石带到了台湾,几乎一件不剩,不过紫禁城结构对称的宏伟建筑还是令我大为叹服。长春是伪满洲国“首都”,因此有着宽阔的大道,而且街道都是采用棋盘式设计,也很有气势。
我们在长春住的地方是当年关东军的高级军官宿舍,要到隔壁栋的建筑甚至得骑脚踏车,可见这里占地之广。宿舍有一间娱乐室,里面摆着撞球台,我在台底看到写有“昭和三年·○○公司制”的字样。宿舍里的许多东西都是从二次大战前保留至今,让我有仿佛经历了时光倒流的体验。
大连也是我父亲在学生兵动员时期曾短暂驻扎的地方,之后似乎就移防到哈尔滨。部队露宿在苏联与伪满洲国边界附近的郊外时,曾经听到边界另一边的苏联士兵唱着不知名的歌曲—小时候,我听过类似这样的故事。无论是自己亲眼看到这座城市,或是拍摄这部描述当时情景的电影,都仿佛在回溯着父亲的战争体验,还真是让人颇为感慨。
临时负责配乐
《末代皇帝》的拍摄工作从北京展开,然后开拔到大连、长春持续进行。到了长春,剧组也借到实际的宫殿,拍摄了溥仪“登基”为伪满洲国皇帝的一幕。贝托鲁奇导演表示,希望这一幕的现场能够配上音乐,于是要求我立刻创作“登基仪式”的音乐。
一直以来,我都是以演员的身份参与拍摄工作,从没想过得创作配乐。我也觉得贝托鲁奇导演虽然请我加入演出,却也没有考虑过要让我负责配乐。真要说起来,据说导演的老朋友埃尼奥·莫里康内(1928年出生于罗马的作曲家)几乎每天打电话来片场,请导演让他负责这部电影的配乐。总之,我就遵照导演这时候的指示,就当成是制作摄影现场的这一幕配乐,而不是负责整部电影的音乐。
我一直对民族音乐很有兴趣,读书时也学过,但是我不太喜欢中国的音乐,也没有写过中国风的曲子,甚至是几乎没有听过。而且,拍片现场缺乏器材,给我作曲和录音的时间大概也只有三天。
贝托鲁奇导演狡猾地笑着说:“不管是什么样的音乐,埃尼奥可都是当场就立刻写出来哦。”听了导演的这句话后,就我的立场而言,总不可能当场推辞吧。
甘粕上尉的亡魂
我向贝托鲁奇导演提出要求:要我写曲,也总得给我钢琴啊。于是,剧组帮我借来了一台旧“满洲”电影协会的钢琴。“满洲”电影协会的前身是“满洲”铁路电影部,是当时的“国有”电影公司。在片厂里有一台直立式钢琴,当地的工作人员用货车运到了我的房间。那台钢琴原先保存状态就不好,又加上一路颠簸地运送过来,所以走音走得很厉害。然而,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在作曲时,几乎是一边想象乐音,一边写下。
录音就得再回到旧“满洲”电影协会的片厂进行。乐曲的演奏找来了当地剧场附属的乐团。于是,把钢琴搬上货车后,我也一起搭着货车去片厂。
到了片厂,有一位稍懂日文的老先生负责协调工作。那位老先生对我说:“你是演甘粕老师的人吧。”没想到他居然认识甘粕上尉本人。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大概十八岁就加入“满洲”电影协会的管弦乐团,在团里吹奏长笛。“甘粕老师对我很好”,“甘粕老师是个了不起的人”。从他的这些话里可知,甘粕上尉应该相当受当时的人敬爱,有他充满魅力的一面。
录音的地点是“满洲”电影协会,并且由当地乐团负责演奏乐曲,也就是说,呈现出来的声音几乎与当时没有两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只有片厂立的毛泽东铜像吧。其他部分全部原封不动,从过去一直保留至今。因此,似乎随处可以见到甘粕上尉的亡魂,令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不清楚伪满洲国当时的音乐形式与演奏方法,但猜想应该多少都会加入中国的乐器,不过是稍微偏向西洋风格的音乐。而且,由于是出自日本人之手,又是用来宣扬国威之类的音乐,整首乐曲应该会显得非常不伦不类才对。
我写的虽然不是拿破仑加冕仪式的乐曲,不过还是放入了一些法国风格,做成带有浓厚鼓乐曲味道的音乐。当地的演奏者绝对无法完美演奏,不过这种演奏程度的差异更能营造出当时的实际氛围,真是太好了。
无论是宿舍、片厂,或是那位老先生,我面对这一切时,感觉像是被吸入了当时的世界。回到那栋天花板挑高的宿舍睡觉时,仿佛真的会有关东军的军官出现一样,让我觉得心里毛毛的。
我认为,在电影这种事物里,有些部分能够跨越某种现实与虚构的界线。电影仿佛具备这种强大的磁力,甚至有时在拍片现场会让人为之丧命。无论是“现实”,或是“虚构”,都是硬要为了设下界线而使用的词汇,现实就是虚构,虚构即为现实,两者之间原本就没有界线存在。跨越这类语言界线的真实就反映在电影之中。在《末代皇帝》一片中,我想也必定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前往罗马
结束在中国长达半年的拍摄工作后,整个剧组移往意大利,来到了罗马的制片厂辛奈西塔继续拍摄。隔壁的摄影棚里,费里尼正在拍片,而马塞洛·马斯楚安尼(意大利男演员)就在一旁走来走去。我兴奋到极点。马斯楚安尼叼着雪茄,散发出一股非凡的气势,简直是酷得不行。
辛奈西塔是墨索里尼下令兴建的巨大电影城,成立的背景类似“满洲”电影协会。法西斯分子都很喜爱电影,希特勒也不例外。从日本法西斯分子建设的电影协会出发,一路来到同时代意大利法西斯分子兴建的辛奈西塔,仿佛又回到历史之中,我的脑袋似乎都变得有问题了。不管走到哪里,怎么都是亡灵?
法西斯主义似乎强烈崇尚某种崇高的美感。法西斯分子并非都很野蛮,也有人具备高贵的气质与教养,又有品位。贝托鲁奇导演的电影里出现的法西斯分子就是如此。因此,《末代皇帝》一片中,甘粕上尉的办公室就非得用未来派的画作来装饰才行。
第二次的临时工作
影片杀青过了约半年,我因为工作关系,人在纽约。在酒店退了房间,正要坐上车时,柜台人员把我叫了回去,说是有我的电话。我接过电话,原来是制片杰里米打来找我。“龙一,帮《末代皇帝》制作配乐。”杰里米劈头就来了这么一句,而且给我的期限是“一星期”。我当时回他:“我现在人在纽约,等一下正要回东京......”然后,只听见电话那头说:“反正你马上去做就对了。”
于是,我提出两点要求。第一,时间至少要有两星期,一星期让我能在东京作业,然后再前往伦敦,与正在剪接电影的他们会合,接着完成剩下的部分。第二,我要雇用助手帮忙。当时索尼Epic唱片公司有位非常优秀的女职员,她姓筱崎,我们私下都叫她“钢铁女”。我希望能够雇用她一星期。杰里米立刻答应了这两点要求。
我问贝托鲁奇导演希望是什么类型的音乐,得到了这样的答案:“电影的舞台虽然是在中国,不过这是一部欧洲电影。故事的时间虽然是从二次大战前开始,一直到战争期间,但这仍是一部现代电影。我要你做出呈现这种感觉的配乐。”
我心想,这样的答案说了跟没说一样,不过我也没时间不知所措,于是在脑中大致描绘出一个轮廓:用西洋的管弦乐曲当作基本,然后大量放入中国风的元素,再加入德国表现主义之类的元素,营造出20世纪二三十年代法西斯主义崛起时的感觉。
首先,我在东京开始了作业。说是这么说,不过我过去完全没学过中国音乐,因此先跑了一趟唱片行,买了二十张左右的中国音乐精选集,然后花了一整天全部听完。接着,我考虑电影里的时代与场合,选好应该使用什么乐器,然后就开始寻找东京附近的中国乐器演奏者。我一边写曲,一边录音,同时也请中国乐器的演奏者弹奏,并且录制下来。我和另外三位管弦乐编曲家整整一个星期都在反复做这些工作,而且几乎每天熬夜。
当时还没有因特网,因此我借用BBC与NHK之间的卫星联机,与伦敦的工作人员相互传送数据。卫星线路传输一首乐曲得花上一个小时左右,谈不上多好用,不过我没时间等邮件寄送,也只好将就。我请伦敦的工作人员听我传送过去的档案,然后在电话中讨论,再重新录音。通过这样的方式,我总算完成了四十四首曲子,接着就与一直帮我的上野耕路带着这些曲子飞往伦敦。
前往伦敦
一到达伦敦,我才发现剪接过后的电影完全不是原先的样子。如此一来,作好的曲子当然完全无法配得上。只不过半年的时间,这部电影经过贝托鲁奇导演不断的剪接,完全变了个样子。他就是这种作风的人。整部电影剪接得越来越不一样,不仅原有的画面被拿掉,顺序也有调动,真的是一团混乱。
隔天就要录音,然而配合不上的地方还是到处可见,于是当天晚上,我和上野又继续熬夜,关在酒店房间重写。酒店房间没有钢琴或任何乐器,而且当时也没有计算机,我们只好按着计算器,拼命计算得要减少几个小节和拍子,秒数才配合得上剪接后的画面,然后重新写下,忙得鸡飞狗跳。结果我们到了伦敦之后的一星期也都没合过眼,白天录音,晚上重新写曲,每天重复这样的过程。
不过,这段过程并非全是苦差事。有一幕戏是溥仪的皇妃大喊“我再也受不了了”,然后就此出走。这幕戏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我很喜欢这幕戏和饰演皇妃的女演员。我第一次让工作人员听这个部分的配乐时,所有人相互拥抱,口中喊着:“bellissimo”(太美了)、“bellissimo”(太美了),高兴得简直要跳起舞。我吓了一跳,不过那一瞬间,所有人融为一体的感觉,我永远无法忘记。我想这就是与意大利人一起工作的快乐之处吧。
(书摘部分节选自《音乐即自由》一书,经楚尘文化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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