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似乎《美丽新世界》的情景要比《1984》的情景更有可能成为现实。
——赫胥黎《重返美丽新世界》
人性往往趋利避苦,孤独、痛苦、沮丧、衰老……等等“负面”的东西都让人避之不及。一个没有这些东西的世界是怎样的?那会是一个幸福的世界吗?
赫胥黎在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美丽新世界》就描绘了这样一个剔除了全部“负面”情绪的社会。《美丽新世界》和奥威尔的《1984》以及扎米亚京的《我们》,并称为反乌托邦三部曲。从历史来看,人们对《1984》中的世界并不陌生,但着眼未来,特别是处于智能时代的今天,《美丽新世界》并不遥远。
“幸福”与“培育”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出自莎士比亚《暴风雨》的一句对白:“啊美丽的新世界!有这样的人在里面!”(O Brave New world, that hath such people in it)。
这句话是一个在新世界之外的“保留地”出生的男孩,约翰,引用《暴风雨》的台词来形容那个与他成长环境完全不同的新世界。
新世界里没有自然受孕,也没有母亲、父亲等角色和称呼,所有的婴儿都经由机器按照其所属的等级批量化“生产”“培养”。
在“出瓶”之前,精子卵子们就被划分了五个等级,用希腊字母表示,最高级的阿尔法(α)是社会的精英,属于统治者,后面的贝塔(β)也属于上层,依次下来,最末等级的埃普西隆(ε)则做着那些人们最不愿意做的工作。
不同等级有不同的培育方式,最末等级的ε成熟时间最早,头脑也最简单,因为复杂的头脑无法做那些难以忍受的工作。
不管是什么等级的人,都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人们生下来就没有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怀疑的可能和机会。
出生前就一直在“洗脑”的环境里培育,出生后婴儿也要经过“训练”,例如不让下等级的婴儿接触鲜花和书本,一旦接触就会触电,这样长大后这些人会对书本和鲜花产生生理性厌恶而避之不及。
讨厌书本,就不会阅读,不会深入思考;讨厌鲜花就不会热爱自然,能更好地满足新世界的需要进厂工作。
一切被认为是“幸福”的东西,都已经预先设定好,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低等级的需求早已满足,而高等级的需求例如自我实现的需要,也在“出瓶”前被培育好。人们以为自己在追求喜爱的东西,不过是潜移默化被灌输的而已。
弗洛姆在《逃避自由》里一针见血地指出:“现代人生活在幻觉中,他自以为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而实际上听想要的不过是别人期望他要的东西。”
不仅如此,新世界里,人们的容貌、身材也完全符合“美”的表象,几百人只有十几张面孔,一切被认为是“美”的特征都赋予了人类。
反之,那些人们讨厌的东西,衰老、肥胖、生病都是不存在的,科技让这一切消失殆尽,直到去世,人都有着年轻时的容颜与身材。
即使新世界的人产生了现实无法满足的需求,或者人与人之间产生了不愉快,也有简单的解决方法:吃一种叫“唆麻”的迷幻类药物。
这种药物少量可以具有镇定作用,让人心情愉快,而多量则可以致幻,人仅需躺在床上进入梦乡,梦中人们可以和喜欢的人去想去的地方“度假”,过向往的生活。
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一片“唆麻”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片。
“文明”与“野蛮”新世界因为实现了社会化“生产”“培养”婴儿,生育就不再是个体的事情,个体享受充分的交友自由而不需要担心怀孕。
怀孕与自然生育被视为耻辱。
约翰的母亲琳达本是一个β,因为怀孕而到“保留地”生活。
琳达对约翰的情感很复杂,一方面她怨恨这个孩子,觉得因为他毁了自己的幸福。
琳达眼里所谓的幸福,主要是新世界的“唆麻”,在保留地连酒都是稀罕物。
另一方面她又对孩子有着天然的母爱,会亲吻、拥抱自己的孩子,也让约翰识字读书。
新世界销毁了大部分书籍,只保留“创始人”的某些“语录”类书本。但保留地还有些“古籍”可读,约翰读了莎士比亚,他对新世界的描绘以及对很多复杂情感的体验都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而来。
由此产生了一系列讽刺的现象:从来不读书不知道莎士比亚为何物的新世界的人们,称约翰“野人”。
想当诗人的赫姆霍兹因为从小就被灌输母亲、父亲是耻辱的字眼而无法体会更深的人类情感,更不能写出让人共情的诗句。
同样体会到孤独的伯纳德则竭力拒绝承认自己孤独,因为在新世界,孤独等负面情绪是可耻的。
而爱上约翰的莱明娜,从来不知爱情为何物。新世界里固定和一个对象交往超过四个月就会引起非议。和不同的人及时行乐才是新世界所倡导的。因此莱明娜按照新世界的标准迫不及待想与约翰发生关系。
约翰也爱莱明娜,但约翰希望证明自己对莱明娜的爱,证明自己有资格,至少给莱明娜一个婚姻的承诺,才能与莱明娜发生关系。
约翰的这些行为莱明娜无法理解,不和自己发生关系就等于不喜欢自己。如此相互不理解的两个人必然无法走到一起,莱明娜觉得约翰奇怪,约翰觉得莱明娜是“娼妇”。
“选择”与“自由”《美丽新世界》的结局令人唏嘘,觉得与新世界格格不入的约翰,找到一块僻静之地想要遵循自己奉行的准则生活,却被新世界的媒体当成“猎奇”之物,全程“直播”,偷拍约翰生活而成的电影大获成功。最终逼得约翰自杀。
小说里有两个值得深思的人物:伯纳德和主宰者。
伯纳德本来在新世界中算异类,只是他的“异”是在新世界规训中比较而言的,与约翰的自然并不相同,因此他对自己的“异”是有怀疑的,他的“异”让他在新世界备受排挤。
吊轨的是,通过把约翰带入新世界,伯纳德成为了自己讨厌的那类人。
人们因为“猎奇”而纷纷想和这个“野人”接触,而接触“通道”伯纳德因此变得受欢迎,伯纳德就抛弃了之前的想法,享受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权力。
作为统治者的主宰者则更令人惊讶。主宰者是这个世界少有的读了“禁书”的人,他能够引用莎士比亚的语句与约翰对话。
可以说,曾经这个主宰者也是约翰,只是后来他认同了新世界的逻辑,放弃了自己之前对科学与真理的追求,用他自己的话说,选择“为别人的幸福服务”。
所有的极权者都会用这个理由,小到一个家庭之中,父母单方面决定孩子的事情也会用“为你好”这个说辞。
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借伊万的口讲述了一个“宗教大法官”的故事。中世纪时,耶稣再度降临,却被宗教大法官抓了起来,宗教大法官认出了耶稣,他指责耶稣的到来妨碍了人们的“幸福”,因为多数人是承担不起自由的,有了自由,人们会惶恐,会茫然,会压力倍增,会逃避,由此就不会幸福。
与自由相比,人们更想要面包,因此需要由精英统治者管理人们的自由,从而让人们更好地获得面包,获得幸福。
这个故事的内核是:下等人不知道什么是对自己好的,给了他们自由他们无力承担,只有上等人能承担自由,因此需要上等人为人们作出选择,来保障人们的幸福。
与《1984》的压抑、冷酷不同,《美丽新世界》是“阳光”的,“温暖”的,新世界里没有《1984》那样明显的极权,或者说,《1984》里的“双重思想”“真理部”“新话”等都是通过对“胚胎”的设置和“胎教”而潜移默化地给人们灌输进去的,一切都“润物细无声”,不存在有迹可循的“洗脑”。
这样长大的人们,以为一切都是自己“自由”的“选择”。即使偶有“出格”,也会迫切地想回到熟悉的环境。
重回新世界的琳达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沉浸在“唆麻”药物制造出来的幻觉里,还因为约翰打破了这种幻觉而愤怒。
《娱乐至死》的作者尼尔·波茨曼说得好,“奥威尔担心我们憎恨的东西会毁掉我们,而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
有所憎恨,热爱才有意义,正如人在超越动物性的时候才显示出超凡的人性,所谓“负面”情绪,也是人的权利,这意味着人有偏好,有选择。
对埃普西隆(ε)来说,根本不存在痛苦和牺牲,不管多么艰苦的工作他们都会热爱,因为这都是他培训的内容,他们的命运已经被设定好,只有按照这一轨迹生活。
主宰者说得透彻,新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是在“瓶子”里,只不过上层阿尔法的瓶子更大,下层的瓶子更小而已。
如果人的自由是被设定好的,人别无选择,还能被称为自由吗?
赫胥黎在《重返美丽新世界》的论文集里表达了他的担忧:《1984》的路线正朝《美丽新世界》的路线转变。
半个多世纪前赫胥黎设想的剥夺人们选择的“洗脑”方式是生理的疲劳、药物致幻以及大众传媒的宣传。
今天甚至不需要这么麻烦,长时间的工作 算法推送就可以让人们一直沉浸在自己“喜爱”的东西里,人们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想法,哪些又是被外界强加的,总之人们都以为自己选择是因为“我喜欢”。
《美丽新世界》已经向我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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