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寻访之旅(乡愁里的广东苏东坡)(1)

编者按:

岭南乡村的美好,隐藏在无数的细节里。方塘传媒与广东省旅游局携手,正在推出“乡愁里的广东”专题系列文章,以优雅的历史人文地理读本,发现最安静的风景,讲述最动人的故事,系统发掘和呈现广东乡村之美。《乡愁里的广东》图书即将出版发行,敬请关注。

文、图丨余婷婷(方塘智库文旅中国研究中心研究员)

【一】

苏东坡有两个癖好,一是西湖,一是荔枝。

曲径通幽,波平如镜,湖中小岛草木葳蕤,玉塔亭亭,细雨之中,从点翠洲的石桥上望去,俨然钱塘西湖,我几乎要错把惠州作杭州。苏东坡寓惠前,惠州西湖还称“丰湖”。北宋绍圣元年(1094年),苏东坡因朝廷内部党争被贬岭南。抵惠三个月后,与友人游丰湖,登高揽胜,苏东坡有些微醺,见疏林如画、烟波浩渺,绣口一吐:“人间胜绝略已遍,匡庐南岭并西湖。西湖北望三千里,大堤冉冉横秋水……”将丰湖“误作”西湖。此后,文人雅士附和,将错就错称之西湖。

这个美丽的误会,并非无缘无故。惠州地处岭南,气候温润多雨,花木扶疏,终年不谢,山明水秀,域内湖泊河流众多,物产丰饶,民风淳朴,苏东坡初抵惠州,便感叹当地 “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而半城山色半城湖的景观,更觉得“仿佛曾游”。

苏东坡寻访之旅(乡愁里的广东苏东坡)(2)

惠州西湖

从市井长街转入西湖,一道长堤映入眼帘,“苏堤玩月”的石刻立于道旁。分花拂柳前行,过白玉桥,眼前豁然开朗,一山如屏,玉塔耸立,碧水盈盈。“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仿佛涌金门外,远眺西子湖。

苏堤,连名字都与杭州一样,苏堤连着的青山,索性一并改名孤山。两处苏堤皆为苏东坡所造,原因也如出一辙——方便西湖两岸居民出行。绍圣三年(1096年)六月,堤桥修成,苏东坡与当地村民同饮达旦,“杀尽西村鸡。”相去不远有一座小岛,岛上绿树成荫,白鸥翔集,与白堤相映成趣。

文章不了山水癖,身心每被野云羁——这是他的天性。苏东坡被贬杭州期间,作诗自慰:“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山湖。”在迁居岭南的途中,他心心念念的头等大事,竟是游览罗浮山。

不只是改造西湖、吟咏西湖,此后的一两年内,勤奋的驴友苏东坡几乎游遍岭南山川、禅寺、古迹,有时尽兴流连至夜色阑珊,便夜宿寺庙、山村。每有所得,便作文赋诗,谪居惠州940天内,共留下了587篇(首、幅)佳作——成为历史上惠州乃至岭南文化最为著名的传播者。

一个地方得一诗人发现并讲述他的复杂性,是不容易的,一方水土滋养一个诗人心性、胸怀,也是漫长无声的。在这一点上,苏东坡和惠州都是幸运的。

苏东坡热爱着惠州的山水,不分阴、晴、雨、雾,不论星光黯淡、朗月晴空。湖光,山色,春天里盛开的花,秋天渐染的层林,都给予他无尽的安慰。

苏东坡寻访之旅(乡愁里的广东苏东坡)(3)

位于惠州西湖的苏东坡石雕像

唐宋时期,岭南还属于“蛮貊之邦,瘴疠之地”,为流放官员安置之所。与苏东坡经历相似的韩愈,曾不无悲怆的写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但在苏东坡的笔下,不见期期艾艾。寄情山水之间,他以诗作舟,将人生所有的痛苦都放进去,任其随波而逝——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二】

沿着孤山前行,水面初平,夏日的白云聚散无常。孤山的遗迹,多和苏东坡有关,转入后山,啖荔亭安静的掩映在绿树中,顾名思义,亭子是为苏东坡的荔枝缘而建。“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的荔枝,给苏东坡的谪迁岁月添了一个“甜蜜”的注脚。

苏东坡初到岭南,时值深秋,见驿站边的树木依然苍翠,便问迎接他的小吏是何树,回曰荔枝,嗜甜如命的苏学士大喜道:“有荔枝吃便可安居岭南”。次年初夏,苏东坡游白水山,过荔枝浦,喜出望外,席地坐在树下,“食饱携其余”。不但如此,新年刚过他便开始“怅望荔枝何时丹”,活脱脱一副馋相。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描述迁谪之后的苏东坡:“他现在向前行进,无忧无惧,心中一片安温宁静。在过去的日子里,不管遇到何等问题,何等情形,他都以真诚勇敢之态度相向;他愿把一切付诸天命。”他的一生是快乐的,但过得快乐,无所畏惧,像一阵清风度过一生,不无缘故。

说苏东坡的惠州,不得不说他和王朝云的爱情。他们相识于杭州西湖,画船之上她起舞,舞姿曼妙无比,令他心折。远山如黛,近水粼粼,“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两相宜。”苏东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朝云就这样成了苏东坡的歌姬,然而决非只是玩物,她是苏东坡真正的知音。

有一则趣事,一日,苏东坡在朝中与司马光争执,回到家问几个侍妾丫头,腹中有什么?一人答“文章”,一人答“学识”,而朝云说:“学士腹中净是不合时宜。”苏东坡笑曰:“知我者朝云也。”在这点上,他们倒有些宝黛的影子。

苏东坡被贬南迁,只得朝云相随,那一年他59岁,而她不过30。

苏东坡寻访之旅(乡愁里的广东苏东坡)(4)

惠州西湖的“花巷观鱼”

第二年初夏,惠州荔枝丹,恰逢朝云生日,苏东坡以荔枝为其祝寿。兴致所至,提笔写到:“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横绝历代的荔枝颂。

大凡世界万事万物,如果不曾与人类的生活产生联系,那就是一种自然的存在物。而一与人类的生活产生联系,那这种物品也就随之进入了文化的范畴。荔枝就是在无数诗人的吟咏之间,成为文化表达的意象的。

在某段历史时间里,年年六月,岭南的田间阡陌,一树树荔枝挂满果实,以其甜蜜的滋味,安慰着和苏东坡一样颠沛流离的人,反之,他们的辞章又赋予这种岭南佳果别样的内涵。唐时期,中书舍人刘侯因为“弱年累迁,经于南海”,亲口品尝过荔枝的美味,认为其 “甘美之极”,无与伦比。而比苏东坡稍晚一点,因事被流放至海南的诗僧惠洪则也说:“老天见我流涎甚,遣向崖州吃荔枝。”

“我热爱自然,其次是艺术”,这句话说苏东坡是贴切的,他与岭南自然和生活发生着密切的互动。在苏东坡的心里,荔枝是有灵性的,“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

【三】

杭州的孤山,是林和靖的孤山,惠州的孤山是王朝云的。拾阶而上,朝云墓就在半山腰处。原本是一丘土坟,后人仿宋墓规制重新修葺,苏东坡题的墓志铭刻在一旁。

王朝云是杭州人,雪肌花肠,耐不住岭南的酷热,一到惠便染上了瘟疫,终日与药为伍,苏东坡有《朝云诗》:“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久病不治,次年便去世了。

据墓志铭上记载,朝云合眼前,握着苏东坡的手,念着《金刚经》上的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朝云死后,苏东坡将她藏于孤山栖禅寺的松林中。东坡的朋友,也是寺中的僧人,在墓前盖六如亭,苏东坡曾手书楹联:“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苏东坡寻访之旅(乡愁里的广东苏东坡)(5)

惠州的王朝云墓

王朝云与苏东坡的故事,甚至影响了当地的风俗。南宋以来,惠州人景仰朝云之风盛行,供她为婴儿保护神,在朝云生辰日和清明日拜祭。还有一种惠州女人间的风俗更有意思,她们以“做会”形式,也就是轮流做东主持祭拜,想象那幅画面,满城女子携酒相拜,蔚为大观。

时近黄昏,我走进一家饭馆,发现不少菜品也与东坡有关,有一道“琵琶虾”,说是东坡有感于朝云在西湖泗洲塔下弹琵琶而制作的,以示知音、佳肴、美景、雅乐同韵;“东坡西湖莲”,乃东坡希望朝云美貌常驻,用芦荟和西湖莲子等食材制作而成;还有一道“炒东”,原来是炒大肠,说是东坡好这一口,朝云下厨炒作并命名……至今,这段爱情往事,还在惠州人的餐桌上流传。

苏东坡起初住合江楼,后来移居白鹤峰。他在惠州过得越来越心安,找林婆赊酒,去东江垂钓,建水渠、医疗机构等。游历山水,广交朋友,有僧人、道士、读书人也有贩夫走卒。

一如林语堂评说:“他也喜爱官宦的荣耀。可是每当他混迹人群之中而无人认识他时,他却最为快乐。”在这些交游中,苏东坡的思想日臻成熟,佳作迭出,滋养着惠州的文化的格调,甚至影响着当地人的生活习俗。

苏东坡还在惠州买田盖屋,“作终老计”。然而事与愿违,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四月,苏东坡因“草制讪谤”之罪,再次被贬为琼州别驾(知州的佐官),这一年,他已经62岁了,而将去之地,时远在天涯海角的海南。

南迁琼州过湛江时,苏东坡见一村口有棵千年荔枝树,心头阴霾尽扫,欣然下马进村。村中长者告知,欲尝荔枝,需五月再来。后来,苏东坡遇赦北归,经过遂溪,时逢五月,他念念不忘那棵荔枝树,再次进村。长者捧出新鲜荔枝,东坡得偿所愿。

归根到底,人的生活也就是心灵的生活,这种力量形成人的事业人品,与生命俱来,由生活中之遭遇而显示其形态。“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这句话在苏东坡岭南岁月里这里得到了印证——甘心承受痛苦,依旧不失对生活的审美能力。

苏东坡寻访之旅(乡愁里的广东苏东坡)(6)

晴天的西湖

清晨重游西湖,雨后,游人稀少,远山氤氲,古木如冠,鸟鸣喧哗,水面泛着一层薄雾,玉塔无言。我想起木心的诗“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惠州是幸运的,东坡也是幸运的,他们的相遇悲欣交集。苏东坡曾自题画像:“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三分自嘲,七分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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