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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上)

已是深夜,旅客却依旧没有减少。宾县火车站的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秩序地排着众多长长的队伍,远远看去,乌泱泱的一片。

不一会儿,火车站的小喇叭里传来了清晰的广播声:“各位旅客请注意,从哈尔滨方向驶来的列车即将进站。各位旅客请注意,从哈尔滨方向驶来的列车即将进站……”

站台上,一块写着“宾县站”的木牌随着北风微微飘摇。

两个青年男子排在了众多队伍中一支的最前面,表情机警地四处观望。

没多久,一声刺耳的长笛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从哈尔滨开来的火车进站了。

那两个排在队伍最前面的青年男子,在火车停稳后,率先检票登上了车厢。

他们在车厢里快步走着,没多久,他们便找到了姚兰母子曾经坐过的座位,然而,座位上空空如也,姚兰母子已经不见了。

他们眼一扫,看见小桌上放着一张报纸。

这张报纸,正是之前彪子读过的那份,而彪子也不见了。

夜里一点,陈立业家的电话铃急骤地响起。

在这个紧要的时间节点,陈立业一直没有睡,他快步走到电话前,一把抓起了电话,在听见电话那头的侦查员说了句什么之后,他一下子愣住了。

他飞快地想了想,说:“快。去魏一平家。马上。再晚他就跑了!”

电话那头,接到命令的侦查员立刻召集了几个同伴,按照指示直奔魏一平的住处。

他们到达魏一平的公寓时,整栋楼都黑漆漆的。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魏一平住所的门口,其中一个侦查员用一根细铁丝捣鼓着门锁,不一会儿,门锁便被捣开了。

为首的侦查员轻轻推开了门,他打着手电筒照向了屋内,而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黑暗的房间里,手电筒的光柱慢慢移动着,依次扫过沙发、茶几、角落的方桌上面的电话……

忽然,光柱停住了,侦查员又将手电筒向回移动了一步,再次停留在了电话上。昏暗的光线下,他隐约觉得这部电话有些异样。

他走过去,将电话拿了起来,这才发现电话的底座已经机体分离了。他把电话翻了个个儿,其他几个侦查员凑过来一看,只见电话内部的窃听器显露在他们面前。

夜深人静的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慢慢行驶到奋斗小学的大门口停了下来。车灯连续闪烁了三下之后,奋斗小学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黑色轿车缓缓开了进去。

轿车直直开到了教学楼前,一个胡须丛生的男子从车里带下了李唐和姚兰,将他俩送进了三楼的一间教室里,随后出去小解。

月光下,姚兰和李唐安静地蜷缩在教室的一角。黑暗中,李唐观察着四周的环境,然后轻轻地唤了句:“妈妈。”

姚兰立刻搂住了他:“妈妈在。”

“这好像是我们学校。”李唐小小的眼眸闪着光。

正在这时,出去小解的胡须男子回来了,正好听到了李唐的话。他走到李唐和姚兰面前,蹲下身子,开口说:“不愧是李大夫教出来的孩子,聪明。”

“本来打算带你们去个有咖啡和热牛奶的地方,但计划有变化,就来这儿了。不好意思,委屈委屈吧。”他看着李唐,接着说,“要是困了,那边有毛毯;饿了渴了也有吃的。要是小孩子想闹想叫唤,也可以,反正学校放假,一个人都没有。那个看门的大爷,年前怕是醒不过来了。”

说着,他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了李唐的手腕。

姚兰被他的这一举动吓得叫了一声。

月光下,胡须男子将李唐手里抓着的那把从家里带出来的冰刀慢慢取了下来。他看了看李唐,说:“你爸爸就是教你这么对待他的朋友吗?”

姚兰把李唐紧紧搂在怀里,紧张得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们误会了,我们只是回乡下,什么事都不干。不信你可以去问那个魏先生,是他叫你们来的,对吗?”

胡须男子勾起嘴角“嘿嘿”一笑:“嫂子,别害怕。踏踏实实待着,到了明天,李大夫就会来接你们。”

被姚兰紧紧搂着的李唐,正用一双小小的圆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胡须男子慢慢站起来,正准备走,忽然看见了房顶垂下来的一盏电灯。他想了想,登上课桌,一抬手,用手里的冰刀把灯泡砸碎了。

“啪”的一声,玻璃碴儿碎了一地。

姚兰紧紧地抱着李唐,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砸完了灯泡,胡须男看了眼他们,随后转身走了。

此时,李春秋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把满是担忧的脸深深地埋在了双手里。

陈立业坐在他旁边,表情沉重地说:“对不住。我们目前也不明白,魏一平是怎么发现他被窃听的。”

说完,他顿了一下,接着说:“秘密通缉令已经下发了,我相信,魏一平还在哈尔滨,他跑不远。”

李春秋慢慢抬起头,一夜之间,他显得心力交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无助过。李唐和姚兰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一点儿都不知道,这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无尽的担忧中。

陈立业深知李春秋现在的心情,他看看他,道:“我如果是魏一平,也不会害姚兰和孩子。他们是筹码,筹码是不会轻易被毁灭的。离大年夜还有整整一天,我们还有时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管谁赢,我已经输了。”李春秋没有看他,满脸的疲惫不堪。

“底牌还没有亮,你怎么知道你会输?”陈立业定定地看着李春秋,似乎要把他从这种无助的颓废中生拉硬拽回来,“想想看,魏一平为什么会绑架姚兰和李唐?”

李春秋猛地转过头,看着他。

“威胁。这说明你对他们还有用。相信我,他迟早会给你打电话。”陈立业目光坚定地望着他。

听他这样说,李春秋下意识地看了看桌子上的电话。

陈立业接着说:“我们还在找那个日本男人,找到他,也许就能找到魏一平。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也会搅和进来。这些人都会是我们的突破口。”

“谁?”李春秋颓然的眼睛稍稍亮了一下。

“你怀疑的那个人的身份已经被证实了,就像你推断的一样。如果他是‘黑虎计划’的核心,通过他也能找到魏一平。”

李春秋闻言转过头,看向了窗外对面的一扇窗户,自语道:“丁战国。”

对面的那扇窗户里,丁战国正静静地和衣躺在床上。月光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窗外,不知什么地方已经响起了零零星星的炮仗爆炸的声音。

旭日初升,万道霞光洒向了这座银装素裹的边城。街道上,行人渐渐地多了起来。

丁战国拎着皮包出了家门,从楼里走出来后,他习惯性地吸了吸鼻子,往附近街道上一个卖炸糕的小摊儿走去。

卖炸糕的小贩用竹制的夹子从油锅里将焦黄的炸糕一个个地夹出来,随后,他用油纸包了两块炸糕,递到丁战国手里。

丁战国拿着炸糕,一边吹一边问:“你说这炸糕,怎么不能做肉馅的呢?”

“肉馅的?都是拿豆沙红糖拌馅,祖师爷就是这么传下来的。”小贩看看他,满脸堆笑。

丁战国咬了一口,点了点头,含混不清地说:“嗯,好吃。看来老祖宗自有他们的道理。”

“您要吃着好就常来。”小贩继续抓面下锅。

不远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丁战国,见丁战国把几张钞票递给小贩后走了,他也不远不近地跟了过去,一直跟着丁战国走进了公安局的大门。

晨曦透过洁净的玻璃窗,照进了姚兰家的客厅。已经坐在沙发上苦苦等了一夜电话的李春秋,仍然死死地盯着小桌上的那部电话。他的两只手不自觉地相互慢慢搓着,面容上满是焦躁不安。

陪着他守了一夜的陈立业看看他,开口打破了屋里有些令人压抑的气氛:“你的胃病怎么样,最近还疼吗?”

李春秋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陈立业站起来,把餐桌上盒子里的几块饼干拿到他面前:“你得吃点儿东西。”

见李春秋没反应,他用手捏起一块饼干,递到他面前:“我有个经验。当你吃东西的时候,时间就过得比较快。你试试。”

李春秋看了看他,接过饼干刚放进嘴里,忽然叫了一句:“老陈……”

“嗯?”

“你说,我们就这么在电话旁边干等着,耗在这儿,哪儿也去不了,这是不是就是魏一平的目的?”

听他这么一分析,刚拿起一块饼干的陈立业愣住了,他想了想,反问了一句:“他怕你去干扰什么呢?”

“乱,有点儿乱。我有点儿想不清楚。”李春秋用手胡噜了一把脸。

“心一乱,脑子就乱了。我们都需要平静一下。要知道,人在两种情况下,特别容易做出偏激的决定。”陈立业吃了一块饼干,耐心地说道。

李春秋有些心不在焉,他胡乱地咬着饼干,细碎的饼干屑撒了一地。

“一是受到威胁,二是生病。这两种情况下,人都是脆弱的。”陈立业尽可能地转到其他话题上,他不无自嘲地说,“我老婆这几天只是发烧,担心自己得了肺炎,夜里烧得糊涂的时候,甚至都给我留遗言了。”

李春秋看了他一眼。

似乎觉得自己用的词有些欠妥,陈立业赶紧说:“丁战国后来再没有找过你吗?”

“是啊,为什么连他也没消息了?”李春秋摇了摇头,下意识地说。

“也许他觉察出了什么,不敢再轻易伸手了。”陈立业揣测着。

“不。今天已经是除夕了。不应该这么风平浪静。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呢……”

“耐心点儿,一定会有的。”

他的话音刚落,李春秋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转过头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陈立业微微一愣,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我说肯定会有消息的。”

“不,这句前头。”

“说什么?我说丁战国后来没找你,是不是觉察出什么了?”陈立业轻蹙着眉头,凝神看着他。

“再往前。”

“再往前,我老婆留遗言吗?”陈立业被他问得有些发蒙。

“你老婆病了,她发烧了,是不是?”李春秋紧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地问。

“是啊,怎么?”

“她是不是肺炎?”

没等陈立业反应过来,李春秋马上从桌子上急匆匆地翻出一支铅笔,塞到了陈立业的手里,拉着他快步走到一面贴着哈尔滨地图的墙边:“快,给我画出那个卖棋子火烧的范围!”

陈立业赶紧用铅笔在地图上描出了一段路线,然后在路线周围画了一个椭圆形。

李春秋看着陈立业画出的范围,有些诧异:“这么大一片地方?”

“这就是根据你提供的那个时间段,确定的搜索范围。你想干什么?”陈立业还是没明白他的意图。

“我要去一趟。”李春秋几步走到衣帽架旁边,一把摘下大衣,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穿,一边对陈立业说:“你在家里等着。如果我没猜错,魏一平暂时不会来电话,他会让我困在家里,哪里都去不了。等他把要紧事全办完,确定我不可能给他的计划带来麻烦之后,才会联系我。”

李春秋迅速地穿戴好了衣帽皮鞋,将门拉开,嘴里不停地安排着:“即便是他把电话打过来,我不在家没法接这个电话,也有外出的理由。所以一般的电话你不要接,如果是我打的,会在铃响三声以后挂断,五秒钟以后再给你拨。”话一说完,他已经出了门。

陈立业呆呆地站在一边,半天也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唱的哪一出。

出了家门,李春秋快速地驾车,朝陈立业所画的区域驶去。车窗外,街景风驰电掣般地掠过。

就在刚刚听到陈立业太太可能患上肺炎的一瞬间,李春秋忽然意识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用以消炎的西药。那个日本男人被赵冬梅刺伤不久,这几天是他伤口恢复的关键时间,从他精通电路图和爆破装置的特点来判断,此人必然是前日军军官。作为一名受过西式教育的人,他一定会把西药作为治疗的首选。

因此,在陈立业提供的区域范围内,只要找到一家敢于偷偷售卖本属于处方药的抗生素类药品,就能找到这个日本男人,继而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魏一平。

顺着这样的思路,李春秋一脸急切地驾着车来到了陈立业所画的区域内。他先后走进了中式医铺、西式诊所、杏林药铺、跌打医馆……却一无所获。

他带着希冀,走到了最后一家名为“百草集”的药店门口。一个伙计正在外面挂铺板,挂一个歇一歇,冻得直搓手。大概是因为除夕的关系,这家药店准备提前打烊了。

李春秋推门走了进去,依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他脸色阴沉地从药店里走了出来,绝望地往前走去。

正在这时,刚才那个挂铺板的伙计从他身后跟了过来,就在他要拉开车门的一瞬间,伙计在他的身后叫了声:“哥。”

李春秋回过头看着他,伙计小声地说:“你想要啥药?”

“盘尼西林。你有吗?”李春秋满脸期待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丝希望。

“有是有,不过哥,现在这个药不好弄,风声紧,得这个数。”伙计朝他伸出了个巴掌,比了个数。

“行。”

“成,那哥,我回去给您拿,但咱不能在这交易。”说着,他瞥了眼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在那儿,怎么样?”

李春秋点头。

见他同意,伙计火急火燎地跑回药店拿了一盒盘尼西林,又急匆匆地跑去了那条僻静的小巷子。

小巷里,李春秋看看手里的盘尼西林,把它揣了起来。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了伙计。

伙计数了数,一脸茫然地看看李春秋:“哥,不够啊。咱说好了是一巴掌的。”

“就这么多了,我再给你加个别的。”说完,李春秋从兜里掏出了自己的那本印着“哈尔滨市公安局”字样的工作证,递给了伙计。

伙计在看到证件后,惊恐得怔住了,待他反应过来时,转身就想跑,却被李春秋一把摁住了。他赶紧把钱塞回李春秋手里:“这药不是我的,真的,我就是药铺后屋捡的。”

“除了我,还有个人买过这个药,是谁?”李春秋沉声问道。

“没有,我从来没卖过,就这一次,再没有了!”被他摁住的伙计满脸惊慌,却死不承认。

李春秋什么也不说了,拽着他就往小巷外面走。

“别别,去哪儿啊这是?”伙计死命地挣扎着,嘴里不停地嚷嚷。

李春秋也不回答,只管拽着他往外走。伙计彻底急了:“我真的没卖过几次,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我要找个人。”李春秋停下来,看着他。

“谁?”伙计被他拽得生疼,好不容易见到转机,他立刻问道。

“男的。话不多,个子不高。”

伙计定定地看着李春秋:“你早就盯上我了?”

李春秋没回答他,他把伙计塞回来的钱又塞了回去:“告诉我他住哪儿,你带着钱回家过年。”

伙计看看手里的钱,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市公安局的食堂后厨里,炊事员们忙得热火朝天,切肉和面,擀皮剁馅,所有人都在为包饺子做准备。

而刚到局里的丁战国,没去办公室,却先来到了这里。他以孩子身体不好为由,找炊事班长要了个治疗贫血的食疗方子。

灶台边上,炊事班长在得知他的来意后,很乐意地对正拿着纸笔准备记录的丁战国说:“红枣、枸杞子、黑木耳。对,还有乌鸡,一起炖,最补血了。”

“锅呢?铁锅行吗?”丁战国认真地记着。

“最好是砂锅。你家里要没有,就从这儿拿一个回去。”

丁战国抬起头,咧嘴一笑:“要是能在这儿炖,就更好了。我这手拿把枪还行,蒸炒炖煮,什么都没戏。”

“这算啥事,我给你炖。”炊事班长热情地接下了这个活儿。

“太感谢了。”丁战国对他报以一个感谢的微笑。

丁战国没注意到,他身后一直跟着一个人,这个人在监视到这一幕后,悄然离开,转而走向了高阳办公室。

这个一直监视着丁战国的人,是小唐。他来到高阳办公室后,开始向他做着汇报:“昨天夜里一直在家,早晨出门,除了吃炸糕,一路上走过来,没有和任何人接触过。刚刚去了食堂。”

“去食堂做什么?”高阳低着头,削着一个苹果。

“要食疗的方子。给孩子治贫血用的。”

“不错的理由。孩子身体不好,谁都没法拒绝。”说完,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如果我没猜错,他差不多快来了。”

“找您?”小唐有些狐疑地问。

高阳点点头:“以进为退。这也算另一种主动出击。如果我是他,也会这么做。”

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二人齐刷刷地看向了门口。门开了,果然是丁战国。

小唐见他来了,果断地往外走去,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小唐跟他打了声招呼:“丁科长。”

丁战国冲他点点头,算是回应了。

小唐刚走到门口,便听见身后的丁战国说:“高局长,医院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孩子贫血,我想请个假。”

接着,小唐推开门,慢慢地往走廊的一侧走去,在他身后,他依稀听到丁战国的话从门缝里传了出来:“……平时也不知道,要不是这次住院,我还迷糊着呢。不会耽误值班,今明两天,有事一个电话我就能过来……”

随着他愈走愈远,声音渐渐在他身后消失了。

小唐走到走廊尽头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屋里,十几个身着便衣的侦查员坐在椅子上,眼神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他把门关上,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轻轻地说:“兔子准备出窝了。从现在起,他到的每一个地方,都要保证有我们的眼睛和耳朵。”

他环顾了一圈,然后命令道:“出发。”

出了高阳办公室,丁战国便径直走出了公安局,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前往农贸市场。

临近除夕,农贸市场里有着最后的热闹,却很是杂乱无章,买东西的买主和卖东西的摊贩都有种最后收场的急促感。

人群里,丁战国淡定地穿行其间。他走到一个关着几只乌鸡的笼子前看了看,在还了一番价钱后,买下了一只乌鸡。

远远地,身着便装的小唐,遥遥地看见拎着乌鸡的丁战国从市场里出来,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

他快步追到巷口,往里一看,只见丁战国已经走到了小巷的尽头,他跟了过去。

穿过这条小巷是另一个集市,这里卖的是各类调料:花椒大料、油盐酱醋。

小唐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搜寻着。很快,他看见了不远处的丁战国,正在一个小摊前讨价还价。

买好了调料,他见丁战国溜溜达达地从集市里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看看手里买的东西,就像一个寻常人家采买年货的父亲一样,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可疑的举动和行为。

顺着药店伙计的指示,李春秋驾驶着轿车一路前行,就在他行驶到一条狭窄的小街时,目光忽然被车窗外一堵斑驳的砖墙吸引住了。他死死地盯着那堵墙,他认得那堵墙。那天和魏一平一起去送炸弹时,司机正是将车停在了这堵墙的前方,也就是在这儿,那个日本男人上了车。

李春秋从车里下来,四处看了看,只见这堵墙其实是一条街的街尾。在这堵墙的外面,有一条相对宽阔的街。这条街上的大部分店铺都已经关门了,只有一家饭馆还开着,斜伸出来的烟囱里有烟徐徐地冒着。

李春秋想了想,朝那家饭馆走了过去。饭馆里,桌椅板凳全部胡乱地放在一起,看样子这里也要提前打烊了。

李春秋借口希望他们送个餐,和掌柜聊了起来。

掌柜一边拿着一小盆熬好的糨糊往春联上刷,一边对李春秋说:“真没法送了,后厨的火刚熄,伙计们都回家了,没法送。”

李春秋站在柜台边上,一脸沮丧道:“这几天就你这家开着,我还以为能有口热乎吃的。算了,有腊八蒜吗?我买点儿带走。”

“行,等着。”说完,掌柜放下糨糊,往后厨走去。

趁着掌柜去后厨拿腊八蒜的间隙,李春秋迅速在柜台上翻开了账本,快速仔细地看着。

不一会儿,掌柜搬着一罐腊八蒜从后厨里走了出来。他一挑后厨的帘子,看向前屋的时候,愣住了。

前屋里已经空无一人,柜台上,那本厚厚的账簿被翻开撇在了一边。

一所昏昏暗暗的民居里,烟雾缭绕。

这间民居比日本男人先前住过的那间大一些,靠窗户的南墙盘着一个大炕。炕中央摆着一张小炕桌,桌上放着一堆药瓶和一些大饼。

日本男人躺在床上,举着一杆烟枪,对着床边小桌上点着的一盏烟灯点着。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徐徐地吐了出来。

他对面的椅子上,彪子正静静地坐在那里,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一张地形图。

日本男人嘟囔了一句什么,彪子没听清,他抬起头看了看日本男人,问道:“你说什么?”

“这些烟土越来越差了。”日本男人有气无力地看着手里的烟枪。

“知足吧。共产党的地界,有点儿能冒烟的东西就不错了。”彪子斜睨着他,冷哼了一声。

日本男人叹了口气,转而问他:“我的船票呢?”

“晚上有人会给你送过来。”

“这东西说是止疼药,其实是鸦片。说给我船票,但天天就这么拖着。不给我烟,我连饭都吃不了,你们说什么,我就得干什么,用这玩意儿控着我,什么条件也不能提。我脑子还在,我知道你们的手段,我什么都知道。”日本男人把烟枪放下,看看彪子,“帮我转一句话,钱我也不要了,船票给我,把我送到大连,我感激你们一辈子。”

彪子看完了地形图,把它小心地收起来,装回兜里:“你是个聪明人。钱的事,他们许了你多少,没人交代过我,照我看,也给不了了。至于船票,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他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又问了一句:“你在图上标的那个‘教场北’,是唯一的入口?”

日本男人还沉浸在鸦片的劲儿里,浑身都虚软着,他虚虚地点了点头。

彪子看了看他:“少抽点儿吧。再这么抽下去,就算上得了船,你也得死在海上。”说完,他走出了里屋,将院子的大门关上。

日本男人丝毫不理会他的忠告,给烟枪里又加了一勺药膏,深深地吸了一口。

过了不一会儿,门又开了。

听到门响,日本男人在屋里遥遥地问了句:“怎么了?”

大院里,一片沉寂,没人回答。

见无人应答,他又问了一句:“谁?”仍旧是一片沉寂。

日本男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晃了晃脑袋,使劲儿搓了一把脸,迫使自己清醒过来。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短刀,跳下床去,一瘸一拐地挪到了门边。

他先是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然后慢慢伸出手,把门轻轻地推开,急速冲了出去。刚一出去,他就被门外的李春秋猛地踹了进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而他手里的刀子也被李春秋敏捷地夺走了。

李春秋拿着刀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冰冷。

“你?”日本男人躺在地上,显然是认出了他,“你们的人来过了,图纸也拿走了,你还要什么?”

“知道我是谁吗?”李春秋死死地瞪着他。

日本男人看着他没有说话。

“还记得赵冬梅吗?”李春秋蹲下身子,咬着牙,极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赵冬梅?”日本男人蹙着眉。

“那个把你扎伤的女人。”李春秋满含悲愤地望着日本男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我是她丈夫。”

日本男人显然没有想到李春秋和赵冬梅的关系,他匪夷所思地看着李春秋。突然,他晃了晃脑袋,鸦片的劲儿又上来了,他的眼神有些涣散。

“告诉我,她在你这里,看见了什么?”李春秋定定地凝视着他。

“不,什么都没有,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你是她什么人,我也不认识你们,我不认识。”日本男人不停地摇着自己的脑袋。

李春秋见他这副恍惚的模样,看了看炕桌上的烟枪,冷哼一声:“过得比日本投降之前还舒服,魏一平和腾达飞对你真不错。”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认识你太太,都是他们安排的。你不该来找我,你该去找他。”日本男人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起来。

“他们在哪儿?”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日本男人慢慢地笑了。忽然,他的笑容凝固了,他死死地看着李春秋,“你去死吧。”

压抑到极限的李春秋再也忍耐不住,他突然将手里的那把短刀高高扬起,猛地往下一插,手起刀落,那把短刀一下子扎透了日本男人的腿。

接着,他的耳畔传来了一声惨叫。

此时,彪子正在电话亭里给魏一平打电话:“我确认过了,只有那一张图纸。对,路线也搞清楚了。他说他不要钱了,把船票给他就行。”

因为太冷,彪子用头和肩膀夹着电话听筒,两只手不停地搓着,放在嘴边哈着气。

他在听到电话那头魏一平的那句“把他处理了”之后,把听筒拿在手里:“明白了。能用枪吗?我的手还没好利索。好,知道了。”

说完,他把电话一挂,推门出去,再度往日本男人的住所走去。

这个当口,那个日本男人靠着床边坐在地上,不知道现在的他是真的陷入了鸦片的迷幻里,还是已经从那个劲儿里缓了过来。一张脸苍白如纸,眼神迷离,他闭着嘴,一句话都不说。

过了好一会儿,他看着背对着自己、在小桌边忙活着的李春秋,淡淡地说:“别费劲儿了,我什么也不会说。你是个叛徒,你不会活到明天的。”

李春秋没理会他,兀自摆弄着鸦片膏、杯子、药片和一支注射针筒。

“都是聪明人,谁也别蒙谁。我说出来,你也一样会杀了我。我不说,还能保半条命。”日本男人一边说一边看向门口,显然,他是在希望彪子能早些回来。

李春秋把各种东西都倒进了一个杯子里,飞快地配制着。对付魔鬼,只能用地狱里的手段。

方才看到桌上的鸦片,李春秋猛地想起早年在医学院的图书馆里,曾看到过的一篇关于“迷幻剂”的论文。鸦片超量进入人体以后,带来的不再是兴奋,而是迷幻。

现在,他在尽可能地回忆论文中提到的原料比例,实在想不起来的,他就只能根据经验来了。

调制好后,他将注射针头探到他调制的杯子里,从里面吸出了一管褐色的液体。

李春秋走到瘫软在地的日本男人身边,撸起他的袖子,把针头刺进了他的小臂,将液体推了进去。

渐渐地,日本男人面孔上的表情由愤怒逐渐变得平和。他的嘴角开始微微上翘,眼神迷离地微微笑着,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还疼吗?”李春秋声音显得异常地和蔼。

日本男人慢慢地摇了摇头。

“舒服吗?”

日本男人又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现在在哪儿?”

“在天上,在云彩上,就这么飘着,太阳照着我,真暖和啊。”日本男人迷醉了,他仿佛真的置身在云彩之上,整个脸庞都带着舒服的笑。

“认识魏一平吗?”

“不认识。”

“‘黑虎计划’是什么?”

日本男人再次摇了摇头。

“我是你的朋友啊。”李春秋轻声地说,尝试着引导他。

“我要是说了,他们就不会送我回日本了。”日本男人微笑着,好似已经在云端里看见了他的家乡。

李春秋表情凝重地看着他,显然,“黑虎计划”这四个字被他用固有的保护形式,固定在了意识里。看来,想问出有用的东西,必须换一种方式。

正在这时,日本男人的身子开始微微发抖起来。李春秋拿过一件衣服,帮他披到了身上,接着问:“你们在哪里试爆的炸弹?”

“山谷。一个很远的山谷,四处都是雪。”日本男人眼神迷离。

“你知道那个地方。对吗?”

“对,我知道。那个地方叫独山子。”

“你在这儿的主要工作是什么?”李春秋继续问。

日本男人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灰了:“图纸。画图纸,一个隧道。通往很多地方的隧道。”

“能通到哪儿?”李春秋扶着他,追着问。

“很多地方。每一个地方。”日本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

“最重要的出口在哪里?”

“在……”话还没说完,日本男人的手便垂在了地上。

李春秋蹙着眉,有些沮丧地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他已经死了。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院里的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李春秋一脸惊愕,他没想到有人会来。他转头看了眼,然后迅速用日本男人的衣服盖住了他被扎透的大腿,躲进了大衣柜里。

屋里的门开了,彪子提着一把枪,径直走了进来。他刚一进屋,就愣住了。

他眼前,日本男人正靠着床边端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支针筒,带着诡异的笑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腿上还盖着自己的一件衣服。

彪子在日本男人面前蹲了下来,看着他,幽幽地说:“早就劝过你,再这么抽下去,会死的。”

“也好,省得我动手了。”说完,他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一转身,忽然发现了地上的一滴暗红色的血。

他一下子警惕起来,他再度蹲下身,用手枪的枪口慢慢将日本男人腿上的衣服掀开。瞬间,那把扎透了大腿的短刀和日本男人血淋淋的伤口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彪子四处看了看,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墙脚的大衣柜上,他端着枪朝大衣柜走了过去。

此时的李春秋,努力地屏气凝神,他透过柜门的缝隙看见彪子正一步一步地朝着这边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李春秋细细的呼吸声也跟着逐渐变快了。

眼看彪子就要走到衣柜的门口了,突然,从他身后传来了一声响,彪子转过头,只见日本男人的尸体摔倒在地。

寂静的屋里,彪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他转过身,走过去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小桌上乱七八糟的鸦片膏,琢磨了会儿,嫌弃地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吸多了,还要自残?”

说完,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走了。

见他走了,躲在衣柜里的李春秋这才松了口气。

出了日本男人的住所,李春秋紧紧地跟住了彪子,趁着彪子吃午饭的空隙,他立即给陈立业去了个电话,告知他腾达飞他们爆破的地点。

随后,他一路跟着彪子来到了一个一片杂乱的市场。他神色焦灼地四下观望,密集攒动的人头间,根本看不到彪子的身影。

李春秋在人群中焦急而又茫然地寻找,忽然,他停下脚步,拉住一个老者,问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有点儿晕头转向呢?”

“不常来吧?往西走是兴隆胡同,往北走是教场北路。”老者微微笑着,很和蔼。

“教场北路?”李春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嗯。”

“不是有个北教场吗?”

老者摇摇头:“那不是一回事。别说你年纪轻轻的,就是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两个地方,这路牌掉了多少年了。”

李春秋向老者道了谢,脸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终于对上了!怪不得社会部在北教场找不到线索,一定是赵冬梅匆忙中把地方记混了。如果魏一平就在这里,那么,给赵冬梅带来杀身之祸的发现——教场北路,必然就是一个重要的隧道入口。

这样想着,李春秋疾步向北走去。他知道,姚兰和孩子,以及神秘隧道的真相,都已经近在咫尺了。

社会部。林翠和陈立业正并肩匆匆往外走,陈立业走得很快,他甚至小跑着,林翠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嘱咐着:“民主联军去独山子剿匪,已经是前年的事了。现在那边怎么样,还有没有残余土⭕

匪,谁也不知道。”

陈立业只顾埋头前行,没有回应林翠的话。

“既然腾达飞把那儿作为炸弹的试爆点,他们一定有所活动。有多少人、多少枪,都不清楚。你必须小心。”林翠语速很快,字字句句透露着对陈立业的担心。

“李春秋现在也只能查到这些东西,时间太紧,我们只能加快步子自己去找。你就在楼里等着,李春秋再查到什么,他会把电话打到这里来。”林翠还想说点儿什么,陈立业随即开玩笑似的又说了一句,“记得守好电话,可别耽误了我报喜的消息。”

两个人一路从走廊穿过前厅,来到大门外。

大门外的台阶下面,一辆吉普车正在等着陈立业。驾驶室里的侦查员已经将车打着了火,发动机“嗡嗡”地响着。车外面,另一个精干的年轻侦查员正在车门边守着,见陈立业走出来,他立马把车门打开,将他护了上去,随后自己也钻进了车里。

见陈立业上了车,林翠锁着眉头,不无担忧地目送着吉普车快速地开出了院子。

下午两点,丁战国已经将从农贸市场买回来的东西带去了食堂后厨,炊事班长热心地帮他炖着。

灶眼上,砂锅的锅盖被沸腾的汤汁顶得一开一合。

炊事班长看了看砂锅,又笑眯眯地看了看丁战国,说:“小火慢炖,四个钟头就能出锅啦。”

丁战国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他的眼睛闪着一种深邃的光。

土干打垒,木做梁椽,教场北路的一个大车店,整个院子都被一圈青砖围了起来,车店的门口还插着一杆箩筐幌。因为年头太久,院子和大门处处透着一股破败的味道。

年关将至,大车店周围的小酒馆和木匠铺已经都歇业关门了,家家户户门口都贴好了喜庆的春联。唯独大车店的两扇用铁皮包着边的大木门上,还没有任何过年的味道,两扇门关得严严实实。

大木门其中一扇的门板上,还有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小门。

走到这里的彪子,警惕地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什么异常,才抬手敲了敲小门。

不一会儿,有人从里面把小门打开。彪子一闪身,走了进去,小门随之也关上了。

不远处的李春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等小门关上后,他慢慢地走了过去,来到小门的门口仔细观察。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站在门口思索着,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扇紧紧关闭的小门上,丝毫没有留意到大车店左侧不远处的路边,魏一平正在公用电话亭里打电话。

电话亭里,魏一平握着听筒全神贯注地说:“安那个炸弹很难吗?为什么还得要找一个特别的人?”

他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几句什么话之后,回道:“也就是说,这个人不再回来了?他是个鱼钩,钓的是今天晚上的第一只虾米?好。我知道了。我这里有个人。他会是最好的人选,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说完,他把电话挂了,重新拨了李春秋家的电话,耐心地等着。

此刻,魏一平也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电话上,同样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李春秋。

站在大车店门口的李春秋仍旧飞快地琢磨着,他依然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正在这时,门缝里突然人影一闪,李春秋透过门缝往里看去,只见彪子正向门外快步走来。

意识到自己已经来不及跑开,李春秋敏捷地扫了一圈四周,发现了一座伫立在不远处的电话亭,他顺势往那边走了过去。

这时,大门已经被推开了,彪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李春秋的背影,想了想,跟了过去。

太阳把彪子的影子拖得很长,李春秋用余光瞥见了地上彪子的影子,但眼下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往电话亭走去。

电话亭里,魏一平正背对着电话亭的玻璃门,打着电话。李春秋走到电话亭门口,站住了。他站在外面,做出一副排队等着打电话的模样。

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彪子也不动了。李春秋感觉到了身后来自彪子灼灼的目光,他看了看手表,再看看电话亭里那个一直等着不动的人,勉强地抬手敲了敲电话亭的玻璃门。

听到敲门声,魏一平挂了电话,转过身。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李春秋和魏一平都愣住了,他俩十分诧异地愣在原地没有说话,不远处的彪子也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那里。呼啸的北风里,几乎站成了一条直线的三个人,就这么互相沉默着。

魏一平完全没想到李春秋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看了看站在李春秋身后的彪子,彪子的眼睛里也是一片茫然。

一时间,魏一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们俩,之前还没见过面吧?”

彪子看看魏一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李春秋也沉默着。

“这是李大夫,我和你提过,忘了吗?”魏一平看向彪子。

彪子不晓得该怎么接这个话,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下,十分尴尬。

李春秋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魏一平冲着彪子挑了挑眉:“你找我?”

彪子点点头,转而又看了看前方的李春秋,什么话都没说。李春秋往一侧走了几步,算作回避。

魏一平看着他,说:“你们俩还不认识吧?叫他彪子就行。”

听他介绍完,李春秋和彪子互相点了点头。实际上,二人早以偷窥者的身份见过了对方,虽然表面上寒暄客套,但看向对方的眼睛都颇有深意。

寒暄完,彪子快步走到魏一平面前,对他耳语了几句。魏一平点了点头,随后彪子快步走了。

阳光下,魏一平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看向往远处站了站的李春秋,说:“走,进去暖和暖和。”

李春秋顺从地走了过来,魏一平看着走过来的他,依旧平和地说:“老了记性就差。我记得,我没和你说过这儿,是吗?我都记不起来了。”

“没说过。”李春秋望着他。

魏一平“哦”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说:“那会是谁?总不会是没人和你说过,你仅仅靠着直觉的指引,自己蒙着眼睛找过来的吧?”

“赵冬梅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她在一个不该看的地方,看见了一份地图,上面有‘教场北’三个字。我答应过替她保守这个犯禁的秘密。我心里有事,太急了,连这个承诺都顾不上了。我也不知道来这儿能找着谁。给您公寓打电话找不着人,就来碰碰运气。”李春秋走近了一步,直直地凝视着魏一平,“站长,我老丈人上午给我打电话,说没有在车站接着姚兰和孩子。按理说,他们早晨就该回去了。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魏一平凝神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他伸出手把李春秋衣服上的冷霜掸了掸:“从你家到这里,路不近哪。辛苦了。”

他拍拍李春秋的肩膀:“走,进去倒杯热茶,慢慢说。”

大车店的账房内,魏一平给一个土炉子里添了几块炭,他像平日里聊天一样平和:“冬梅是个有心人。说实话,有些时候我总是想起她。她是个好孩子。”

李春秋坐在一边,没有说话。

“你很聪明。凭着冬梅的只言片语,就能从城东一直找到城西。”添完了炭,魏一平拍了拍手,“党国就该重用你这样的人。知人善用,才是保密局的幸事。可惜有时候上面的人就是不明白这些道理。”

李春秋依旧沉默着。

“他们高高在上,把精力全用到了排挤同僚的办法上。他们不知道把保密局支撑到现在的,全都是我们这些用脚在剃刀边缘行走的人。”他看着李春秋,安慰了一句,“这三十天,你辛苦了。”

“有您这几句话,全值了。”李春秋轻轻地说道。

魏一平笑了笑,给李春秋倒了一茶缸子热茶水,递了过去:“特别巧。也许你不相信,但事实确实是这样。有一个保密局的朋友也在那趟列车上。送站的时候,我托他帮着多在路上照看照看。快到宾县的时候,火车上有人抢劫,他担心你太太和孩子的安全,用火车站的电话向我请示。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让他们回来了。”

他勾着嘴角,望着李春秋:“毕竟还是留在你身边更安全一些,你说呢?”

“我能见见他们吗?”李春秋脸上满是担忧。

“这个大车店是咱们的一个临时落脚点。这里一帮大老爷们儿解手用屋子里的马桶,吃饭都是冷干粮。我能把他们带到这儿来吗?他们没在这里,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放心,一个共产党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李春秋紧紧地蹙着眉,深深地凝望着他。

魏一平接着说:“明天一早,我就送你们一起走。南京比这里暖和多了,他们会喜欢上那里的。”

“我要是不来,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还以为他们让土匪给劫走了。”

“刚才你看见我在那个电话亭里,一直举着话筒,就是在给一个人打电话。可惜他家里没人接。如果他还在家里,就不会误会我为什么把他孩子和太太接走,却没有及时告诉他。”魏一平耐心地向他解释,嘴角却带着一丝颇有深意的意味。

“抱歉,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实在在家里坐不住了。”李春秋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眼神。

魏一平看了看表,说:“很快了。相信我,你们一家团聚的时间,比你想象得更快。”

“谢谢。”

魏一平微笑着冲他举起了茶缸子:“喝茶。”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敲响了门。

“我出去一下。”说完,魏一平起身走了过去,李春秋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走出门去。

敲门的是彪子,见魏一平出来,他马上凑过去,小声地说:“仓库的前前后后和附近的几条街都查过了,没有别的人跟过来,也没有埋伏。”

他往屋里的方向看了看:“我来的时候,确实没注意身后有人。不知道他是怎么找过来的。”

“街上留几个眼睛。别让人围住了,还以为是看热闹的。”魏一平小声地在他身边耳语。

“每个路口都留了。您放心。”

魏一平的脸上看不出阴晴,顿了顿,说:“他要真没长尾巴,那你就可以省点儿心了。腾出空来,好好陪着屋里的客人吧。”

“您是说?”彪子挑起眉毛看着他。

“晚上带他去发电厂,炸弹是李大夫做的,也只有他会安。看好这个宝贵的工程师,别让他再出什么乱子。今天晚上的第一声爆竹,就看他的了。”

彪子立马明白了:“是。”

彪子会意地进了大车店的账房,请出了李春秋。在魏一平的注视下,和李春秋一前一后往院子后面走去。

走在前头的彪子把伤手抄在厚厚的袖子里,一言不发。

整个院子出奇地安静,除了风声和卷起地上杂物的声音,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气氛寂静得有些诡异。

跟在彪子身后的李春秋,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这个院子。

不消几秒,彪子便走到了一个烟囱里冒着烟雾的小屋子前面。他用右手把厚门帘挑了起来,对李春秋说:“这屋更暖和。除了你,再没人有过这种待遇。”

李春秋顿了顿,走了过去。

这时候,旁边一间屋子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春秋循声望去,发现一个送饭的特务从里头抬着一个竹筐走了出来,筐里还有几个吃剩的馒头。

李春秋在那间屋子的木门一开一合的瞬间,看见了那间大通铺里,大约有三四十个特务待在里面,或坐或站,打牌下棋,打盹发呆,聊天睡觉。无一例外,每个人都荷枪实弹。虽然人多,但并不嘈杂喧哗,如果不靠近,外面的人很难发现这里居然有这么多人。

他环顾了一个四周,发现这个院子里,类似这样大小的屋子有好几个,全都安安静静。

他顿了顿,往前几步走到彪子等候的门口,推开门走了进去。待他进门之后,彪子把厚门帘一放,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去。

郊区公路上,一辆吉普车飞快地行驶着。

陈立业坐在后座上,焦灼地看着窗外。

这里,是一片覆盖着冰雪的山坡和黑压压的原始森林,除了公路两侧山坡上耸立的两根电线杆以及横贯公路上方的一条电线外,感受不到一丝文明的气息。

吉普车飞速地行驶,不知道开了多久,终于来到了独山子山谷的谷口。

冰天雪地的山谷谷口,北风刮得越发大起来,卷着冰雪,像刀子一样肆虐在山谷间。

吉普车慢慢地停了下来,陈立业率先打开车门,从里面走了出来。随后,两个背着汤姆逊冲锋枪的年轻侦查员也走了下来。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座满是冰雪覆盖的山坡上,一双眼睛,正透过松枝的间隙,紧紧地盯着他们三人。

两个侦查员一前一后地护着陈立业,三人在厚厚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

远处,一只蹲在一棵参天古树树杈上的乌鸦,睁着圆滚滚的眼睛,遥遥望着北风里的这三个人影。

陈立业三人踩着厚重的积雪,从一个山坡后面绕了过来,顿时,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地。

走在最前面的侦查员忽然停住了,他抬头看了看,陈立业见状,也跟着抬头看去。只见这座山谷里,散布着不少林间木屋。

那名侦查员指着最外面的一个松木棚子对陈立业说:“当年民主联军剿匪,来过四次,我是最后一批。那个棚子就是胡子的岗哨。”

“烟囱里不冒烟,门口也没脚印,看来废了有些日子了。”陈立业顺着他指的方向遥遥地望着。

就在陈立业看去的视线方向,那双紧盯着他们的眼睛还在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们。他似乎隐藏在了他们视线的死角,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三人继续艰难地行走,他们来到了这些木屋前。陈立业选择了一间,轻轻地将木板制成的窗扇从外面扳开了一道缝,透过这道缝,向里面望进去。

里面木板搭建的通铺上,满是散乱的被褥,地上扔满了烟头,同样用木板制成的简易桌子上凌乱地摆着几个酒瓶、空罐头盒子和一部手摇式军用电话。

见此情景,陈立业和其中一位陪在他身边的侦查员对视了一眼。这时,方才按照他指示去旁边打探的另一个侦查员,也观察完贴着墙走了过来:“那边的屋子也都是空的。”

“这么多人,都去哪儿了呢?”陈立业细细地琢磨着。

他环顾了一圈山谷,发现山谷中的一片空地上,落着积雪的独木桥、低桩铁丝网和高矮墙一应俱全。

他看着这些军事训练设施,皱起了眉头:“秘密营地就在这儿。那些潜伏名单上消失的特务,曾经都在这里待过。”

忽然,一位侦查员像是看见了什么,他指了指远处,冲着陈立业叫道:“老陈,你看!”

陈立业顺着他的指向远远看去,那是一座被炸翻的凉亭。

他一下子愣住了,立时想起了李春秋曾说过,他在观察凉亭的时候,好似有人在心虚地紧盯着他,以及李春秋特意提到的那份日本人绘制的隧道图纸上,显示着隧道有很多的出口。

“小亭子、隧道出口……”陈立业自言自语地沉思着,但还是一无所知。

带着这两个疑问,他跟两位侦查员来到了被炸翻的小亭子前面,仔细地看着。

正在此时,远处山坡上,一个枪口的瞄准镜,遥遥地对准了三个人。

“隧道的很多个出口,和亭子到底有什么关系?”陈立业还在飞快地想着。

突然,“啪”的一声。

他身旁的一名侦查员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陈立业和另一名侦查员下意识地转过头一看,只见这名侦查员的胸口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这个血洞飞快地扩散开,鲜血大片大片地渗了出来,接着“嘭”的一声,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没等陈立业反应过来,另一名侦查员突然发现了什么,火速将陈立业扑倒在地。

紧接着,“啪”的一声,带着回声的枪声响了起来。电光石火间,子弹擦着陈立业的头发飞了过去。

侦查员带着陈立业立刻躲到了被炸翻的亭子后面,他举起冲锋枪,向偷袭他们的角度打了一梭子。对面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朝他们开了几枪。

接着,山坡上的几间木头房子后面,不断有冷枪袭来。侦查员周围的雪地上不断被子弹击中,腾起片片雪雾。

一旁的陈立业吃力地将那名已经牺牲的侦查员的遗体拽到了自己身边,从他的腰里拔出了一把手枪。他喘着气对身旁的侦查员说:“我想通了。国民党进攻哈尔滨的地点我已经明白了,不能在这儿耗下去,得出去报信儿!”

侦查员点点头,看了看他,说:“我数三下,你就往外跑,后面我来!”

“乒,乒,乒——”几颗子弹飞过来,从他们身边飞过。

“一、二、三!”侦查员数着。

陈立业抱着头拼了命地往外跑去,侦查员则护在他身后,边射击边后退,两个人往外一路退去。

参天古树上的那只乌鸦,好奇地俯瞰着陈立业和侦查员。他们一路退了出来,躲到了离谷口不远的一片岩石后面。

不远处,四五个特务尾随着追了过来,不断地朝他们开着枪,子弹打在石头上,顿时火星乱飞。

陈立业跑得气喘吁吁,他绕着岩石往山谷的谷口看去,在看到他们停车的位置时,一下傻眼了。侦查员跟过来顺着他的视线一看,也傻了。

他们停在谷口的那辆吉普车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从原地延伸出去的两行长长的车轱辘印。

二人对视了一眼,目光里透着一丝苦涩。

忽然,一颗子弹打在了岩石上面,崩得碎石子乱飞。二人赶紧再绕回去,掩护好自己,向着那四五个特务回击对射。

陈立业卸下空弹夹,取出一个实弹夹,他看了看侦查员,目光里透着一丝绝望:“最后一个了。”

侦查员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我的也不多了。”

没等陈立业再说话,一颗子弹飞了过来,他突然身子一颤,仰面倒了下去。

“老陈——”侦查员惊恐地叫着。

社会部。坐在冯部长办公室沙发上的林翠,死死地盯着桌子上的电话,仿佛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

办公桌前的冯部长也有些急躁,他焦急地看着手表。

林翠看看他,担忧地说道:“五点半了,一个电话都没来。李春秋没打,老陈也没打。”

冯部长紧皱眉头,没说话,但脸上已满是焦躁不安。

黄昏十分,丁战国再次来到了食堂后厨。

炊事班长垫着厚布将灶眼上的砂锅端了下来,放在桌子上,随后,他把一个棉布口袋递给丁战国:“砂锅散热慢,好就好在这儿。我给你备了一个布口袋,就算天再冷,你到了医院,鸡汤也还是温的,凉不了。”

“感谢的虚话就不说了。等过了年放了假,咱俩去吃炖大鹅。”丁战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特别真挚的笑容。

说完,他拎着那个装着砂锅的布口袋,走出了食堂后厨,径直上了一辆吉普车。

车灯一亮,吉普车发动了。

楼上,高阳站在办公室的窗口,遥望着楼下丁战国驾驶的那辆吉普车,驶出了公安局的大门。

站在一边的小唐向他汇报着:“整整一下午,他都没有离开过办公室。没有给外面打一个电话,也没有接到过任何一个电话。此外,我们还把白天他接触过的每个人都做了调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高阳锁着眉头,始终没有回头,他出神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天已经擦黑了。

来到医院的丁战国,托着砂锅坐在床边,像个温柔的父亲一样,一勺一勺地喂丁美兮喝汤。

窗外,除夕的夜空中突然绽放了一束烟火。

奋斗小学三楼的一间教室里,李唐也看见了远处的一束烟火。绚烂的烟火在夜空中升起,给黑暗的教室里带来些许光亮。

随着烟火的消散,李唐眼眸中的光点也渐渐熄灭了。他轻轻地叫了姚兰一声:“妈妈。”

被唤的姚兰微微“嗯”了一声,她柔柔地摸了摸李唐的脑袋。

“爸爸骗我。”

姚兰关心地看着他。

“他骗我说,我能保护你,我能做个英雄。”

姚兰被他的话触动了,疼爱地看着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你现在就在保护妈妈。李唐,你是英雄。”

“昨天晚上上火车前,爸爸告诉我,让我保护好你。”李唐对自己有些失望,言语中透着深深的失落,他边说边看着这间教室,“他还说,只要我注意观察,好好记住身边的东西,遇到危险的时候别慌,就能像上次拿枪保护美兮一样,当个家里的英雄,可这次不行了。”

月光下,他逐一看着教室里的每一样东西。

越说越沮丧,他甚至开始带着点儿哭腔说:“妈妈,从进来一开始,我就不说话,我就一直在记着教室里的东西——黑板、桌子、椅子、粉笔……”

他说得有些绝望了:“可是没用。爸爸不来,我们出不去了。”

见他这副模样,姚兰心疼地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地说:“爸爸从来没有骗过你,他说来,就一定会来。他说你是个英雄,你就一定是。”

“不是,我不是,灯也不亮,我快什么都看不见了,还怎么记这些东西啊,冰刀被抢走了,灯泡也被他敲碎了……”

闻言,倏地一下,一道亮光从姚兰脑海里闪过,她将目光落在了敲碎的电灯泡上,忽然想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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