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江隐龙

在“诸法合体,民刑不分”的中华法系中,古代中国的政府、法院、检察院,甚至“父母官”的宅院,事实上都是同一个地方:官署,也即是民间常常说的“衙门”。作为一个机构,衙门是封建秩序下的官秩品级和律法规制的真实写照;而作为一个空间,衙门内部的一砖一瓦一门一窗,也在这种等级森严的时代背景下,融凝出别具古韵的法律图腾。

这种“法律图腾”是什么样子的呢?存世的县衙公堂给了后人相对统一的答案:“肃静”“回避”牌分立两侧,中间“县官老爷”处理政务的公案。公案上摆着文房四宝、令签和惊堂木,公案背后则是象征着官员 “清似海水,明如日月”的海水朝日图——其中最显眼的,自然是公堂上方的悬挂的匾额,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明镜高悬……

在这些林林总总的摆设中,“肃静”“回避”牌、公案、惊堂木等什物都有着明确的实用意义,海水朝日图的喻意也十分浅显,唯有高高在上的“明镜高悬”匾,让人无法一眼看透。形容为官清廉、刚正的典故有很多,为什么独独“明镜高悬”被官员广泛接受?比起“两袖清风”“早朝晏罢”“铁面无私”等成语,“明镜高悬”又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呢?

古代匾额有什么用(古代公堂上的挂的明镜高悬匾额)(1)

“肃静”“回避”牌

答案就出在“明镜”两字上。“明镜高悬”事实上应写做“秦镜高悬”,这里的“秦镜”特指秦始皇嬴政所持的一面神镜。东晋葛洪所著《西京杂记》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汉)高祖(刘邦)初入咸阳宫,周行库府……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碍。人有疾病在内,则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

秦镜的神奇之处在于不仅能照出人的五脏六腑和疾病,甚至能照出人的邪念。断案需要明察秋毫,若是真有秦镜高悬于公堂之上,自然能洗冤涤屈——用当代一些的话语便是秦镜能够帮助官员实现“实质正义”的理想。这样看来,官员们对秦镜的青睐似乎顺理成章。

但是,如果仅仅将“明镜高悬”理解成后世对秦镜的取典,那就未免把事情简单化了。秦镜的故事只是一个引子,“镜”这一意象所代表的从宗教到文化再到法律层面的厚重积淀,才是让“明镜高悬”四字真正的核心。

古代匾额有什么用(古代公堂上的挂的明镜高悬匾额)(2)

开封有个……

宗教之镜:儒释道的三面镜

在古代中国人的生活中,镜不仅仅是一件器物,更包含了复杂的民俗内涵。汉朝人通过在铜镜上刻下“长宜子孙”等铭文祈求子嗣繁衍;唐玄宗在千秋节常赐臣子花绶镜,以应长寿;婚嫁礼仪中也不乏镜的身影,隋唐之际,新婚夫妇共会结“镜纽”,取“结发夫妻”这意,这一习俗大量见于唐诗之中,如韦应物的“荆山之白玉兮,良工雕琢双环连,月蚀中央镜心穿。故人赠妾初相结,恩在环中寻不绝”、长孙佐辅的“忆昔逢君新纳婚,青铜铸 出千年镜”等。

镜的寓意有子孙兴旺、长寿、百年好合诸般,但最具神力的,还是其能鉴照人心的“功能”。在民俗中,不仅是嬴政的秦镜可以“见肠胃五脏”,普通的镜也能照出魂魄、邪魅,以至于不少医家都将镜视为辟邪厌胜的良方。如李时珍便将古镜列入《本草纲目·金石》中,可以“辟一切邪魅,女人鬼交,飞尸蛊毒”。以镜治病的手法听起来有些怪力乱神,但却能清晰地折射出镜在古人眼中所代表的意向。

这些民俗看似与公堂之上的“明镜高悬”没有联系,实则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回到秦镜,《西京杂记》的作者葛洪是道家中人,而镜也是道教中的重要法器。道士打醮作法时、入山寻仙时、修炼道法时均会佩镜,其中以入山佩镜的功用最具象征意义。

古代匾额有什么用(古代公堂上的挂的明镜高悬匾额)(3)

《本草纲目》:镜辟一切邪魅,女人鬼交,飞尸蛊毒

道士入山佩镜是用于“照妖”。正如《抱朴子·登涉》所言:“万物之老者,其一精一悉能假讬人形,以眩惑人目而常试人,唯不能于镜中易其真形耳。是以古之入山道士,皆以明镜径九寸已上,悬于背后,则老魅不敢近人。或有来试人者,则当顾视镜中,其是仙人及山中好神者,顾镜中故如人形。若是鸟兽邪魅,则其形貌皆见镜中矣。”道教信徒相信利用镜可以使各种妖魔显露行踪,因为妖魔可以假托人形,却无法改变镜中的真身,这未免不是属于道家的“明察秋毫”。

道教的镜可以“照妖”,而佛教的镜则可“观业”。在佛教中,还有一种可以照摄众生善恶的业镜,人的所做所为在业镜前均无所遁形,正如《楞严经》所言:“如是故有鉴见照烛,如于日中,不能藏影。”

“观业”的下一步,自然是赏善罚恶。《正法念处经·观天品》中载:“入镜林中,自照其身。树净无垢,犹如明镜。自观见其善恶业相。若有善业。自见其身生于善处。若有恶业,将受苦报。”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轮回观念中,明镜之林成了对人一生行为进行审判的载体,这一意向已经与俗世中的公堂颇有几分相似。

古代匾额有什么用(古代公堂上的挂的明镜高悬匾额)(4)

照妖镜也有不好用的时候

业镜的独特功用便其渐渐成为地狱的象征。《资持记·释导俗》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正五九月,冥界业镜轮照南洲,若有善恶镜中悉现。”《佛说观佛三昧海经》亦谈及地狱小鬼用明镜辅助审判的场景:“狱卒罗刹,应声即至,化为侍者,执明镜示语罪人言。”在佛教神话中,诸天与冥间掌权者借明镜鉴照人类善恶以“量刑定罪”的喻意,非常明显。

儒释道三教中,与镜渊源最小的反而是占最主流地位的儒家。关于镜最著名的典故大约要数唐太宗李世民的“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一句,不过很难将此处对镜的比喻视为“明镜高悬”底蕴的一部分,因为官员在公堂断案之时,明显还需要更深刻、更具仪式感的内心坚信。如果后世的“明镜高悬”四字是直接取自于富有道家色彩的秦镜典故,那便匾额背后的宗教色彩就不言而喻了。

古代匾额有什么用(古代公堂上的挂的明镜高悬匾额)(5)

大足石窟中的业镜

文学之镜:传奇里的绝世宝镜

如果说道教的照妖镜还是佛教的业镜,在宗教层面将镜明察秋毫的意象予以固化,那历朝历代关于镜的文学作品,便将镜的内涵推向了滚滚红尘。

关于镜的小说,最早的作品是《太平御览》引《神异经》中的一则故事:“昔有夫妻将别,破镜,各执半以为信。其妻与人通,其镜化鹊飞至夫前,其夫乃知之。”在这一则小故事中,镜有了监视“契约”双方的功用,一旦其中一人背信,镜便会化成鹊通知另一方。这则故事不见于今本《神异经》,但却流传甚广,以至于衍生出飞鹊镜这一能够“传说可以照见妻子之心”的器物。

成书于东汉的志怪笔记《洞冥记》中,亦有一则关于镜的故事:“元封中,有祗国献此镜,照见魑魅,不获隐形。”在此处,能“照见魑魅”的镜与道家的照妖镜已无甚区别。当然《洞冥记》本具有浓浓的道教意味,其中出现道家色彩的宝物自然不足为奇。

古代匾额有什么用(古代公堂上的挂的明镜高悬匾额)(6)

飞鹊镜

至魏晋南北朝,有关镜笔记小说已经比比皆是,其中便包括了描写秦镜的《西京杂记》。在这些故事中,镜的功用进一步明晰,如《拾遗记·周灵王》中可以“暗中视物如昼”的火齐镜、《搜神后记·鹿女脯》中可以看破两位“姿色甚美”的女子为鹿精的铜镜、《异苑》中能让山鸡“鉴形而舞”、鸾“冲霄一奋而绝”的普通铜镜。

唐代笔记小说中甚至还能找到秦镜的形迹。在《西京杂记》中,秦镜被项羽取走后“不知所在”,而在段成式的《酉阳杂姐·物异》中言“秦镜,撰溪古岸石窟有方镜,径丈余,照人五脏。秦皇世号为照骨宝,在无劳县境山” 。从描述来看,这里嬴政称为“照骨宝”的秦镜无疑便是《西京杂记》中嬴政“常以照宫人”的方镜了。

古代匾额有什么用(古代公堂上的挂的明镜高悬匾额)(7)

镜中是另一个平行宇宙吗

如果说魏晋南北朝时期关于镜的故事还只是一段段不成体系的奇闻摘录,那隋末唐初的《古镜记》便可以称为以镜为主角的“大制作”。这篇传奇小说中的“绝世宝镜”具有让妖魅“隐形无路”的神性,伴随着主人公王度一路斩妖除魔,先后收了狸猫精、蛇精、龟精、猿精……,甚至还帮助百姓去除疫病。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对镜的神性做了解释:镜中有一个名为紫珍的镜精,镜的种种法力即源于此。结合镜文化的发展与演化,与其说《古镜记》中宝镜的法力源于紫珍,倒不如说紫珍的镜的拟人化——这位镜精最擅长的照妖之术,自然源于千年来人们对镜的想象与寄托。

在此之后,神镜在日益发达的小说中更是频频出场,尤其如神魔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照妖镜更是常见法器。甚至于古典小说巅峰之作《红楼梦》中,也有一面“专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红楼梦》虽非神魔小说,风月宝鉴也未必是照妖镜,但从书中风月宝鉴的主人跛足道士大喊“谁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为何烧我此镜?”的情节来看,风月宝鉴能够洞察人性、分辨真伪的设定,依然秉承了镜文化的内核。

历朝小说中关于镜的情节设计无疑受到了道佛两家的影响,而这些小说同样在镜文化的发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由汉至唐再到清,镜的意象无疑与洞察人心、妖形等法力紧密结合在了一起,以此为基础再回头看公堂之上的“明镜高悬”,这四个字所指代的含义无疑会更加清晰。

古代匾额有什么用(古代公堂上的挂的明镜高悬匾额)(8)

还记得这一幕吗?

法律之镜:秦镜高悬与虚堂悬镜

“明镜高悬”四字虽然明确指向了秦镜的典故,但若不从宗教与文学双重视角来审视镜在中国文化中的意象,就很难理解为什么官员对“明镜高悬”匾额的追求如此整齐划一——尤其是在儒家文化对镜的阐述相对较少的情况下。

道家有照妖镜,佛教有业镜,宗教意义上的镜与文学作品中的镜相互影响最终形成了镜与官员所追求的明察秋毫之间的互通。然而,这是否是明镜高悬匾额为官员所青睐的唯一缘由呢?对于官员来说,镜是否还拥有其他内涵呢?

钱钟书在《管锥编》中对此颇有研究:“我国古籍镜喻亦有两边。一者洞察:物无遁形,善辨美恶,如《淮南子·原道训》:‘夫镜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方圆曲直勿能逃也’,又《说林训》:‘若以镜视形,曲得其情。’二者涵容:物来斯受,不择美恶;如《柏舟》此句(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前者重其明,后者重其虚,各执一边。”

古代匾额有什么用(古代公堂上的挂的明镜高悬匾额)(9)

读不完的《管锥编》

依钱钟书之论,“洞察”“明”之喻无疑与秦镜的意象相合,值得注意的是“涵容”“虚”之喻。从字面意思来看,镜的“洞察”与“明”似乎扣其能够包含万物,对于官员来说,能够明察秋毫、了解案件的来龙去脉方能准确断案,故官员的追求与镜的“洞察”与“明”是相合的。然而“涵容”与“虚”做何解呢?

钱钟书在之后又有援引:“《庄子·应帝王》所谓:‘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文子·精诚》:‘是故圣人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世说·言语》袁羊曰:‘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不将迎,不藏有,故不疲矣’。”可以大致推断出,镜的“涵容”与“虚”,大体是“接受万物之后依然空虚”之意。

古代匾额有什么用(古代公堂上的挂的明镜高悬匾额)(10)

接受万物之后依然空虚

对于官员来说,在掌握足够线索的基础之上保持“空虚”的状态,的确是克制先入为主、自以为是的重要手段。那么,镜的“涵容”与“虚”,是否也是官员追求客观中立的阐述呢?从官员的箴言中的确能找到这样的证据,其中最具代表的莫过于清朝袁守定的名言:“凡审词讼,必胸中打扫洁净,空空洞洞,不豫立一见,不豫著一物,只细问详求,其情自得。若先有依傍之道,豫存是非之心,先入为主,率尔劈断,自矜其明,转致误也。陈良翰知瑞安县,听讼咸得其情,或问何术,良翰日:无术,但公此心如虚堂悬镜耳。盖惟虚故公,公则生明,自然当于事理,而讼判矣。”

这段话中,虚堂悬镜所指的并未明察秋毫,而是摒除是非之心,以谋求“惟虚故公,公则生明”的境界。由此可以推断出,在公堂之上的“明镜高悬”四字不仅有明察秋毫,拔云见日之意,更有扫除成见,公则生明的追求。“明镜高悬”即是“秦镜高悬”,同样也是“虚堂悬镜”。

古代匾额有什么用(古代公堂上的挂的明镜高悬匾额)(11)

“明镜高悬”即是“秦镜高悬”,同样也是“虚堂悬镜”

结语

在经典侠义公案小说《三侠五义》中,包青天有三宝:阴阳镜、古今盆和游仙枕,凭此三宝包青天日断阳夜断阴,明察秋毫断案如神。虽是戏说,但足以体现出在民间文体中镜与官员断案的联系。当然,这种联系经过了漫长历史的孕育,其中包括了极为复杂的文化意向,以至于用秦镜的典故去解释“明镜高悬”的由来,显得格外草率。

综合而言,镜有其“洞察”与“明”,正合官员的明察秋毫;镜又有其“涵容”与“虚”,正合官员的公则生明。除此之外,镜在道教中斩妖除魔的法力正合官员堂威、在佛教中量刑定罪的引申正合官员职责——可以说,正是镜如此复杂又如此契合官员追求的意向,使得公堂之上的匾额被“明镜高悬”所占据。

匾额无言,曾在公堂之上仰望官员的万千百姓或许也未必能读懂其中的故事,甚至镜的文化意向也在岁月的流逝中淡化,但将后人走进那些古旧的衙门,用不解的目光与匾额对视时,依然能体会到一股庄严肃穆的神奇力量,这已然足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