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冬,臧克家夫妇与山东师范大学教授冯光廉(右一)、青岛大学教授刘增人(左一)摄于北京赵堂子胡同15号
著名诗人臧克家先生1905年10月8日出生于山东诸城,2020年是先生诞辰115周年。1978年,我有幸与臧老相识,一直得到他的鼎力扶持和热情帮助,臧老远行后,臧老的夫人郑曼老师还不时同我联系,指导我续写与臧老有关的各种文稿。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与臧老交往的点滴一一浮现于脑海……
“横冲直撞”识臧老
1978年春,我跟随山东师范大学的查国华老师到北京访学。在京期间,查老师问我愿不愿意去拜访一些在京的老作家,我自是求之不得,于是我们的拟拜访名单上出现了曹禺、田间、冰心、臧克家等这些我耳熟能详的名字。
一天吃完晚饭,我们从北京师院招待所出发,转了好几次车,到达赵堂子胡同15号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街灯昏昏蒙蒙,好不容易打听到臧老的寓所,敲开大门,保姆说臧老已经睡下,有事明天再来,最好事前预约云云。我们听后非常着急,毕竟在北京停留的时间很有限,于是反复向保姆说明我们来自山东,借着到北京出差的机会想拜访一下臧老,哪怕见一面也好。大概是我浓重的山东口音起了作用,已经睡下的臧老起来了,隔着门帘我们就开始对话。我记得臧老特别瘦,山东口音似乎一点没变,他对家乡人来访有种特别的情感。
1979年,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组织全国的现代文学工作者编写多卷本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资料丛书”,其中叶圣陶、王统照、臧克家三位作家研究资料专集的编写,由冯光廉老师和我负责,从那时起,我成了赵堂子胡同15号的常客。
赵堂子胡同15号是1962年臧老用自己的稿费买下的一处四合院式的民居:东、西两个厢房是孩子们的卧室,南屋是藏书室,没有火炉,冬天进去找书要穿得厚一些。北屋正中是客厅,东边是郑曼老师的居室,连着饭厅和厨房;西边是臧老的书房兼卧室——小窗下,摆着一张小小的书桌,当头是老舍先生手书的“健康是福”,人们一看见那四个大字,就会联想起老舍先生胖乎乎、笑嘻嘻的形象,书桌上有一盏台灯,就是臧老在诗中常常提到的那盏“灯花”。郑曼老师多次向我抱怨臧老夜里起来写诗,我总笑着回答:“积习难改。”当年臧老在青岛大学读书时,就喜欢夜里起来写诗,因为“诗神”常常在夜半降临。郑曼老师自然比我更熟悉臧老的这个习惯,但口头上的埋怨还是要有的。
臧老拥有典型的诗人气质,谈话不会沿着单一路线进行,跳跃性极大,而这正好符合像我这样初涉此道,对历史尤其是文学史上的故实特别喜闻乐见的人的口味。正因如此,我们的谈话常常“违背”郑曼老师和医生的时间限定,有时候是臧老讲着讲着突然手捂前胸说“不行了,不行了”,赶紧回到书房兼卧室休息,有时候是我们比较“自觉”地告辞。但只要一说走,臧老总会出面拦阻,一定要“吃饭,吃饭,吃完饭再走”。郑曼老师早已嘱咐阿姨做好饭,有鸡又有鱼,把我们一日三餐以阳春面为主的出差生涯,提高到一个空前的水平上。要知道,当时我在一所真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师专工作,讲师也是刚刚评上的,而臧老是大诗人、老前辈,这种平易近人的态度,使我感动,催我奋进。
故纸堆里寻“静默”
1929年,臧克家在经历“大革命”的失败后隐姓埋名,开始流亡关外的痛苦生活。他投考筹备中的青岛大学补习班,试图以手中的笔,抒写胸中的郁愤。次年,得益于闻一多先生的赏识,他以语文98分、数学0分的古怪成绩走进成立伊始的青岛大学,顺利地从外文系转入中文系,并且幸运地与陈梦家并列为闻先生“诗门”下的“二家”……这已经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了。在这里特别要讲述的,是臧克家走进大学校门之前的文学创作。
其实早在1925年,臧克家还是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生的时候,他就开始向大名鼎鼎的《语丝》周刊投稿了。他的杂文被编辑选中,发表时还加了题目《别十与天罡》和按语,署笔名“少全”,这是臧克家的作品第一次公开发表。到目前为止,我们发现的臧克家最早公开发表的诗,是1929年11月16日他在青岛大学补习班写就的《默静在晚林中》(刊登于1929年12月1日的青岛《民国日报·恒河》第十九期),全诗如下:
萧瑟疏林遥织着霞的鳞锦,
枯草深埋着飘零的黄叶,
微风吹散了尘寰梦痕,
波荡的海涛应着清韵的心琴!
深深合上了智慧的眼睛,
细味着清冷仙岛的胜景,
众美之神歌舞着幽美的情调,
云影山光为我图绘着艺术之宫!
沉浊的迷梦在这时清醒,
污秽的灵魂化成了冰清,
陶醉在自然美妙的怀抱中,
我默默地赞颂着人生至境!
平心而论,这首诗并不高明,不过是青年人对美妙自然的某种憧憬、对唯美幻境的某种向往,但人们可以由此知晓臧克家新诗创作的发轫之时与起航之地,可以由此辨认臧克家是如何从对唯美情景的礼赞,走到对现实苦难的主动承担、对生活责任的严肃思考、对人生价值的清醒选择的——无论是在中国诗歌史上,还是在臧克家个人的创作史上,这首诗都具有标志性的意义。记得我们从故纸堆中把这首诗发掘出来后,臧老非常高兴,由于年深日久,他早就将这首不起眼的小诗遗忘,而今如见故人,眼前一亮,倍觉亲切。
“我爱朋友不爱钱”
1997年,有位朋友要出版一本臧克家诗歌选读,他向我约稿,篇幅在两万字左右,约定两个月之内交稿。因为是臧老推荐的,我不假思索就应了下来。虽然合同中有关于稿酬的条款,但说得不太明确,因为书中既有臧老的原诗,也有我的解说,于是特地驰函请教。编辑朋友来信明确指出:臧老的稿费由他们支付,寄我的稿费就归我所有。书出版得十分顺利,稿费也如约汇来。
过了好久,我在致郑曼老师的信中问及臧老的稿费是否收到,郑老师回信说没有。于是我写信向编辑朋友追问,才知道当时他们把臧老的稿费一并寄给我了。我的懊恼,简直难以言喻!我只好连忙写信致歉,同时按编辑朋友指出的比例给臧老汇款。
很快,臧老回信了——增人老友:
读来信,知道一切情况。我极想念你与光廉,可惜见面时少。我情况还好,还能亲笔应邀写千多字的文章。《活页文选》稿费,千万不要寄来,寄来即寄回。
我爱朋友,不爱钱。
握手!
克家
1999年9月2日
汇款到得慢,后来臧老又回信了——增人老友、好友、亲友:
看到汇款单来,我哭了,心如裂。
我再过十几天就九十五岁了,老友凋谢十之八九,我是最重友情的,苏伊在给我的一本书作后记上说“我爸爸重友情,亲情次之”,我夸她“知我”。
你与光廉在我心中,重于黄金。我常在梦中见到与你一道看台湾出版的“大师”卷,系你在广西出版的评介我的那本书,封面上大字标出《老舍永在》《运河》,但把字弄错了。我们相交几十年,亲如手足。我常常想,许多文友要看我,我十九谢绝,只有几个知心的著名文友来少坐、小谈(我中气不足,不能多说话);但却有个念头:增人、光廉几时突然来到我的眼前,一时激动、高兴,可能晕倒。谈谈你为我、剑三、叶老费神写的那么多书,而我尚活着,看情况还可以活三几年……
增人、光廉,你们来京有事时,一定来我处叙谈一番。
握手!
克家
1999年9月26日
“还我青春火样红”
记得1997年新正,我到北京参加由中国作家协会等四家单位联合主办的“王统照百年诞辰纪念会暨学术讨论会”。会间,我对臧老的儿子臧乐安说极想见见臧老。乐安道:“自去年春节前后,爸爸的身体迅速衰弱,住进了协和医院。先是患胃肠型感冒,这可把爸爸折腾得够呛,不久后又引发了房颤的毛病,还查出心包积液的新病!医生总是摇头,妈妈更是着急……”按照乐安的安排,次日上午十点,我急急忙忙赶到协和医院的病房,郑曼老师把我拉到一边,轻声细语地嘱咐我:“克家同志这次病得太厉害了,昨天又发作一阵房颤,大夫抢救了大半天,总算闯过去了。他这病最怕激动,他这人又最爱激动,老朋友来看望、熟悉的人有什么坏消息,别人无动于衷的,他一下就激动得不行;客人还没走,他先累得发病。你是他的老朋友了,知道他的脾气,一是别见怪,二是别多说话,尤其别报告不好的消息,他的承受力太有限了……”
进入病房,只见臧老躺在软软的病床上,雪白的被单下几乎没有什么身躯。他头戴一顶白色软帽,一直罩到眉际,嘴里正极其缓慢地咀嚼着一只小水饺,有片韭菜黏在唇角,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手臂上插着这样那样的管子……我走上前去,俯下身子说:“山东的朋友问候你并祝你早日康复!”他握着我的手关切地问:“你是来开王统照先生的纪念会的?会开得怎么样?人到得多不多?大家怎样评价王统照先生?”我连忙说:“虽然人到得不太多,但规格挺高,大家对王先生是空前的赞扬、肯定,我觉得杨义和吴福辉两位的发言新意最多,最值得注意。”臧老又说:“那就好。文学史对王统照先生不公平,评价太低,你们写的《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也不够!你研究王先生多年,有义务出来说几句公道话!”“臧老你别生气,现在的情况有了很大转变,刚过了春节就在北京开这样一个高规格的会议,作协的领导和北京的学者还都作了热情的发言,这就是一个很好的转折点。”“那就好。”
在诗歌创作的道路上,臧老有幸遇到闻一多、王统照两位恩师。1932年,他的处女作诗集《烙印》编就,但没有哪个出版社愿意接受这样一个无名青年的作品,闻一多、王统照两位恩师便各捐资二十元,使《烙印》得以自费印行,臧克家也因为这本诗集的风行,成为“1933年的文学新人”。这段往事,凡是熟悉现代文学故实的人都知道,但只要一有机会,臧老总会满怀激情地叙说,似乎在他心中,这件事常说常新!我们的民族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传统,我一直非常尊敬拥有这种德行的人,臧老对恩师的态度,令我感动。
郑曼老师在门边招手,我知道自己该告辞了。乐安送我下楼,边走边说:“妈妈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爸爸生病按理说应该由别人照料,现在她却成了陪床看护的主力!只要谁提议换一换妈妈,爸爸马上就生气……现在一切从稳定爸爸的病情考虑,只要这次能闯过去,医生说就可以缓解一段时间了。”我说,这也是我们大家的心愿。
虽然拜别了臧老一家,但我心里无论如何也拂不去臧老那渴望生活、渴望创作的崇高形象,拂不去把一生都奉献给诗的臧老在晚年所喷薄出的生命光华。于是一首颇能代表臧老个性的诗在我心中震响,即使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也掷地有声:
自沐朝晖意蓊茏,休凭白发便呼翁。
狂来欲碎玻璃镜,还我青春火样红。
诗人是永葆青春的,无论是吟诵在书房还是缠绵在病榻,无论是挥笔写作还是驾鹤西去,他的诗,将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诗人虽去,其诗宛在,这就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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