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京师
京华一日之游,伫立在天安门外,向曾经的紫禁城投去了深远的注目,留下了浓浓的思绪。 隔着这万仞宫墙,仰望着恢宏的殿顶,在寥廓的天宇之下,重重叠叠,伸向了远方。透出的,乃是一个伟大国度万千的气象。这里,曾经是我们五百年间的政治中心,明清两代二十四位帝王在此君临天下。
隔着这万仞宫墙,我知道里面曾经斡旋着乾坤,号令着全国,浮沉着一个伟大国度的兴衰荣辱。隔着这万仞宫墙,也许我们这些匆匆的过客,注定看不清里面的宫室之美、百官之富。 但是,他就是这样屹立在这个伟大国度的中心:威严富丽,正大堂皇。 时隔不久,终于有机会再次来京,为匆匆的二日之游。这回,如果还是没去故宫,回去真的不敢夸耀,来过了北京。
我知道,除去东周时代燕国这样较小的政权,北京乃五朝古都——自辽、金、元以至明、清,有着长达千年的建都史。 尤其在元、明、清三朝七百年的时间里,这座伟大的城市曾经作为东方世界的中心,辐射着伟大的东方文明。 由此说来,这座首都的历史地位,已经不亚于西周和汉、唐的长安。
但我一直颇为疑惑,泱泱中华,为什么自近古以来,将我们的首都选择在边塞之下,而非腹地的膏腴之域呢? 也许,正是因为这里是雄浑的边塞,足以镇守天下。北京成为今天泱泱中华的首都,应该永远记住一个渐渐远去的名字:永乐大帝。
在人类漫长的冷兵器时代,这里曾是中国北方游牧民族和内地农耕地区的分界线,历来是用武之地。 辽、金这样的少数民族政权,在此虎视着中原; 明清这样的全国性政权,也在此辖制着内地广袤的河山。 于是,燕山之险、长城之防,守卫着这方关乎天下安危的根本之地; 一条同样浩大的大运河,不啻决川距海、懋迁有无,疏通了华夏的南北血脉,将东部的精华地区连接在一起,将江南的富庶,输送到形胜的北方。
五代之际,历史上有名的“儿皇帝”石敬瑭,将北京在内的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的耶律德光。 此后,宋朝三百年间中原地区失去了这道屏障,不能不说是中国形成“小南北朝”这样长期割据的原因之一。 元朝覆灭之后,永乐大帝被封为燕王镇守北京。 靖难之役后,又力排众议、乾纲独断,将首都从富庶的南京迁到了塞下的北京。
从此五百年间,明清两个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朝代,在此定鼎天下。 无论国运兴衰,天步艰难,终将这大一统的国度,一代代传承给我们。并留下了这方永远的乐土,这座恢宏的紫禁城。
中篇: 紫禁城
外 朝
从天下闻名的天安门前行,是与天安门形制相同的端门。端是路途的开端,也是心态的端正,我想,总之是一个端正的开端。 因为它正处于皇城和宫城之间,它的前面便是紫禁城的正门,也是外朝的起点——午门。午门的修建居中向阳,所谓“位当子午”,让整座紫禁城以宏大的气势朝向普天之下。紫禁城的修建,按照《周礼》外朝内寝、五门三朝的格局修建。沿着这条中轴线,穿过层层大门,整个紫禁城将次第展开,直达天子的御座之下。与天下其他大门不同的是,这座宏丽的城门不仅由城楼和墩台构成,而且正楼的两翼折向南边雁翅般展开,城楼上对称配置了五座门楼,于是又被称为“五凤楼”。凹形的平面布局,在午门之下形成了一个宫门外的广场。
原来,这就是一代代仁人志士向往的宫阙,数百年间,在这里颁发着一统天下的诏令,也是大军奏凯时向朝廷献俘的场所。当然,也是明代饱受诟病的“廷杖”的行刑之处。值得玩味的是,午门下的五座门洞,中间的是只有天子才能使用的御路,王公大臣哪怕功高盖世、位极人臣都不得行走,而天下还有几个人可以一辈子走一次:母仪天下的皇后,和殿试中金榜题名的状元、榜眼、探花。 可见,在紫禁城的时代,这种无上的荣誉,考虑的是对伦理和人才的重视,这是一个文明赖以存续的元素。
穿过午门,从汉白玉的金水桥上越过内金水河,是巍峨的太和门,是大明时代“御门听政”的地方。 原来,并不像我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样,皇上和文武百官是在金銮殿里舒舒服服的上朝,而是每天凌晨便要聚集在太和门外露天开会,共商国是。 这种早会的方式,不仅仅是粉饰威仪的山呼万岁,更是严肃、效率的体现。 在这个关乎天下兴亡的广场上,时刻提示着这些社稷的担当者: “为君难,为臣不易”,不几乎一言兴邦乎? “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不几乎一言丧邦乎?
清朝时,御门听政从前朝的太和门转移到了内廷外的乾清门。 洪武大帝要求每天上早朝,大概这种超人的要求未免苛刻,到了大明后期便不能坚持,嘉靖皇帝甚至二十四年不上朝。 清朝一代家法极严,也没有做出如此严厉的规定,但康熙大帝坚持每日上朝达半个世纪之久。
相对比,这里的晨会,一个埋下了大明的覆灭,一个奠定了康乾的盛世。 如今,明清的皇朝都久已轰塌,面对时代的废墟,我们后世子孙与其嘲弄不已,不如仰望我们的祖先,是如何开拓了历史,留给我们这万里江山。
进入太和门,次第排列着故宫三大殿: 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 泱泱中华,这里曾是心脏的心尖、中心的中点,是这片锦绣河山苍穹上的制高点。 其中最前面的是太和殿,也就是天下万民传说、假象的“金銮殿”,是紫禁城最为宏伟的建筑。 从太和门远远望去,太和殿雄踞在三层汉白玉堆成的台基之上,一列列结构谨严、金碧辉煌的殿宇,在四周向远处铺陈。 寥廓的蓝天、飞翔的白云,辉映着大殿高高隆起的殿顶,天人之际似乎呼吸可及,把紫禁城的威严富丽、正大堂皇演绎到了极致。 太和殿在明代先后称为奉天殿、皇极殿,大殿的东西配殿分别叫做体仁阁、弘义阁。
从天地之太和,到经世之仁义,我想在这心脏的心尖之上,铭刻着华夏文明最高的理想和治道: 宇宙和谐,建用皇极。 太和殿上乾隆手书的“建极绥猷”匾额,表达着建立最高法则、治理天下万邦的目标,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尚书-洪范》篇记载: 武王在周朝开国之初,曾向商朝遗臣箕子求教让人类“相协阙居”从而“彝伦攸叙”的建国方针,即实现社会和谐、政治清明,避免社会混乱、政治黑暗的大经大法。 于是箕子以超越人类的上天的名义,提出了影响深远的“洪范九筹”,其五便是“建用皇极”——因人之情,建立起一套社会的最高准则。
一个社会、一种文明,只有建立了自己坦坦荡荡、可大可久的最 高准则,才能为它的可持续发展奠定基础、指明方向。就这个宏大的命题,《荀子》解释说:“国者,天下之大器也,重任也,不可不善为则所而后错之,错险则危;不可不善为择道然后道之,涂秽则塞,危塞则亡”。又总结道:“故国者,重任也,不以积持之则不立”。
原来这所谓“皇极”,不是什么被骂臭的君权神授、唯我独尊,乃一个国家立国的原则,一个社会文化的内核。 它不是空穴来风、白纸作画,而是来自于历史的积淀与发展。 于是,就像近代西方政治思想的民主、自由,东侧的体仁阁向天下表达的,乃是仁政的基本观念。 朱子说: “仁者爱之理,爱者仁之事; 仁者爱之体,爱者仁之用”,其文化内核与西方文明的“上帝爱世人”殊途同归。 只是,它不是来自于冥冥的上帝,而是内心生动的体验。
义的弘扬说到底是对社会的担当 ,《国语》上说:“义以生利,利以丰民”,可见义的根本出发点,便是谋求人民的福祉,而不是空洞的说教;《孟子》讲“舍生取义”,则是一个社会、一个民族赖以维系的浩然之气。这里面不是对宗教信条的执着,而是对人类自身生命价值的追求。郢书燕说,深怕牵强附会,姑且算作太和殿上“皇极”的一种注解罢。
其实,这最高的殿宇,并不是办理国家日常政务的地方,只有皇帝登基、册立皇后,或者命将出征、公布皇榜,这样关乎天下之本的大典,才会在这里隆重举行。它的后面,是造型方正、体量较小的中和殿。 “中和”,意谓不偏不倚、无过不及的中庸之道,于是大殿上高悬着“允执阙中”的匾额。
《尚书-大禹谟》记载,在舜帝将君位禅让给大禹的伟大时刻,舜告诫即将担负天下重任的禹: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阙中”。 于是《礼记》中“中也者,天下之本也; 和也者,天下之道也”,成为我们华夏民族基本的文化观念。 在前往太和殿举行大典,或者到天坛、地坛亲祭之前,天子便要在这里休息、反省。 最后面的,是保和殿。
在乾隆时代,这里成为举行殿试的地方,上方悬挂着“皇建有极”的匾额。 人才,乃天下之根本,科举制度对于古典中国的重要和朝廷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尽管科举已经成为历史,尽管在历史的演进中饱受攻击,但是它为天下储备人才、选拔人才、成就人才,曾在千年之间提供了一条坦荡的大路。除非是永恒的天堂,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圆满的制度。今天,我们这些匆匆的过客,只是怀着新奇的心情在此观光,而在华夏文明的上一个高峰时代,我们的一代代精英曾经在这里走出,走向了他们的历史舞台。
保和殿后,有一块号称我国最大的石雕——云龙石雕。 龙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熟悉的身影,据说他是我们民族的图腾。 这方石雕上,耸峙着一座座插入云霄的山峰,浮荡在汪洋滚滚的巨波之上,于是一条条苍龙飞腾于宇宙之间,穿越层层云朵,直抵九天之上。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龙,他是一种伟大的力量,是威武的化身。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只有这种无尽的气象,才能让我们这个泱泱大国,在跌宕起伏的历史长河中,与天无极,雄踞东方。
内 廷
由保和殿前行,便从前面的“外朝”来到了后面的“内廷”,首先是内廷的正门——乾清门。 在乾清门的旁门隆宗门一侧,排列着一排顶不起眼的小平房,委实想不到,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军机处。
自明朝废除丞相、设立内阁以来,内阁长期成为中国的最高官署,办公地点便设在外朝的文渊阁。 到了雍正年间,朝廷用兵西北,为了避免泄露军机,方在内廷的大门口设立了军机处。这种在大内临时设立的机构,最初只是草草的板屋数间,后来却成了襄赞皇帝执掌政权的最高机关。大概,毕竟只是臣子临时值班的地方,又不是正式的衙署,才建的如此简略。
进入乾清门,便来到紫禁城的另一组核心建筑,三大宫: 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 《尔雅》上说: “宫谓之室,室谓之宫”,宫的本意是居室,到了秦始皇一统天下的时代,才成为帝王御用的字眼。 从文字的本义延伸,“宫”与外朝用于朝会、大典的“殿”不同,主要是帝后的日常居所。 宫殿的建筑,昭示着帝王的权威,将居住在这里的天子,定格在亦人亦神的位置。
在明朝规划设计时,乾清宫便是皇帝日常居住和理政的寝宫,成为紫禁城仅此次于太和殿的建筑。 雍正皇帝移居养心殿后,这里便成为清帝在内廷举办典礼、接见臣工使节的主要地点。 高悬其上的,便是那方影视剧里经常看到的“正大光明”匾。 今天,终于见到了庐山真面目。
孔子说:“居国有道矣,而嗣为本”。无论何种政体,政权的交接总是关系到天下的安危。 雍正皇帝设立秘密建储制后,大清的掌门人便在这“正大光明”匾后的匣子里册立。我曾经疑惑,在这雷霆万钧、风起云涌的权力中心,帝王将相们一日万机、咳唾风雷,为什么竟提出如此简单的信条呢?末世浇漓,淳朴离散,整个中国社会早已习惯于送往迎来、尔虞我诈,标榜这样的口号是欺人呢,还是自欺呢?还是假仁假义,糊弄天下臣民的小儿科呢?不是的,正大光明的反面,叫做阴谋诡计。孔子说:“可与立,未可与权”,所谓权略可以是应酬万变的大智慧,不能与“曲如钩、细如针”的鬼蜮伎俩等量齐观。
也许我们的社会重新达到正大光明的境界注定很难,但反思千百年来阴谋诡计给人类社会造成的动乱和苦难,不由的令人胆战心惊。 《尚书-洪范》篇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这应当是对“正大光明”最经典的注脚。维系天下的大道,是写在两旁对联上的“表正万邦,慎阙身,修思用”,以及“弘敷五典,无轻民,事惟艰”。荀子说:“道存则存,道亡则亡”,又说:“与权谋倾覆之人为之则亡”。
最后面的坤宁宫是皇后居住的地方,《周易》上说: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又说: “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 伦理构成一个社会最基本的秩序,是社会秩序和价值观念的自然起点,这里面,不仅仅是被今天的子孙们唾弃的封建礼教。 在帝后居住的地方,乾清、坤宁,描绘出了天朗气清、正大光明,与社会稳定、欣欣向荣的终及目的。 “天地不合,万物不生”,夹在帝后寝宫之间的,是形制与中和殿相仿佛的交泰殿,在重要的时间节点,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会安排在这里接受宫嫔们的朝贺。
在这乾坤交泰、化生万物,一片欣欣向荣的重要节点,康熙大帝铭刻在匾额上的,却是一个更为简单的信条:无为。 天底下的事,使劲忙和还来不及,怎么就什么都不做了呢?《老子》说:“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既然是“天长地久”,这个世界自有其运动、发展的内在规律,不以人的意志和好恶为转移,只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否则,哪怕有铁的手腕和意志,还是“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哪怕掀起再大的风暴,终究是云开雾散;“企者不立,跨者不行”,哪怕再拼命的忙和,也不可能匆忙间一跃而上,跨越历史。“无为”二字,用现在的版本,便是一句再朴实不过的“不折腾”。“治大国若烹小鲜”,只有折腾够了才发现,实在是折腾不起。
离开三大宫坐落的中轴线,向两边瞎逛,是东西六宫,就是在人间一代代传说着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这一进一进的院落,正是皇上和他的家属们日常生活、工作的地方。比起中轴线上的宫殿,这里的宫室远不是那么宏大,但也许里面发生的故事比中间的大殿上还要多,还要精彩。
明清两朝五百年间二十四帝,这深宫里的悲欢离合,和发轫历史的大剧,一幕幕在这里上演。 这里是万间宫阙,也是历史的长河。 但在瞎逛之中我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似乎皇上居住的宫殿都放着一把宝座,无论形制大小,千遍一律的迎门而设。 原来,这皇上的宝座,不是金銮殿上的专利。 皇上要这么多的座位,做什么呢? 它不是座,而是位。
在漫长的帝政时代,是对普天之下、率土之滨极力营造的权力轴心。 《易》曰: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 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 这是《周易》为人类揭示的立国施政纲领,担当天下的“君子”从推崇仁义之治到具体的理财、执法,都是围绕“生”这一“天地之大德”展开,而实现这一切的“大宝”便是“位”——强大而稳定的国家政权。
比起西方的社会契约论、阶级斗争论,这不妨看作一部东方的国家论。 孔子说: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又说: “政不政则君位危”。 既然“位”的实质是政,这个位子坐好坐不好,不仅是皇室一姓之尊荣,而是关乎天下之治乱。 如此重要的涵义,难怪在一个座位的问题上这么郑重其事。 中国社会里,位子是千万不能随便坐的。
穿梭在三宫六院之间,数不清的大门令人眼花缭乱。 正是这一道道的大门,将无数的院落有机的连接在一起,皇上才不会在找爱妃的时候跑到皇后家。 过去我只知道路是两条腿走出来的,原来在这个繁华纷扰的世界里,没有门路就不要指望登堂入室,只好站在墙根里凉快。 站在这墙根里,向紫禁城的最后一处景点望去,是紫禁城最有生活情趣的去处——御花园。
远远望去,假山堆砌的堆秀山、浮碧亭,好似神话中的空中花园,金顶绿植,衬托在层层叠叠的庑殿之上,掩映在蓝天白云之下,这里是帝后妃嫔们游赏、休息的地方。 无论天上还是人间,园林的建筑愉悦着人的性灵,放松着身心的疲惫,也在放纵着无尽的奢华,隐藏着危机。 其实这皇宫大内,只是皇帝陛下的户口所在地,真正要看园林,还得去看皇上的别墅——明清两代,在紫禁城外修建了无数的皇家园林。 它们在人间,也是天上。
下篇: 皇家园林
北 海
从神武门出紫禁城,马路的对过便是景山。
繁华散尽,是当年崇祯皇帝自缢殉国的地方,也是明清两代帝王寿终正寝之后,停灵、供奉御容和祭祀的地方。既然如此,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下一站还是去北海罢。当我还是一个小小少年的时候,便曾游赏过这座皇家别墅,如今记忆里早已模糊了无限的风光,仍然回荡在耳边的,还是那句歌词:“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影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从景山往西步行不远便是北海公园。 北海最初是一片普通水域,自辽金时代便成为皇家的离宫,千年以降,成为现存最早的皇家园林之一。 元朝的时候继续扩建,以此为中心建立了当时名镇世界的大都城,于是有了“先有北海后有北京城”的说法。 既然离紫禁城这么近,到了漫长的明清时代,皇帝们怎么可能不大兴土木呢?
从景山至北海之间,保存了一些胡同可以参观,经过这里,好像突然回到了人间。 不过这些胡同对我没什么吸引力,在我们济南新大明湖建设之前,我也住过类似的胡同。 北海和中海、南海,构成了据说京城中心最为秀丽的“三海”,这三海是按照神话中“一池三山”的规制营造的,难怪如此的天上人间。
进入北海公园,首先引入眼帘的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绿树红墙,莲叶田田,红荷飘香。 夕阳将湖面照射的金光闪闪,令人无法注视。 白塔的身姿,那么熟悉的耸立在琼华岛上。 放眼望去,粼粼的碧波,郁郁的茂树,悠悠的白塔,青青的蓝天,静静的白云,构成了一幅层次分明的画卷,真可谓“出神入画”。
白塔是清朝定鼎中原之初,顺治皇帝应西藏喇嘛之请建造的一座藏式喇嘛塔。 白塔的身世,让人想起颐和园的四大部洲、承德避暑山庄的外八庙,这些建筑见证了数百年来中华民族文化与血脉的融通,不仅是简单的楼堂馆所。 比起人间的园林,御园到处挥发着皇家特有的豪华气派,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我们济南的大明湖。 因为它们更接地气,更接近人的性灵,是一代代人的文化与历史积淀,属于人间生活着的我们。
历史太沉重,皇家太奢华,气势太宏大。那么就小酌几杯,休息一晚。 明天去香山,记得那里有座寺庙,有座五百罗汉堂。那里,应该是远离皇家的郊野。
香 山
“京城居,大不易”,原来可以有不同的版本。 一大早兴冲冲的坐地铁,却见识了上班高峰期的挤:不管车厢里塞着的是西施还是东施,只管觅条缝拼命的挤上去,保管只有人夸没人说闲话。如此发达的交通,运力还是如此紧张,看得出我们的首都有多累。
一路地铁、公交,终于风尘仆仆来到了京城的大西郊。 到了香山门口,看到悬挂着的“静宜园”匾额才发现,这里不是人间的郊野,而是皇家的别墅。 只是作为皇家园林,香山的资历比北海稍稍嫩了点,从金朝开始才效力于皇家,只有八百多年的历史。 在这远离帝都的郊野,它只是当年乾隆皇帝三山五园的一部分。 它的荣耀是独占了其中的一山一园,如此说来,香山与皇家渊源甚深。 又是乾隆,我们似乎一直走不出他的身影。
从济南趵突泉的“天下第一泉”,到山海关迎恩门上的御笔“祥霭扶桑”,从承德避暑山庄的乾隆三十六景,直到这北京西郊的三山五园,到处都是乾隆时代留下的梦痕。 好一个“乾隆”,真所谓“天道隆盛”,这遍布京郊的三山五园,见证了那个鼎盛的皇朝,是那个伟大时代残存下来的一抹荣光。 乾者,天也,天者至高,犹曰隆盛,岂能久乎?《易》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人乎!”圆明园、清漪园、静宜园……乾隆时代的三山五园,大部分已在鸦片战争和八国联军的兵燹下化为灰烬,徜徉在这昔日的宫室,是风光的愉悦,还是历史的沉重?是盛时的荣光,还是衰时的心酸?是的,都是。一股股复杂的心情,止不住涌上心头。
香山很香,虽然我们没有闻到。 据说早年间香山上有名的不是红叶,而是遍栽杏树,杏花飘香。 如今满山杏花的时代已经过去,红叶盛开的季节还没有到来,那就领略一下香山的主峰——香炉峰。 在这里,可以一览京畿的全貌。 于是中途顺道参观一下碧云寺,就是让我误以为人间的寺庙。 里面供奉的五百罗汉,依旧活泼泼、惟妙惟肖的栖居在那里,在这一方佛的世界里,流动着他们的音容笑貌。 海拔五百多米的香炉峰,对我这山东大汉不在话下的。 尽管山陡了点儿,天热了点儿,一口气爬上去不算多大的事。 不过,当年号称“古稀天子”的乾隆皇帝,也是一步步爬上来的么?
一步步爬向山顶,山下也一步步开阔起来。 登上香炉峰的制高点,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西山连绵,树木苍翠,那一汪清水,不是颐和园么? 她的身旁,圆明园在哪里呢? 三山五园的影子,已经很难寻觅。 乾隆时代的人们,如果在这登高望远,他们看到的,应当是四野间遍布的宫室,一座座闪闪的殿堂,在天地间遥相呼应。 我见过那个时代三山五园的绘画,那时的画师,也是在这高峰之上登高远眺,才记录下那时的盛况吧?
“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园囿之兴废,洛阳盛衰之候也。 ”这是宋代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中,为天下园林命运所下的按语。 他想说的是: “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自为之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而享此,得乎? 唐之末路是以。 ”
乾隆时代,大清经过了几代人百年间的经营,已经从明末的天崩地坼中走出,国势一步步走向了鼎盛。 这个时代,东方的大地上政治稳定,经济发展,华夏文化走向了一个巨大的巅峰期。 凭借强大的国力和雄才大略,乾隆大帝通过一系列的军事、外交手段,巩固了中国的广阔边疆,让我们后世子孙守卫着这份祖业。 在东南亚的广大地区,纷纷成为大清的藩属,中国重新成为整个东方世界的中心,朝贡制度成为了东方世界基本的国际关系准则。
文治武功,光耀千古,于是乾隆大帝自称十全老人,在他的八十寿宴上,各国使节纷纷前来朝贺,一切似乎是这么完美。但是,他毕竟是人,是人就不会真的这么完美。何况,他也有成为老朽的时候。三山五园的奢华,六下江南的铺张,在盛世荣光的掩盖下,为皇朝的迅速衰落埋下了伏笔。在这皇家园林的影子里, 我隐约看到了那个时代的靡靡之风,不可遏制的横流人欲 ,也就看到了那个在皇帝身边始终伴随的幽灵——和珅。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曲礼》云:“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荀子》云:“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天子已经不再俭约自持,到处忙着大兴土木、穷奢极欲,他的臣民又将如何呢?乾隆皇帝的御园,一反康熙时代的朴素,这种奢靡的风格,必将横流天下。也许, 当时的国力足以支撑他们这样做,但是真正的代价不是银子,而是天下的吏治与风俗。 是朴厚还是奢靡,是清明还是污浊,吏治好比天下的经络,风俗好比天下的元气。经络不通,元气丧尽,哪怕再高大魁梧的身躯,就像得了富贵病,也会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和珅曾经位极人臣,在朝中秉政数十年,他代表的已不仅是一个利益集团,而是整个吏治败坏的浓缩。 《清史稿-和珅传》记载: “和珅秉政久,善伺高宗意,因以弄窃作威福。 不附己者,伺隙激上怒陷之; 纳贿者则为周旋,或故缓其事,以俟上怒之霁”。 皇帝也是人,有着强烈的七情六欲,何况也有老迈的时候。 聪明纤巧的和珅,驾驭了乾隆的精神活动,君臣一道沉醉者太平,导致“大僚持为奥援,割剥其下以供所欲”。 腐败之风向全国蔓延,以至盐政、河工这样关乎天下经济命脉的要害部门也病入膏肓,白莲教在大清的腹地纵横九年,天下衰亡之征已见。 《贞观政要-慎终》篇云: “自古帝王初即位者,皆欲励精为政,比迹于尧舜。 及其安乐也,则骄奢放逸,莫能善其终。 ”历史,每一天都是新的,但又是在循环之中。
当我们盛极而衰的乾隆时代,在欧亚大陆遥远的西端,正是王旗变幻、征战不休的年代。 在动荡不安之中,这块数百年间默默无闻的土地上,先后爆发了工业革命、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以及新开辟的广袤大陆上发生的美国独立战争。 一股新兴的力量,正在战争和贸易的推动下,不可遏制的崛起。 整个世界的面貌即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东方世界将沦为人类世界的一部分,被迫纳入新的文化与规则。 一边是福兮祸依,一边是否极泰来,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在乾隆时代的大梦中迟迟无法醒来。 我们无法强求,我们的祖先放弃自己的文化自信,远隔沙漠重洋,去关注那些动荡中的蛮夷小国。
明代的方孝孺在《深虑论》中说的好: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 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 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 太平的盛宴之中,中国社会沉醉不已,淡忘了“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 ”怒也好,哀也罢,也许这些超出人类智虑的,就是天道,就是国运。
在这香山之上,京华之郊,三山五园总是我们最优秀的文化遗产,是我们最伟大的艺术成就。放眼望去吧,一座高楼林立的首都,正雄踞在广阔的华北平原上。 这是我们永远的乐土,这里的人民,代代传承,生生不息。只要有梦,就有明天。
胡春雨,天桥作协副主席,济南民革文史研究会、南充抗战历史文化研究会理事,天桥新阶层联谊会建言献策委员会、山东鹊华律师事务所主任,中国诗词研究会、山东散文学会、济南作协会员。荣获济南出彩统战人,山东民革、济南市参政议政先进个人,济南民革思想宣传先进个人,本栏目荣膺齐鲁壹点十大壹点号、优秀壹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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