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传东

桃花落尽菜花黄 又是一年菜花黄(1)

“菜花儿香,蜜蜂儿忙,采来蜜儿酿成浆;菜花儿黄,痴子儿忙,愁煞阿爷和阿娘……”

立春一过,在一场场细雨的滋润下,江南铺天盖地的油菜花便成了视觉中的主角,浅黄色的油菜花夹杂着一股清淡的异香,迷蒙而又沉重,每年这个时节,我就会情不自禁想起阿根。

阿根,是我的小学同学,但满打满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两年。

1977年,三年级下学期开学不久,班主任於老师把因病休学两年的阿根领到了我们班,虽然年龄比我们大了两岁,但痩小孱弱的阿根看上去却像个两年级的学生,没有血色的脸,像糊了一层白纸。一件脏兮兮、褪了色的蓝布掛子套在有些佝偻的身上,裤脚则高高吊着,脚踝上,黑黑厚厚的一层,分不清是泥巴还是灰垢。

因为当时我在班里各方面表现都不错,老师便让他跟我坐在一起。面对这个邋邋遢遢的同桌,我心里虽然十万个不乐意,但却毫无办法。

桃花落尽菜花黄 又是一年菜花黄(2)

上课时,阿根时不时看我一眼,露出一脸卑微谄媚的笑,这更加令我生厌。他有尿急的毛病,一有尿意,就得赶紧往厕所跑,稍晚,便会尿在裤子里。每当下课铃声响起,阿根总是飞着向厕所跑,回来就跟在我腚后转悠,仿佛班里其他同学都不存在似的。因为阿根,原先经常跟我一起玩耍的同学,也不像以前那样愿意找我玩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父亲当兵驻扎在浙江舟山的一座海岛上,因为地处东海前哨,岛上不仅驻有海军,还有大量的陆军部队。由于部队没有自己的学校,适龄儿童都在地方学校借读,所以不管海军、陆军,还是地方上的孩子,不管是讲方言还是说普通话的,在一起久了,彼此间便没有了群体跟语言上的障碍,相互成了好朋友。

只有阿根是个例外。除了我,阿根没有朋友,也没人跟他玩。其实,我压根也没想过把阿根当朋友,他总是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着我,为此还挨过我几次揍,但揍完之后依然如故,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任由他去。

刚到班里的时候,阿根面对新环境、新老师、新同学,总是感到紧张,忐忑不安。有几次,上课时有了尿意,也不敢喊报告出去,我看他苍白的脸被尿憋得绯红,在课桌下不停地跺着脚,觉得他有些可怜,便向老师报告:"老师,阿根想尿尿",得到老师允许,阿根一溜烟跑出了教室。

有一次课间,我拿出一块军用压缩饼干啃着吃,饼干剩下不多的时候,我不想吃了,见阿根直勾勾的眼神还在盯着我手中的饼干,便随手递给了他,阿根脸上闪过一丝带有感念的神情,慌忙将饼干一把塞进了嘴里。

因为这两件事,阿根觉得欠了我一份很大的人情。一个星期六,下午放学的时候,阿根趴在我耳边悄声说:"明天早上我在村口等你,带你去我家玩。"

说是村口,其实就是一条弯曲的山道边上,刘家岙是个自然村,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户人家。岙在字典里的解释是山间平地,阿根家破旧的木头房子建在半坡上的一块平地上,屋前,就是一大片茂密的竹林。阿根的爸爸是个篾匠,言语不多,整日坐在低矮的屋子里,双腿上铺着一块辨别不出颜色的旧帆布,加工编织竹篓、竹椅、竹席等日常用品,阿根从他爸爸脚旁拿了一把砍刀,领着我向竹林跑去。

桃花落尽菜花黄 又是一年菜花黄(3)

阿根砍了两根比大拇指粗一点的竹竿,从家里翻找出一卷细细的尼龙绳,将鹅毛剪成短短的几截,穿在尼龙绳上,再拴上鱼钩,然后把尼龙绳在竹竿上系结实,简易的鱼竿就做成了。阿根找把小铲,从菜地里挖出几条蚯蚓,用鱼钩穿上,领着我来到不远处的一座小池塘边,抛竿垂钓。这是我第一次钓鱼,没有经验,也没有耐性,见老半天不上鱼,索性把竿子往边上一扔,看阿根钓鱼。

水中的浮漂轻微一动,阿根一扬手,把竹竿高高举起,一条小鱼便钓了上来。又过了不大会,我看见阿根手中的竹竿猛地向下一沉,"一条大鱼!"我大声喊道。阿根不慌不忙,把手中的竿子来回绕着圈子溜鱼,待鱼儿精疲力尽,一条满是蟒蛇纹的大黑鱼被拉上了岸,阿根用稻草把鱼鳃一穿,让我提回了家。

刘家岙离部队驻地石马岙不足一里地,村里长着十多棵粗壮的桂花树,每年一进入农历八月,营房内外到处都弥漫着桂花那沁人心肺的馥香。

桂花在南方人眼里是个宝。他们将床单铺在地上,用长长的竹竿把绽放的鲜桂花打下来,挤去水汁,加工成桂花糕、桂花茶、桂花糖、桂花酒酿等食品,这些桂花的衍生品,是当地人逢年过节、重大活动待人接客的必备之物。

记得一年中秋节前,早上一到学校,阿根从他背的布书包里,掏出一包用旧报纸包裹着的鲜桂花,说:"送给你,让你妈妈泡糖喝。"妈妈把阿根送的桂花跟白糖搅拌在一起,装进一个大玻璃瓶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冲上一杯桂花白糖水,那甘甜鲜美的味道,往往会在唇齿之间缭绕很久很久。

五年级时,一个油菜花开的礼拜天,我把阿根领进了营房,想让他陪着我去后山挖竹笋。大院的孩子们见阿根来了,纷纷围着他起哄,不知是谁,拿着一把油菜花插在阿根头上,鼓着掌直夸阿根像个漂亮的小姑娘。被大家一夸,阿根显得特别兴奋,咧着大嘴又扭又跳。这时候,卫生队的一位女护士经过这里,阿根冲到她跟前,把油菜花直往她头上插。

这位女护士在我生病时曾给我打过针,是个性格温和、气质高雅、外貌漂亮的女军人。只见女护士狠狠地瞪了阿根一眼,一把扯过花扔出老远。见状,我抓住阿根的手,想把他拉到一边去。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阿根突然当着女护士的,把裤子脱到了裆下,把男人本该深深隐藏的东西露了出来,女护士脸一红,骂了一句不要脸,转身跑了。我一下子呆了,照着阿根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气鼓鼓的回了家。

桃花落尽菜花黄 又是一年菜花黄(4)

周一开始,一连好几天阿根都没来上学,我一个使用空荡荡的课桌倒也舒畅,也就不再关心他不来上学的事。后来,他因为耍流氓被开除的消息在学校传播开来,阿根这回的祸真的是闯到了天上。

打那以后,有几次路过刘家岙时,总想去看看阿根在干什么,但想起他那天的举动,又很快打消了念头。

初中时,我们在离部队营房十多里地的酒坊中学就读,因为路远,午饭都在学校吃。初二那年,一次吃完饭跟同学们去打乒乓球,在等待乒乓球室开门的空档,与其他班里的几位同学闲聊,一位同学家正好是刘家岙的,忙向他打听阿根,得到的却是令人震惊的消息。

阿根失学后,在家无所事事,有时帮他爹打打下手,有时去河里逮鱼摸虾,有时候上山采采蘑菇、捡捡松果,无聊地打发日子。

这年春暖花开的三月,阿根一直到天很晚了还没有回家,等到大家在不远处那块池塘里发现并把他打捞上来时,阿根早就没有了生命体征,至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溺水的。

父亲临转业那年,我从老师那里获悉,阿根休学两年,是因为精神上有问题,为了不让同学们歧视他,学校和家人一直隐瞒着实情。阿根打很小的时候,每年油菜花开的季节,总要多多少少、轻轻重重地犯上一阵子毛病。

阿根大名叫刘水根,死的那年,还不满十六周岁。

(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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