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底色是什么?
生命的底色是渺小。
这一点,上古先人早就参透了,因此他们面对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时,创造了神话——《女娲补天》《后羿射日》《鲧禹治水》等这些神话都显示出人的力量终究是微弱的,有些事情一定要借助于一种神秘的力量。
而更多的事情是无可奈何,没有“神助”的,比如生命的短暂。在时间的力量下,任何想要长生不老的想法都是徒劳的,秦皇汉武们想方设法延长生命更是愚蠢的。
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在这里:前后,是时间维度;天地,是空间维度。而人处于这两个维度的中间,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很微不足道的,这就把人之渺小,生命之短暂凸显到极致。偌大的宇宙之间,一个人是如此无奈,怎不令人独怆然而涕下!
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发出感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也许从这个角度看,人人生而平等:一个人的寿命再长也不过百年,这百年放在时间的长河里依旧很容易被淹没。
生命的底色是漂泊。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人总要学会长大,而成长的代价莫过于离开小家,投身到社会中,去实现自己的价值。因此,漂泊是人生的常态,在“学而优则仕”的中国古代更是如此。他们或求学、游宦、赴任,或遭贬谪,因此人生多飘零。正如杜甫所说:“飘飘何所以,天地一沙鸥”。
因此,中国古代文学中有大量作品表现了对于乡土的眷恋:“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世事沧桑,一口乡音证明贺知章心底的柔弱;“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连豪放的李白也免不了对故乡魂牵梦绕;“无端又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也许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之后会在心中生根;还是白居易说得好,“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生命的底色是孤独。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因此,人需要伴。但是,茫茫人海中能与自己合拍的人真的是太少了,所以才出现了“钟期既殁,伯牙摔琴”。孤独才是生命的常态。
你看:“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是李白的孤独;“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这是李清照的孤独;“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这是李煜的孤独;“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这是纳兰性德的孤独;“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是杜甫的孤独……
而当功名未就、人生失意之时,人会更加孤独。这时,不妨用酒来消解内心的不安。正如曹操在《短歌行》中感叹:“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时光匆匆流去而自己的理想还没有实现,只能喝酒派遣:“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这种种情绪,一般在一人独处时最容易交织在一起徘徊在心头,剪不断、理还乱,甚至会生发出一种更宏大的思考:人与天(或者说宇宙)的关系竟是如此不平等,一种巨大的悲痛涌上心头,逐渐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共识——一种对生命的悲剧意识。
先秦时期诗人屈原的《天问》洋洋洒洒170余问,涉及宇宙、自然、山川、历史、人生等丰富的内容;唐朝诗人张若虚在其《春江花月夜》也提出质疑:“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充满了宇宙意识和哲理异味;李白在其《把酒问月》中同样提出一系列问题:“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诸如此类。
但是,他们只是有了“问”,并没有给出答案。
而事实上,这种“天问”,本来就很难有答案。
这个千古难题,这个困扰了无数人的难题,到苏东坡的《水调歌头》,终于可以找到一个让人欣慰的回答。
那首《水调歌头》是: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自熙宁四年(1071)于颍州分手后,苏轼与苏辙已有六年没能相见。熙宁九年 (1076)中秋,苏东坡为了避祸在密州做官,而苏辙远在齐州。身经宦海浮沉,面对天上皓月,除了感遇身世浮沉之外,东坡心中更升腾起对于苏辙的深切思念。于是,在流光徘徊之际,苏轼念及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结撰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深沉心曲。
这首中秋词一经问世,所有的中秋词都黯然失色,甚至包括苏轼本人的另一首中秋词《念奴娇·中秋》。(作于1082年,而《水调歌头》则作于此前的宋神宗熙宁九年即1076年)
南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更是不吝赞美:“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凭什么呢?我想,苏东坡无非是给出了一个答案。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三句作者借人与月的对比找到了人生苦短如何排解的出口,正如月有阴晴圆缺是客观规律,人生的不圆满也是很正常的。你我皆凡人,客观规律是不能改变的,唯一能控制的就是态度。
而“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句更是把苏学士对于生命的思考更推进了一步——远隔千里也不必伤怀,因为可以共享月光。且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千百年来传诵不休。
几年之后,苏轼对这一命题进行了再度思考。在宋神宗元丰五年(即1082年),的七月十六,大江之上,明月之下,小舟之中,一段悲凉的箫声引发了苏东坡的思绪,他隐约意识到,没有必要羡慕宇宙的永恒无穷,也没有必要伤感生命的渺小短暂——“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其实问题的根本不在于宇宙是否永恒,而在于个体如何认知自我。连曹操那样“横槊赋诗”的雄才都不过是匆匆过客,况吾辈乎?如果注定是个平凡的人,那么就应该坦然接受这寻常的命运。
听起来有些鸡汤,但是相当有用。苏东坡终究是爱生活的,不然,何以说:“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正如夏承焘先生曾经指出:“词里虽有出世与入世的矛盾,情与理的矛盾,但最后还是以理遣情,不脱离现实,没有悲观失望的消极思想,情绪是健康的。”
无论如何,个体在宇宙之间形成的难题,因苏轼在《水调歌头》中的答案而使其他中秋词黯然失色,即所谓“余词尽废”。而我们如今过中秋节,在心中涌现的各种情绪,也可以通过想起这首词从而得到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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