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不易
来源:物质生活参考(ID:wzshck)
18年后,我们终于在大荧幕上看到了《千与千寻》。
电视台少儿频道、DVD、网络,这是我们与《千与千寻》最初相遇的方式。很粗糙,不隆重,但千寻带给我们的世界一直留在我们的脑海深处。
那是一种此前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1985年,吉卜力工作室成立。一个叫宫崎骏的人带着他的漫画和世界观闯进我们的视野,从此成为童话的选项除了安徒生,还有宫崎骏。从《天空之城》到《龙猫》,从《魔女宅急便》到《幽灵公主》,他用画笔将一波80后、90后吸纳进他所搭建的世界。那个世界有着魔法、绮丽、梦幻、纯真,那个世界映照着现实的角角落落。
创作《千与千寻》时,宫崎骏只有一个想法:“告诉孩子们怎样好好地生活在这现实中。”他用超现实的手法、美好的超能力,给孩子们一个成人世界的游览路线,将成长的母题包裹上一层浅浅的糖衣。
但需要这层糖衣的,其实是已经在尘世摸爬滚打、面目全非的成人,出走半生,蓦然回首,丢失的与守住的早已失衡,与留在原地的过去的自己,遥遥相望。
在所有宫崎骏所创作的漫画中,我为千寻留着一个特殊的角落。
《千与千寻》就像是一面镜子,儿时看,看热闹、看欢喜,结局若是白龙与汤婆婆大战一场,才最酣畅;进入社会后再看,以为是职场进阶指南,职场小白千寻打样如何攻克老板的心;后来自以为懂了宫崎骏,环保意识、原教旨义,往深了、往艰涩了去揣测老爷子的本意。
解读不是唯一的。
最难的不过是,从中看清自己。
物欲与泡沫
这一刷我是带着我56岁的母亲一起看的。我以为她会打瞌睡,可她兴致勃勃地看完了。看完之后我问她:“要是我变成猪了,你还能认出我吗?”她回答说:“那恐怕难吧?”沉默一阵之后她问我:“这个片子是不是教育人不要吃太多?”
我顿时觉得很神奇。宫崎骏的漫画,在年龄层上,是完全相通的,他所传达的一些理念,尽可能地在弥合代沟。
“这个片子是不是教育人不要吃太多?”——56岁的母亲很精准地get到了《千与千寻》所要表达的主题之一。
千寻和她的父母在逢魔时刻走过隧道,走进了神域。在到达小镇之前,他们经过了一条干涸的河流,一座废弃的游乐场,那是日本泡沫经济之后的产物,借着千寻父亲的口,一略而过:“这种地方泡沫经济时期多的是,后来都破产了,就没人来了。”
他们以为自己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在看待这一座废城,没想到自己早已身在其中。我们经常以为自己能抽身凌空审视一切,自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其实谁都未曾逃离过时代的洪流,与泥沙一同被卷挟而下,连“呜呼”都不曾。
千寻的父母很快就置身其中,在泡沫中徜徉。宫崎骏用十分贪婪、夸张的吃相描绘了千寻的父母,不问自取、沉迷物欲,直到失去自我的意识,永远地臣服于无意义之中。那里的配乐也达到高潮,一种隆重中带着哀愁的管弦齐奏,表达着作为旁观者的千寻的恐慌,预示着人物命运的转折。
贪吃的父母最后变成了猪。和他们关在一起的还有许多猪,在油屋没有契约的人都会被异化成动物,没有思想,没有主观意识,麻木地低头吃喝,嗷嗷待宰。有契约的人要想尽办法保住自己的契约,要不停地工作,向上层服务,就算是汤婆婆,也要服务于满天神佛,像一个不停轮转地轴,像一颗永不可松懈的螺丝钉,依旧是没有思想,没有自我能动力,唯有看见金子时,浑浊的双眼才会露出久违的亮光。
这难道不是物化时代的我们?被泡沫蒙蔽双眼,蒙眼狂奔,无暇自顾内观。殊不知已经奔迷了方向,丢失了最珍贵的东西。
“不要吃太多。”这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话,是最朴素的哲理。社会就像一个不停滚动的铁环,人们顺着它的轨道奔跑,一个人跑,所有人都要跟着跑,然后速度越来越快,直至所有人都停不下来。
宽松世代
母亲还给了我一个我从未考虑过的视角。我一直都默认,千寻一定能认出她被异化的父母,就像唐伯虎一定能点中秋香,剧情从来都如此发展,但我从未考虑过理由。我也看了一些解读,有的说,千寻之所以能认回爸妈是因为钱婆婆送了她一条魔法发带;有的说,是因为白龙曾告诉过她,变成猪的父母没有意识,只会低头吃喝,而钱婆婆用魔法变的猪,都会抬头看她。
这些细节确实很有说服力,但我依旧将答案归于——爱。大约我的头脑中,浪漫还是强过于理性。可我母亲站在一个相当旁观的角度,很直白地告诉我现实,“恐怕很难认出”。
这是她与我的区别,是60岁与30岁的差距。我知道我们之间差了千山万水,我曾以为我一定智慧过她,但当她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我才明白,赤裸的答案是什么样的。她的经历与阅历,迫使她的思维走向那个方向——现实的、严谨的、残酷的、有血肉的,她不受一些虚妄的干扰,脚一直踩在土地上。
我们憧憬童话,却没有从童话中走出来的勇气,他们那一代不曾经历过童话,也就不曾有过憧憬,却有着对现实极强的抗击打能力。他们未曾有过那层糖衣,他们从出生就在直面人生的苦。
这其实映照着《千与千寻》的另一层含义。千寻生于1991年,在日本,1987年以后出生的孩子,被称为“宽松世代”。因为不像父辈那般奋力拼搏,有着较好的生活环境和教育环境,这段时期出生的孩子被认为活得轻松自在,但也因此认知感缺失、常限于迷茫、无法找到人生的方向。
尤其是2002年,1987年出生的孩子进入初中,恰逢日本教育改革,导入了每周五天制课程、教学内容与教学时间减少、绝对评价的体制、学校不再排名,大幅减负之下,学校成为乌托邦,象牙塔内无竞争。这波孩子愈发被社会贴上标签——不能吃苦、没有竞争力、协同性的新一代。
2016年NTV播出了一部喜剧,名叫《宽松世代又如何》,里面的名台词就是——“宽松世代真是不行啊!”
也有许多人将日本宽松世代与中国的“90后”相对比,他们之间有着太多共性,无论是自我性质还是社会评价,都出奇的一致。《千与千寻》中也影射了这一代人,汤婆婆说千寻只会哭闹、胆子小、瞧不上她干活,这就是上一代对宽松一代的认知;坊娃娃只会哭喊,被关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不敢出门,因为外面有细菌。稍有不如意的事情,就大声哭闹,通过撒泼打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所谓的巨婴。
我们与上一代的确有着差异,就如同我与我母亲看问题的角度一样。我们这一代的确物质条件有了质的提升,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最终还是担负起自己的命运。就像千寻一样,坚强、成长,像坊娃娃一样被迫走出舒适区,但享受自己的冒险。
《宽松世代又如何》的预告片里说——
“因为没有一个人是一样的,所以大家都是最棒的。”明明被这么教育过,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这是一个优胜劣汰的竞争社会。”
《宽松世代又如何》的主角,面对工作、家庭、爱情等各方面的困惑,挣扎着努力着奋斗着,勇敢面对。中国的“90后”,也挣扎着努力着自嘲着,走到了30岁的槛儿边上,年少秃头、996社畜、保温杯枸杞……虽然还不能接受自己是个中年人,但总算渐渐找到与现实的相处之道。
当我们尚未涉足时,世界于我们而言是未知的。面对世界,任何一代的成长,都理应有着它特有的过程。
有一个小细节:变成小老鼠的坊娃娃,在千寻向他伸出援手时,他拒绝了,自己四肢着地向前爬行。
最后,他和无脸男共同为千寻编织了魔法发带。
两个名字
重看《千与千寻》,有一个画面令我感到窒息和恐慌——汤婆婆拿掉千寻名字的时候。
《千与千寻》的日文片名是《千と千尋の神隠し》,当年定名时,制片人曾建议叫《千の神隠し》,但他坚持《千与千寻》。
宫崎骏在竭力提醒大家,别忘了真正的自己。
片中也有隐喻,钱婆婆说:“我们两个人加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人,但却总是合不来。”钱婆婆与汤婆婆,就是两个“我”。
每个人都有两个名字,两幅面孔,多种身份,但却只有一种灵魂。被拿掉名字后,就只能像油屋里那些被雇佣的人,麻木地工作,为金子活着,忘却自我,丢失灵魂。
“小时候以为自己长大了,会是冷酷的白龙或者温柔的无脸男。而长大后,才发现自己是在油屋捡金子的那群人。”——知乎上有这样一条留言,戳到了许多人。
宽松世代处于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最可怕的莫过于利欲熏心,活成千人一面,被拿掉名字而不自知。
我们与现实世界周旋,使出浑身本领,不经意间就被埋没了真实的自己,时间久了,那个自我被挤压变形,再也回不去。
白龙替千寻记住了她的名字,千寻替白龙找回了他的名字,他们是彼此的救赎,可我们呢,能找到那个说“我跟你是同一边”的白龙吗?能找到那个义无反顾踏上未知旅途的千寻吗?
不知道。我们只是无可逆反地在这浑浑噩噩的世界里,和千寻一同成长。
18年过去了,那个叫作千寻的小女孩儿已经28岁,而我们心甘情愿地用一张电影票,和过去的自己再次相遇,郑重地打一声招呼,然后向他(她)告别,就像千寻挥一挥手,从油屋离开一样。
千寻早已不再是那个喜欢哭闹、胆子小的小女孩。平行时空里,油屋的一场华丽冒险后,她的人生在另一条坐标轴上展开。没有人能证明那场奇遇的真实,没有人知道她与白龙是否再见,没有人知道如果回头,结局又会是怎样。
在她转身离开后,只有那条殷紫色的发带闪着不真实的光,留下一丝痕迹。
如同做了一场梦。谁能证实梦的存在?我们能像千寻一样,握有一根证明那个世界真正存在过的紫色发带吗?
我们没有。我们只能一边迷失,一边用力活着。
我们也走过了18年,渐渐看不清自己原本的模样,渴望童话般美好的世界,却被现实打磨得失去棱角与活力,但还是要昂首挺胸,朝未来走去。
“以前还有回来的电车,最近都只去不回。”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去吧,记得别回头。”
人生这一趟列车,只去不回,无法回头。
锅炉爷爷为什么会有车票?他四十年前拿着车票去做了什么?千寻真的能够再见到白龙吗?千寻当时如果回头,会怎样?千寻的发带究竟有什么含义?这一切会不会是千寻的一场幻觉?
我还是有许多疑问,但我渐渐地不再纠结。
人生如此,没有答案。
*图片系视频截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