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杨巴金先生赐稿

半山绝句当朝餐

——杨万里与王安石的咏史诗比较

文丨杨巴金

杨万里写蚂蚁诗句(半山绝句当朝餐)(1)

杨巴金,江西省吉水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文联主席,江西省杨万里研究会副会长、解缙研究会副会长,省作协会员,省诗词学会会员,吉安市庐陵文化研究会理事、周必大思想研究会理事,省级“非遗”杨万里故事传承人。发表学术论文12篇、庐陵文史考析文章140余篇,题诗拟联80余首(副),已出版《庐陵史事考述》《杨万里家族纪略》《江西地方珍稀文献丛刊·吉水卷》《家刻本〈诚斋诗集〉校注》,主编《文章节义话解缙》。

咏史诗是指以历史人物或事件作为吟咏对象,以讽古喻今、夹叙夹议等写作手法来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诗歌作品。北宋王安石和南宋杨万里都是咏史大家,且杨氏曾师法于王氏,他俩的咏史诗既有相似之处,也存在差异。当今学界就王氏咏史诗的研究多有撰文,但尚未有人就杨氏咏史诗撰文,更没有人就他俩的咏史特色作异同比较。于是笔者不揣浅陋,试从王杨二人的咏史异同、差异原因等作初步探考,以见教于大方。

一、王、杨咏史诗的相似之处

杨万里因诗成名,自为一家。他初学江西诗派,后学陈师道五律,再学王安石七绝,最后学晚唐诗,最终开创独具特色的“诚斋体”。他为自己第一部诗集《江湖集》撰序说:“予少作有诗千余篇,至绍兴壬午七月皆焚之,大概江西体也。今所存曰《江湖集》者,盖学后山及半山及唐人者也。”[1]为第二部诗集《荆溪集》撰序又说:“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晩乃学绝句于唐人。”直到后来任常州知州时,才跳出前人窠臼,转向师法自然。翻检《诚斋诗集》,杨氏言及王氏的诗共有7首,其中5首是对诗艺的评价,另2首是对变法的评价,足以看出他对王氏诗法的推崇。如杨氏《读诗》云:

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朝餐。[2]

王安石诗擅长说理,精于修辞,反映社会现实深刻,但其前期与后期诗的风格略有不同。前期诗多是出于政治改革需要而针砭时事,后期诗多是怀古悼今,意境闲淡。陆游曾写到这样一则故事:

杨廷秀在高安,有小诗云:‘近红暮看失燕支,远白宵明雪色奇。花不见桃惟见李,一生不晓退之诗。’予语之曰:此意古人已道,但不如公之详耳。廷秀愕然,问古人谁曾道。予曰:荆公所谓‘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是也。廷秀大喜曰:便当增入小序中。[3]

杨氏题诗中竟然与王氏不谋而合,诗句颇有相似,印证他俩有着共同的艺术旨趣,且杨氏诗法已融入王氏精髓。尤其是王氏晚年七绝中那种清新隽永、流丽风韵之风格,杨氏与他实现殊途同归,源流则来自于江西诗派之祖杜甫。杨氏也直言不讳地表达对王氏诗的喜爱,如《答徐子材谈绝句》云:

受业初参王半山,终须投换晚唐间。《国风》此去无多子,关捩挑来只等闲。[4]

王安石、杨万里生活于北宋中期和南宋中期,两人咏史诗均有近百首,其中较有名者各30余首。这些诗存在的相似之处表现为:

1、推陈出新,擅长“翻案”。

以历史人物或故事为题材而翻写出新的诗意,从不同角度来启迪人们进行新思考,此写法于唐诗人杜牧、刘禹锡、李商隐等早有运用。王、杨二人都能熟练地使用“翻案法”,借以褒贬旧事,议论功过,寄寓自己鲜明的人生态度。如王氏《乌江亭》诗: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为君王卷土来?[5]

关于项羽兵败乌江亭事件,后世多是从其人生悲剧角度题诗并寄予同情。王氏诗明显是针对杜牧《题乌江亭》而改写,作者从理性思考的角度出发,依据客观事实来分析,认为项氏失败缘于其刚愎自用,残暴成性,已经失去民心,江东子弟不会违背历史潮流而再为他卖命,此观点足以体现王氏独特的历史眼光。诚然,明代都穆说:“荆公反樊川之意,似为正论,然终不若樊川之死中求活。”[6]但王氏能在杜牧诗的基础上再次“翻案”,此写作手法是值得称道的。再看杨氏《读<严子陵传>》诗:

客星何补汉中兴?空有清风冷似冰。早遣阿瞒移九鼎,人间何处有严陵?[7]

严子陵即严光,东汉隐士,年少时曾与光武帝刘秀同学,后积极帮助刘氏起兵,功成后却归隐著述,设馆授徒,以高风亮节而闻名天下。该诗首句即以设问形式,大胆提出自己的质疑。接着以“空有”一词表明观点,说大名鼎鼎的严光对汉朝中兴并没有什么突出贡献。第三四句则是对首句的升华:正因为有刘秀这样的明君,才能成就严光的名节,否则,那时假若有“阿瞒”(曹操)这样的反臣,严光还能有这样的声名吗?足以体现作者对历史问题的深入思考。

又如对王昭君出塞事件,以往的咏史诗多是将画师毛延寿当作罪魁祸首来看待,对王昭君多是惋惜红颜薄命。但是,王安石题写的《明妃曲》二首可谓别出心裁。他认为,王昭君的美不是靠毛延寿画出来的,主要过错应是在于汉元帝:“归来却怪丹青手”,“当时枉杀毛延寿”;作者还以汉武帝时陈阿娇作类比:“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认为王昭君假若仍留在汉宫,即使承恩,也终不免遭受同样的命运,由此批判无情无义的君王。之后作者引发议论,表达“人生失意无南北”[8]之叹。其实,他是暗喻天下许多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从而使该诗的主题得到升华。杨万里为姜特立和诗中时也咏叹到王昭君,其《和姜邦杰春坊<续丽人行>》诗说:“君不见,汉宫碌碌多少人?画图枉却王昭君”[9],该诗句表明作者将此事件的主要责任也归结于汉元帝,以王昭君不出塞仍会产生悲悯结局,来开脱毛延寿的部分责任。

2、借古讽今,针砭时政。

王安石作为站在时代前列的政治家,常以改革者的责任感来评说历史人物,目的是以古讽今,针砭时弊。如其《宰嚭》诗:

谋臣本自系安危,贱妾何能作祸基。但愿君王诛宰嚭,不愁宫里有西施。[10]

在王氏看来,宰嚭作为吴国的谋臣,因善逢迎,深得吴王夫差的宠信。吴国攻破越国后,他接受越国贿赂,允许越国媾和,还屡进谗言,最后谮杀伍子胥。吴国的灭亡,宰嚭才是罪魁祸首,由此作者提出,“红颜祸水”之说并不成立。尤其第三四句是说,即使宫中没有西施这样的女子,不诛杀宰嚭之类的奸臣,吴国仍然会灭亡。王氏借吴国亡国这一史实而讽今,为其推行变法而营造社会氛围。

杨万里评说历史,也常使用暗喻之手法,且不囿于前人之说,以独特眼光来借古讽今。如其《寒食雨中同舍人约游天竺,得十六绝句,呈陆务观》第15首:

万顷湖光一片春,何须割破损天真!却将葑草分疆界,葑外垂杨属别人![11]

该诗是杨氏与好友陆游于寒食节游天竺寺时所写。作者先是赞美西湖美景,接着说苏轼治理西湖时所筑的“苏堤”,破坏了“万顷湖光”美景而造成遗憾。其实,杨氏是将“万顷湖光”比喻为大宋的完美河山,由此联想到北方不远处的淮河作为宋、金两国的分界线,致使大宋国土沦丧和南北分治,这怎么不让人忧愁呢!于是作者假借“葑外垂杨属别人”的游览遗憾,讥讽南宋朝廷将半壁河山拱送给金国。

王、杨二人的咏史诗还伴有深切的忧患意识,体现宋代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如王氏《读蜀志》诗:

千载纷争共一毛,可怜身世两徒劳。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12]

“问舍求田”是刘备对许汜的批评之语,他俩曾在一起共议天下名士。但王安石对刘备之语再作否定,认为刘氏去争天下,实际上是“一毛”之小事,其结局必定是“两徒劳”。因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所得出的结论也必然不同,该诗足以体现王氏救弊变通的前瞻眼光。又如杨氏《纪闻》诗:

人道真虚席,心知必数公。宾王欺钓筑,君实误儿童。天在升平外,春归小雪中。何曾忘诸老?渠自爱松风。[13]

该诗语言质朴平淡,是一首政治讽刺诗。虚席,是指空着官位而等候贤能的到来,以此招揽人才,但前面加入“人道”一词就表达了作者的怀疑,甚至是否定。那时朝廷一直有“主战”与“主和”之争,作者引用唐初马周和北宋司马光的典故来作对比分析,认定其最后结果必然是“误儿童”。之后他再以反语说,因为割地称臣而谋得的暂时“升平”局面,表面上是春天之景象,其实早已压榨在小雪严寒中,自己何不效仿遭受排挤和贬官的胡铨、张浚等诸老一样而自爱松风呢!

3、议论入诗,即兴抒怀。

王安石和杨万里的咏史诗均是以精辟议论、夹叙夹议见长,蕴含着君子修身立德的思考,读后回味无穷。如王氏《贾生》诗:

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14]

历代文人对贾谊多有评论,如王勃有“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之名句,可谓定论。王氏则从不同于世人常识的角度立论,认为“薄”与“不薄”,不在于朝廷对大臣是否给予高官厚禄,而是在于其提出的谋略是否被采用。贾谊提出的不少建议已被皇帝采用,其人生价值是值得的。作者以夹叙夹议的手法,借贾谊而抒怀,表达自己力图救世的理想。王氏另外一首《贾生》诗中说,宋代的社会危机要比汉文帝时严重得多,“所论多感概,自信肯依违”,假如贾谊还活在当世,那他就不仅仅是“涕沾衣”,而简直是要“蹈东海”,可看出作者是借贾谊而表达对国家前途的担忧。

杨氏诗曾师法于王氏,也经常使用夹叙夹议的写作手法。如其《跋蜀人魏致尧抚干万言书》诗:

雨里短檠头似雪,客间长铗食无鱼。上书恸哭君何苦?政是时人重《子虚》。[15]

诗中作者运用多则历史典故表达其思想情怀。先是以“短檠”“食无鱼”来表达四川人魏致尧的艰难生活,又以“头似雪”形容他读书的刻苦,“上书恸哭”则是借贾谊而喻指魏氏对国家和君主的忠诚。“政是时人重《子虚》”,表面看这是一句简单的事实陈述,其实它是作者内心的呐喊,表达对朝廷颓靡腐败风气的不满。

此外,王、杨二人写作手法上常是借议论而抒怀,将自身思想感情融入精练的语言,增添了诗文的内在魅力。如王氏《范增》诗:

中原秦鹿待新羁,力战纷纷此一时。有道吊民天即助,不知何用牧羊儿。[16]

后世曾有人说,项羽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他没有听从范增提出的“重用牧羊儿”的建议,即以楚怀王芈心来重新号召百姓,否则结局难料。王氏却认为,这一策略未必高明,因为民心向背决定战争的胜负。只有实现政治上的“得道多助”,老百姓才会主动归附。其实作者是借“牧羊儿”而抒怀,暗喻自己所践行的变法有利于国强民富,必定会得到百姓的拥护,呼吁朝廷和民众支持变法。

光绪版《湖南通志・永州府祁阳县》卷18录有杨万里的一首佚诗,题目是《题浯溪摩崖怀古》,200余字,七言长排,系作者游览浯溪、观赏元颜石刻而抒发内心所思所感。“大唐家国天为昌”,作者先是感叹于大唐的繁荣,然后笔锋一转,“明皇父子紊大纲,从此晏朝耽色荒”,借以批评唐明皇父子沉迷女色,荒废朝政。“前杨后李真匪良”,表明皇帝放任权臣作乱,“胡为南内成凄凉”,其结果导致百姓遭受战祸。最后作者发表感怀:“修身齐家肇明皇”,谴责唐明皇父子没有为天下和后人作出表率,引发了社会动荡,“至今人说马嵬坡下尘土香”,认为悲剧不能怪罪于杨玉环,而在于统治者的昏庸无能。读后让人有无限感慨。

二、王、杨咏史诗的差异所在

尽管王安石和杨万里的咏史诗有一些相似之处,但诗歌毕竟是文学作品,因作者生活经历、政治观点以及思想情感不同,致使他俩咏史诗也存在差异。

1、角色意识不同。

王安石仕途顺利,官至宰相,且一直致力变法革新,其诗不仅是以咏古喻今,而且常把它作为促进自己实现政治理想的最佳表现形式。如《韩信》诗:

韩信寄食常歉然,邂逅漂母能哀怜。当时哙等何由伍,但有淮阴恶少年。谁道萧曹刀笔吏,从容一语知人意。坛上平明大将旗,举军尽惊王不疑。兵半楚潍半沙,从初龙且闻信怯。鸿沟天下已横分,谈笑重来卷楚氛。但以怯名终得羽,谁为孔费两将军。[17]

韩信是西汉的开国功臣和军事家,其悲惨结局又令人唏嘘不已。王氏题写韩信主要是从正面来写,如写他少年时的贫苦,能忍受胯下之辱的胸襟,以及后来受到萧何赏识,才得以在战场施展才华,屡建奇功。在诸多叙述的基础上,作者将自己的思想感情贯穿其中并引发议论,借以表达对韩氏功业的赞许,其实这是他为变法作一种铺垫,为未来功业表达一份期许。

杨万里长期仕于州县,官场作为与王氏有明显差异,故常是以一般文人官员的视角来评说历史人物,所表达的看法更接近于老百姓的内心认同。如《过淮阴县,题韩信庙》其二诗:

鸿沟只道万夫雄,云梦何销武士功?九死不分天下鼎,一生还负室前钟。古来犬毙愁无盖,此后禽空悔作弓。兵火荒余非旧庙,三间破屋两株松。[18]

该诗是作者路过韩信家乡淮阴县瞻仰韩庙后所写,与王氏《韩信》诗略有不同。作者既肯定韩氏功绩,又为他辨冤,且深表惋惜。如颔联说项氏内心从没打算要背叛刘邦,当他即将被加害于长乐宫钟室时,才发出了悔恨之声。颈联则是深化主题,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19]典故来感叹古代象韩信这样的人有很多,今后也有不少人会步其后尘。作者有如此宽广深远的眼光,这是值得称许的。

2、立意表现不同。

王安石首先是一位政治家,其次才是一位诗人。他看待历史,总表现为不肯附和前人之说,常以一种独特眼光提出新的见解。如《读史》诗: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当时黮闇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糟粕所传非粹美,丹表难写是精神。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20]

该诗是以夹叙夹议手法来谈读史的感受。作者提出要敢于怀疑历史的观点,说功名固然难得,但是记载出于谁手不得而知,由此就很难保证资料的真实性。“丹青难写是精神”之叹,颇含哲理。于是他提出,对古籍中一些文字记载不必盲信,应以批判眼光作区别对待。联系后来他的变法遇到极大反对时,仍以内心的笃定来阐明变法的必要,如此咏史,立意就更显精警深辟。

杨万里诗名远胜于官名,其咏史多是以史实为基础,写作手法表现得较为婉曲,且追求立意上的叠加效应。如果不作仔细揣摩,则体会不出其内在意韵。如《读<贞观政要>》诗:

拔士新丰逆旅中,怀贤鸭绿水波东。酒倾一斗鸢肩客,醋设三杯羊鼻公。[21]

《贞观政要》是唐代史学家吴兢编写的一部政论史书,收录唐太宗在位23年与大臣们治政时对一些问题的看法,蕴含着“君依于国,国依于民”的思想。杨氏某日出差至新丰,那晚挑灯读《贞观政要》,且是亦饮亦读。读到书中精彩之处,居然要向怀才不遇、贫困交加的“鸢肩客”叔鱼生敬酒一斗,还要以陈醋三杯祭奠才识超卓、敢于犯颜直谏的“羊鼻公”魏征。作者用如此纪实手法,将历史典故与自己思想想融于一体,立意就更为感性实在。

3、感情色彩不同。

随着北宋社会阶级矛盾的加深,王安石实行变法的意愿愈为强烈,咏史情感就表现得更为激昂。如其《桃源行》诗:

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避时不独商山翁,亦有桃源种桃者。此来种桃经几春,采花食实枝为薪。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渔郎漾舟迷远近,花间相见因相问。世上那知古有秦,山中岂料今为晋。闻道长安吹战尘,春风回首一沾巾。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22]

该诗是作者对陶渊明《桃花源诗并记》的改写。作者先是控诉秦王朝的残暴统治,认为秦之后百姓仍然是灾难深重,于是才有陶渊明的“桃源”理想。其实王氏是以咏史怀古为手段,以谋今思远为目的,假借这一虚构理想来表达自己的政治抱负,冀望“天下纷纷经几秦”的历史悲剧不再重演。

杨万里也曾题诗咏陶渊明,如《过彭泽县,望渊明祠堂》诗:

梦里邯郸熟,谈间栗里亲。不闻担板汉,曾羡釆薇人。停待容来日,商量尚小贫。只欺五斗米,典没万金身。[23]

邯郸即是“黄粱一梦”典故的发生地,栗里为地名,是陶渊明在九江的居住地,担板汉是指不灵活的汉子,五斗米代指官职。本诗以陶氏“不为五斗米折腰”之典故,暗喻荣华富贵犹如梦幻一般,转眼成空。由此可见杨氏的写作手法表现得婉曲含蓄,爱国忧民情怀表现为悲歌漫吟。

三、产生差异的原因分析

王安石与杨万里的咏史诗为何会存在角色意识、立意表现及感情色彩等方面差异呢?主要原因有:

1、生活经历不同。

王安石仕途顺利,官居高位,且一生致力于社会改革,对历史事件或人物的思考相对更为理性,角度更为奇特,能透过世物表象提出不同世人的见解。如其《商鞅》诗:

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24]

商鞅是战国时政治家和改革家,最后受诬,还被车裂而死,以前对其评价多是持否定态度。王氏却从商鞅讲究诚信、有令必行的角度来表达称许,由此提出对商鞅变法不宜全盘否定的看法。由此可看出,作者是借商鞅而自喻,表达内心要将变法进行到底的决心。

杨万里仕途曲折,官职级别不算高,那种官场主导者的意识要弱一些,对历史人物或事件侧重于谈感性看法,表现得更接地气。如其《读<陈蕃传>》诗:

仲举高谈亦壮哉!白头狼狈只堪哀。枉教一室尘如积,天下何曾扫得来![25]

陈蕃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典故的主人公。在杨氏看来,那时东汉宦官乱政现象已经很严重了,陈蕃无论如何抗争,也很难改变汉王朝灭亡的命运,这与政治家王安石“明知不可为而仍然为之”的思想情绪有明显差异。

2、咏史目的不同。

王氏生活于北宋中期,社会矛盾日趋坚锐,于是他常将思想感情寄论于诗,借以宣扬“勤政兴国、逸乐误邦”的内心信念,主动参与变法、积极推行革新的思想意识也表现较为强烈,如《金陵咏怀》其一诗:

霸祖孤身取二江,子孙多以百城降。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东府旧基留佛刹,后庭余唱落船窗。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26]

金陵曾是六朝古都,各王朝灭亡原因不尽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王朝建立者的子孙贪图享乐,不思百姓疾苦。王安石作为政治家和改革家,“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其咏史诗有较强的主动作为之色彩。

杨氏生活于南宋中期,自己官阶不高,很难有个人的大作为,而君主和权臣们偏安一隅,不思北进,主战派反遭贬官和排挤,于是其爱国忧民情绪表现得不是那么直接、奔放,而是压抑胸中狂澜,将笔触表现得深沉愤郁,最后还主动弃官,回乡归隐。如其《望谢家青山太白墓》诗:

阿眺青山自一村,州民岁岁与招魂。六朝陵墓今安在?只有诗仙月下坟。[27]

谢家青山在安徽当涂县,有李白墓等遗迹,自古就是屯兵之所,有重要的战略地位。诗中作者将六朝典故信手拈来,借史实而评说社会兴亡更替,把心底的千层熔岩转换为含蓄凝练的文字。

3、变法态度不同

杨氏对王氏的文学家身份始终是交口称赞,但对其政治家身份并不认同。杨氏的政治实践和理论建树主要体现于《千虑策》和《诚斋易传》。《千虑策》共有30篇,是从人才、民本、法制等方面提出一整套强国富民的策略,具有朴素唯物主义色彩。《诚斋易传》则蕴含着他的经邦济世思想,周汝昌曾评价:“见地警辟,说理周彻,文笔条达,感情痛切。”杨万里并不认同王氏的变法革新观点,说:“王安石相神宗,有‘祖宗不足法’之论,创为法度,谓之新法,天下大扰,幸而得司马光相哲宗,首罢新法。”[28]他坚决反对尽弃祖宗之法,“天下之坏,有大坏之坏,有补而未全之坏。大坏,革之可也;补而未全,徐之可也。”[29]他认为,应该针对现实已有弊病,将“大坏”之毒去掉,对“补而未全”之坏要逐步修复,策略上要讲究纡徐改革,社会管理的缺陷不宜简单操切,一蹴而就。

有鉴于此,杨氏曾2次咏诗表达对王氏变法的不认同。他出任江东转运副使时,曾游览王氏旧居,题有《游定林寺,即荆公读书处》2首,其二诗云:

一个青童一蹇驴,九年来往定林居。经纶枉被周公误,相罢归来始读书。[30]

定林寺在南京东方山,南宋乾道间始建,系王安石读书处。该诗第三四句即是作者对王氏变法所表达的怀疑。后来,杨氏弃官家居,应泰和知县赵嘉言之邀题有《寄题太和宰赵嘉言勤民二图》,其二诗中说:“半山辱国卖丛祠,钟步诸坊卷酒旗。”[31]该诗句可谓作者对王氏变法的直接否定。庆幸的是,杨氏只是主张纠正王氏变法中的差欠和弊端,与王安石后来的遭遇相比,杨氏并未上升到人身攻击的偏激程度。

4、创作方法不同。

王氏咏史重“气”,而杨氏咏史重“味”,如两人均曾对西汉名臣张良题写过颂诗,王氏《张良》诗:

留侯美好如妇人,五世相韩韩入秦。倾家为主合壮士,博浪沙中击秦帝。脱身下邳世不知,举国大索何能为。素书一卷天与之,谷城黄石非吾师。固陵解鞍聊出口,捕取项羽如婴儿。从来四皓招不得,为我立弃商山芝。洛阳贾谊才能薄,扰扰空令绛灌疑。[32]

诗中作者对张良事迹作了详细叙述,对其才能大加赞赏,说他擒拿项羽似比捕一个婴儿,说商山四皓从不轻易出山,却肯为张良而入世,结尾处还将他与贾谊相比,突显张良的才能和魅力。从王氏对张良等历史名臣的赞颂中,可映衬他对自己功业的期许。而杨氏写诗与读书一样,更注重味外之味,说:“读书必知味外之味。不知味外之味,而曰我读书者,否也。《国风》诗曰:‘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吾取以为读书之法焉。”[33]如其《读<子房传>》诗:

笑睹乾坤看两龙,淮阴目动即雌雄。兴王大计无寻处,却在先生一蹑中。[34]

该诗末句作者运用了“张良蹑足”之典故,盛赞张良这一踩脚行为背后的积极意义,对传主张良的认识有明显升华。

此外,杨氏咏史多侧重于以现实主义手法来表现,而王氏咏史多侧重于以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手法。如王氏《杂咏》其二诗:

先生善鼓瑟,齐国好吹竽。操瑟入齐人,雅郑亦复殊。岂不得禄赐,归卧自郗歔。寥寥朱丝弦,老矣谁与娱。[35]

在世人观念中,“滥竽充数”主人公南郭先生即是尸位素餐的代言人,但王氏一反常态,从南郭先生自身角度出发,叙说他只善于鼓瑟,但权势者只爱听竽,由此才造成“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悲剧,最后造成南郭先生失去容身之所,引发老来寂寞之叹。作者从寓言事实入手,结合浪漫主义的宏想,提出与前人相异的观点,可谓视角独特,立意新奇,值得称许。

注 释

[1] 四库本《诚斋集》卷81《诚斋江湖集序》

[2] 四库本《诚斋集》卷31《江东集》

[3]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1

[4] 四库本《诚斋集》卷35《江东集》

[5] 《临川文集》卷33《律诗》

[6] 明代都穆《南濠诗话》之《杜樊川》

[7] 四库本《诚斋集》卷8之《荆溪集》

[8] 《临川文集》卷4之《古诗》

[9] 四库本《诚斋集》卷23之《朝天集》

[10] 《临川文集》卷34之《律诗》

[11] 四库本《诚斋集》卷20之《朝天集》

[12] 《临川文集》卷32之《律诗》

[13] 四库本《诚斋集》卷4之《江湖集》

[14] 《临川文集》卷32之《律诗》

[15] 四库本《诚斋集》卷4之《江湖集》

[16] 《临川文集》卷32之《律诗》

[17] 《临川文集》卷9之《古诗》

[18] 四库本《诚斋集》卷27之《朝天续集》

[19] 宋代林之奇《尚书全解》卷21

[20] 《临川文集》卷25之《律诗》

[21] 四库本《诚斋集》卷40之《退休集》

[22] 《临川文集》卷4之《古诗》

[23] 家刻本《诚斋诗集》卷36之《江东集(卷四)》,四库本中未录

[24] 《临川文集》卷32之《律诗》

[25] 四库本《诚斋集》卷14之《西归集》

[26] 《临川文集》卷23之《律诗》

[27] 四库本《诚斋集》卷33之《江东集》

[28] 四库本《诚斋集》卷113《东宫劝读录》之《初读三朝宝训》

[29] 《诚斋易传》卷5之《盅:艮上、巽下》(九州出版社2019年出版,第70页)

[30] 四库本《诚斋集》卷31之《江东集》

[31] 家刻本《诚斋集》卷41之《退休集(卷五)》,句中“卖”字,四库本中为“贾”,通“买”或“卖”。

[32] 《临川文集》卷4之《古诗》

[33] 四库本《诚斋集》卷78《习斋论语讲义序》

[34] 四库本《诚斋集》卷21之《朝天集》

[35] 《临川文集》卷6之《古诗》

一宋史研究资讯一

邮箱:txq1627@126.com

编辑:潘梦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