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初春,张爱玲写了篇散文,名叫《草炉饼》,劈头就说:“前两年看到一篇大陆小说《八千岁》,里面写一个节俭的富翁,老是吃一种无油烧饼,叫做草炉饼。我这才恍然大悟,四五十年前的一个闷葫芦终于打破了。”
张爱玲的文字颇具世俗气息,写得灵动飞扬。她说,年轻时在上海,每天听见小贩叫卖:“马……草炉饼!”吴语“买”“卖”同音“马”,“炒”音“草”,所以先当是“炒炉饼”,再也没想到有专烧茅草的火炉。卖饼的歌喉嘹亮,“马”字拖得极长,下一个字拔高,末了“炉饼”二字清脆迸跳,然后突然噎住,是一个年轻健壮的声音。
张爱玲和姑姑住在一起,她和姑姑说过不止一次:“这炒炉饼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终于有一天,姑姑不耐其烦,买了一块,下班回来往厨房桌上一撩,半恼半笑地咕噜了一声:“哪,炒炉饼。”报纸托着一角大饼,她笑着撕下一小块吃了,干敷敷地吃不出什么来。
张爱玲说,她吃的草炉饼有一寸多高,上面洒了点芝麻。显然不是炒年糕一样在锅里炒的,不会是“炒炉饼”。再也想不出是个什么字,除非是“燥”?其实“燥炉”根本不通,火炉还有不干燥的?《八千岁》里的草炉饼是贴在炉子上烤的,这么厚的大饼绝对无法“贴烧饼”。
其实张爱玲记错了。她吃的草炉饼并非《八千岁》里写的草炉饼,而是上海大饼。
《八千岁》是汪曾祺写的短篇小说,文中写道:这家(烧饼店)专做“草炉烧饼”。这种烧饼是一箩到底的粗面做的,做底子只涂很少一点油,没有什么层,因为是贴在吊炉里用一把稻草烘熟的,故名草炉烧饼,以别于在桶状的炭炉中烤出的加料插酥的“桶炉烧饼”。这种烧饼便宜,实在,乡下人进城,爱买了当饭。几个草炉烧饼,一碗宽汤饺面,有吃有喝,就饱了。
汪曾祺一个发小曾经回忆过高邮老家卖草炉饼和卖桶炉饼的趣事:每天在朦胧晨光中,(噼噼啪啪的贴饼声)准会像闹钟一样将我唤醒。因为草炉烧饼一炉做得多,总是噼噼啪啪一阵子停下来。做插酥烧饼颇要一点功夫,噼啪声有高有低,有长有短,神似非洲人擅长的击鼓之声,听得十分悦耳。
这两家烧饼店似乎有了默契,今天东家早开炉,明天必是西家,你卖你的草炉,我卖我的插酥,河水不犯井水,从未见他们为抢生意吵骂。后来我稍微注意一点,发现两家的顾客不同:草炉烧饼的买主多数是苦力或农村上城的人;吃插酥烧饼的多数是吃早点的老人家、读学堂的学生、沿街店铺子里的老板和那些身份稍高的店员。
今天这篇文章不是写草炉饼的,只是借张爱玲的《草炉饼》给汪曾祺《八千岁》张目的。
八千岁是个米店老板的绰号,本名已不可考,据说他是靠八千钱起家的,所以大家背后都叫他八千岁。八千钱是八千个制钱,即八百枚当十的铜元。当地以一百铜元为一吊,八千钱也就是八吊钱。按当时银钱市价,三吊钱兑换一块银元,八吊钱还不到两块七角钱。就靠这两块多本钱,八千岁在十几年间,挣下数万块钱家当。
他如果不是一年到头穿了那样一身衣裳,也许大家就不会叫他八千岁了。他这身衣裳,全城无二。无冬历夏,总是一身老蓝布。这种老蓝布已经不再生产,乡下还有时能够见到,城里几乎没有人穿了。蓝布长衫,蓝布夹袍,蓝布棉袍,他似乎做得了这几套衣服,就没有再添置过。年复一年,老是这几套。有些地方已经洗得露了白色的经纬,而且打了许多补丁。
“八千岁”就是戏剧里手持金锏上打昏君下打谗臣的八贤王,他在戏台上常年穿着一件蓝布袍,因此人们给米店掌柜起了这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绰号。这个绰号颇有点鲁迅《孔乙己》中人们给孔乙己起绰号的意思。
孔乙己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米店柜台一头,有一块竖匾,白地子,上漆四个黑字,道是:“食为民天”。竖匾两侧,贴着字条,是八千岁的手笔。年深日久,字条的毛边纸已经发黄,墨色分外浓黑,写的是“僧道无缘”。
这地方每年总有一些和尚来化缘(道士似无化缘一说),背负一面长一尺、宽五寸的木牌,上画护法韦驮,敲着木鱼,走到较大铺户之前,总可得到一点布施。这些和尚走到八千岁门前,一看“僧道无缘”四个字,也就很知趣地走开了。不但僧道无缘连叫花子也“概不打发”。叫花子知道不管怎样软磨硬泡,也不能从八千岁身上拔下一根毛来,也就“别处发财”,省得白费工夫。
开篇明义,交代了八千岁的性格特点:吝啬。白手起家,苦心勠力,深知赚钱之难,不舍得穿衣,更不舍得把钱给人。不仅和尚从他手里要不到钱,就连叫花子都要不到,名副其实的铁公鸡,一毛不拔。
八千岁不仅舍不得穿,也舍不得吃。他的食谱非常简单。他家开米店,放着高尖米不吃,顿顿都是头糙红米饭。菜是一成不变的熬青菜,有时放两块豆腐。初二、十六打牙祭,有一碗肉或一盘咸菜煮小鲫鱼。有肉时一人可得切的方方的两块。有鱼时一人一条,咸菜可不少,也够下饭了。
当地人时兴吃晚茶,也就是夜宵。八千岁家的晚茶,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草炉烧饼,一人两个。他这辈子吃了多少草炉烧饼,真是难以计数了。
草炉烧饼是苦力的吃食,学生和店员吃的都是插酥烧饼,更别提老板了。但是八千岁却对草炉烧饼百吃不厌。这种俭朴生活是他刚进城用两块七角钱做生意时养成的,十几年未改。
人生在世,吃穿玩乐四字。八千岁不仅不舍得吃穿,也不舍得玩乐。他不看戏,不打牌,不吃烟,不喝酒。喝茶,但是从来不买“雨前”“雀舌”,泡了慢慢地品啜。他的账桌上有一个“茶壶桶”,里面焐着一壶茶叶棒子泡的颜色混浊的酽茶。吃了烧饼,渴了,就用一个特大的茶缸子,倒出一缸,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打一个很响的饱嗝。
八千岁那样有钱,又那样俭省,这使许多人很生气。很快来了个青帮混混,敲了他一个大竹杠,费钱八百。朋友劝他:“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不就是八百块钱吗?看开一点。破财免灾,只当生了一场夹气伤寒。”
遭此一劫,八千岁有点想开了。他换了身流行的绸缎新衣,刮去了“僧道无缘”的字条。吃晚茶的时候,儿子又给他拿了两个草炉烧饼来,八千岁把烧饼往账桌上一拍,大声说:“给我去叫一碗三鲜面”。
汪曾祺先生用平实白描的手法,给我们塑造了一个现代版吝啬鬼形象。说到吝啬鬼,大家自然便会想起葛朗台和严监生。
葛朗台一年四季只穿一双呢袜,一条栗壳色粗呢短裤;一年只理两次发,一副手套要用一年零八个月。全家人一日三餐吃什么,每天用多少克黄油,几个鸡蛋,什么时候吃肉,晚上点几盏灯,等等,葛朗台都会定额分配。如果谁多用一点,必会遭来无情辱骂,包括妻女。葛朗台弥留之际,当神父把镀金十字架伸过来让他吻时,他突然伸出手来,做出想要抓住它的样子。这个动作耗尽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声叹息。
《儒林外史》没写严监生穿什么,不过大体想来,应该也不讲究。他在吃上很节俭:“夫妻四口一日三餐,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当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临终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赵氏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爷,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没了气。
可见吝啬鬼们的共同特点就是:不舍得吃穿,不舍得花钱,日复一日,单调无趣。他们来到世上走一遭,没有感受到人世间的美好,感觉“人间不值得”。
汪曾祺写《八千岁》,就是要告诫世人,人间值得,人间有味,人间有趣,人间有暖。
汪曾祺说,君子闲时要有吃紧的心思,忙处要有悠闲的趣味。闲时吃紧是居安思危的人生智慧,忙里偷闲是高超卓绝的生活艺术。他用文字告诉我们,生活是有诗意的,人间是值得的。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汪曾祺说,人活着,就得有点兴致。写字,画画,做饭,都是生活的日常。我们要在入世中修行,从红尘中找乐。心中有爱,眼中有光,世事通达,趣味生活,增加生命的厚度,让灵魂有趣。
汪曾祺说,人活着,一定要爱点什么。吃饭,穿衣,用力活着,已经足够辛苦,所以要努力把平淡的生活过出美感来。给自己的心灵安个家,让内心世界变得丰富多彩,身体健康无恙。当你真正爱点什么的时候,你的生活也会慢慢改变,你的心境也会慢慢美好。
汪曾祺是一位“写极简生活智慧”的文学大师,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自称“最后一个士大夫”。他擅长从生活琐事入手,文字平淡质朴,深得自然妙趣,于不经意间渗透出睿智,从容的生活智慧。
钟阿城说,汪曾祺的小说读了“如玉”。他常将俗物写得很精彩,比如咸菜、萝卜、马铃薯。能够写好这些,靠的就是好性情。
汪曾祺被誉为“短篇小说之王”,他的小说,属于“散文式小说”。著名作家毕飞宇说,汪先生不会写长篇,就是写,也不一定能写好,因为汪先生的心性,就是制作细家具的,可以精工细作;他不会去造一栋大房子,那太费劲,他不愿意。
汪曾祺是个会生活的人。会生活的人就是每天随心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并非有什么“远大志向”。他自己也说过,由于平生读书太杂,因此不可能成为“专家”,只好去当“作家”。汪曾祺不是可以学的,而是拿来爱的。当你阅读他的作品时,真正是一种享受。
汪曾祺是一位初读没有门槛,感觉很浅很简单的作家,你觉得他的文字很美,但又很难说清楚那是怎样一种独特的美。
汪曾祺说,他想告诫自己与世人,生活可以混乱,只有欢乐才能滋润出信心;我想把生活中美好的东西、真实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别人,使人们的心得到滋润,从而提高对美好生活的信念。
整部《汪曾祺全集》,无论小说、散文、诗歌,都在营造一种“气氛”,不管你打开哪种作品,汪曾祺都将你带入他的世界,他的文字就像一个爱丽丝奇境的树洞入口。一旦进入,你会发现,用“汪眼”看到的世界,跟你熟悉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这套《汪曾祺作品集》,写尽人生之乐,读了之后,让人深感“人间值得”,“生活是很好玩儿的”。喜欢的朋友可以买一本看看,点击下方链接即可直接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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