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地理》主编单之蔷把卡布的西藏摄影概括为“与流偕行的表达”——“流”指的是生活之流,也就是说他的摄影,不是中断生活,而是与生活之流携手而行。
卡布,摄影师、纪录片导演,出生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的理塘县。理塘因为出现在仓央嘉措的绝笔诗中而为人所知:“白鹤啊,请借我一双翅膀,我不会远走高飞,只到理塘转转便回。”
因为与仓央嘉措的奇妙联结,以及血液里流淌的藏族基因,卡布对西藏有着乡愁般的感情。他在西藏常驻了二十年,西藏的7个地级行政区、74个县级区,他都走过、拍摄过、生活过。
也正因此,卡布镜头下的西藏,既不是游客式的走马观花、也不是猎奇式的“决定性瞬间”,而是他在西藏悠长的、细腻的、却又险象环生的生活。
2017年,卡布拍摄的纪录片《金丝野牦牛》在中国上海国际绿色电影节中获“最佳物种奖”。金丝野牦牛主要生活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西藏羌塘无人区,数量稀少,世界范围内数量也不足300头,随时面临消失的危险。在2005年第一次听到金丝野牦牛的传说之后,为了一睹真容,卡布三次前往羌塘高原。在拍摄过程中,卡布几次命悬一线。在经历了汽车抛锚、被牛顶撞、逼上悬崖、遭遇大熊等一系列危险之后,终于拍到了金丝野牦牛的珍贵画面。
结束拍摄后,卡布对着镜头前的金丝野牦牛轻轻说了一句:“请你原谅我的到来,我的到来真的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
以下内容节选自卡布所著《西藏,西藏!》一书,由出版社授权刊发。
《西藏,西藏!》,卡布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7月。
原文作者(含摄影)丨卡布
整合丨肖舒妍
我在西藏的生活,时常会被各种各样的传说包围,鉴别这些传说,除了不喝酒,还需要有一些好奇心。有一个传说听上去就比较特别。
传说,在羌塘深处有三座雪山,分别叫“帕耶”“布耶”和“伊布觉如”。它们是一家人,帕耶是女儿布耶的父亲,伊布觉如是布耶的母亲,布耶最后嫁给了日土东北部的扎向前雪山,因为女儿嫁得离家非常远,父母怕它想家,就把家里的七只仲康巴给了女儿作陪嫁,从此,这种名为仲康巴的动物就生活在了扎向前雪山周围。
仲康巴是藏语,是藏语音译,意思是“金色的野牦牛”。
金丝野牦牛的传说
2005年冬天,我在拉萨参加一次朋友聚会,亲耳听到了来自阿里的朋友对这种动物的详细描述,他一边大口喝着啤酒一边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这种大型的金色的野牦牛是如何以几十头甚至上百头为集群,在一个月圆的夜里,聚集在无人区深处的一个大大的蓝色绿松石一般的湖边。你知道,他们喝完酒讲起故事来,表情丰富生动,加上各种叠加的感叹词,以及发誓和赌咒,我马上就相信了他讲的故事。他还告诉我说,它们太高大了,起码有2米高,我听了他的描述,热血沸腾,我想立即上路,我要去羌塘深处搜寻这种动物。
第二天醒来后,我冷静地开始四处搜集资料,我查到了在1988年,植物学家李渤生和夏勒博士在阿里地区发现了科学意义上的金丝野牦牛。这些特别的野牦牛体色不像家养牦牛一样为纯棕色,而是浅金色,这使得它们在黑色的同伴中十分显眼。
他们调查的结果显示,从阿鲁盆地向西至国道219公路,向北至北纬35度的区域内,存在着这种突变情况。夏勒在羌塘充满冒险和传奇色彩的科学抽样调查中得到过一组数据:1988年阿鲁盆地有2.2%的野牦牛呈金色,1990年有1.4%,1992年有1.3%。它们主要活动于水草丰盛的沟谷和湖盆,阿里地区日土县中东部的扎向前雪山周围、阿汝错为核心的阿鲁盆地,以及革吉县部分区域,是金丝野牦牛的活动区域。
看到这些资料后,着实让我兴奋,看来,金丝野牦牛一直以来仅存于对它猎奇式的远望、追逐和神话传说中,虽然有近代探险家和现代科研人员发现并初步研究,但是目前关于金丝野牦牛的影像,仅有猎奇式的穿越过程中追逐拍摄的镜头,还没有可以为进一步研究提供可靠资料的照片以及视频;同时,谁也说不清它们到底有多少头,它们的生活规律是什么样。
我想去揭开这层神秘的面纱,我开始摩拳擦掌。
我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热情的阿里朋友们,很快就让我踏上了第一次搜寻金丝野牦牛的路,我为即将踏上的那片日土以东的旷野而激动。
上午11点半,我抵达了东汝乡。罗布带着我开车出村后就一直向北,我们一头扎进了一条山谷。行进中的车辆惊动了大群的藏羚羊,它们开始四散奔逃,我今天对它们没有兴趣,更不要说那些蹦蹦跳跳的白屁股的藏原羚,在今天,我只想要见到传说中的仲康巴。
我们一直沿着这条山谷往北前行,大约行进了40多千米,约1个多小时后,罗布叫我停车。他下车指着远处山坡说,那儿的下面有一头,是公的。我努力望向他指的方向,什么也没看见。他着急地要我用望远镜,我举起望远镜一看,隐约中好像真有一头,确实是在山坡下。我吃惊地转过头去看了看罗布的脸,他还戴着一副眼镜,戴眼镜的他怎么能有这么好的视力,这太夸张了。我从小就不近视,而且,一向以视力好而著称,可是今天的我离开望远镜居然什么也没看见,而他居然看见了,他居然还告诉我是一头公牛,这不科学!
我们开始加速往这头公牛所在的方向前进,远远的,这头牛发现了我们,它掉转头向另一侧的山谷奔去。罗布很有经验,他指挥我从另一侧直接跨过干涸的河床,要我绕到半山腰去堵。
我挂上低速四驱,油门踩到底。
在一个斜坡上,我的车堵在了它的必经之路上。那是我和它的第一次相遇,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它,它真的太完美了,通体金黄,包括那对又大又尖的角。它身体的下摆处长有一圈金色的毛,又密又长,这让它在奔跑的时候显得非常飘逸,像骑士的披风。它的体形实在太健硕了,发达的四肢以及高耸的肩部,那高耸的肩缘于过于发达的肌肉。我目测了一下,它比普通的家牦牛要整整大一倍。它早就发现了我们,但它依然以一个固定的节奏向着我们往上奔行,它在离我们车大约60米的地方,稳稳地停了下来,它鼻息沉重且怒目圆睁。
我看傻了,差一点忘记按下手中相机的快门。
突然,它的尾巴直直地竖了起来,像一根旗杆,紧接着,它一低头,直接跳起向我们冲了过来。
快跑!罗布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大喊着。
我马上开着车往侧面的沟冲了过去,车开始在沟壑中剧烈起伏震荡。逃跑,是我的唯一选择。在逃跑的路上,我为第一次见到羌塘深处最完美的动物震惊,我震惊于自己终于见到了这个传说,从这一天起,我的心里就种下了草,我想我一定要找到一个机会长时间近距离地去观察并记录它们。
自此之后,每一年我都会寻找各种各样的机会前往东汝乡以东、以北,我在对它们的观察中等待着,在等待中观察着。
与金丝野牦牛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2016年5月,我重返阿里,这一次,离我第一次见到它,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我在狮泉河地区反复和地区林业局、森林公安局的工作人员开会,我们坐在一起协调、协商。这次我带了一个接近30人的摄制队伍,我计划立即进入无人区,正式开始为它们拍摄一部纪录片。为此,我需要在狮泉河准备大量的物资,剧组所有的人,在狮泉河的大街上忙忙碌碌了好些天,直到我们的装备装满了那辆六驱牵引车。
出发,一行一大七小八辆车,我爬上了森林公安局旦达局长开来的那辆六驱牵引车。绕过古美错,我们折向南,从这里往前,就是海拔4798米的向前错,向前错西南侧的雪山就是传说中的扎向前雪山。我们在旦达局长的带领下,穿峡谷后向一处高山草场行进。
在路上,我从望远镜里望见了一只独行的金丝野牦牛,我已经可以判断这是一头公牛,我学会这些和见到的图像无关,只和季节及它们的行为方式有关。下午1点14分,我和旦达局长来到了扎向前雪山西侧的一个坡底,我们在坡底把车熄火,悄悄摸上坡,躲在了一个背风的山梁后面,果然,我举起望远镜望向对面的山坡,在那里发现了一大群金丝野牦牛,正在悠然吃草。我举着望远镜兴奋地数,大约有60头,我认真数完后摁住了兴奋劲,决定先回去制订拍摄计划,明天上午回来,我要包抄它们。
西藏的传说和历史以及神话,时常会混在一起,理解这样的事件,也渐渐会理解人们独特的事物观点,当然包括人们对待野生动物的态度。牧民们谈及当下的状况,他们显然知道气候变化以及过度放牧和草场退化,他们还知道野生动物和人、牲畜之间必会因为草场而引发生存冲突。牧民们知道家畜有人照顾,野生动物不可能有人来照顾,他们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甚至希望多退还一些草场,如果可以人工种一些草更好,那样,动物们不至于因为没草而饿死,这样他们的心里会特别高兴。
我在旁边听着,看来也是因为生活变得好了起来,从前需要对非家畜进行猎杀来补充肉食或者换取货币的行为已经被人们摒弃,现代的牧民们,早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猎枪,时代变迁中,他们逐渐变得环保起来。
我统计了一下他们退让草场的数据,这里的9户人家,每家每户都有退让草场,退让出来的草场当地政府每年每亩给3元钱补助。整个东汝乡三组让出了四五万亩草场,三组养的羊在退让了草场后从一万五六千只锐减到了六七千只,要知道,在这里,羊就是人们的一切。可是,让我吃惊的是,村民们居然全部表示如果需要的话,他们还愿意让出更多的草场,让给金丝野牦牛,保护金丝野牦牛。牧民们居然知道,金丝野牦牛只有他们东汝乡才有,金丝野牦牛就是东汝乡老百姓心中的宝贝。这些看上去朴实粗糙的汉子说的话,因为真实,所以让我感动。
夜里,我召集所有人开了一个短会,我们一起制订了第二天的拍摄计划,并重点强调了安全。
早上6点,我们就已经从营地出发,开始寻找昨天那一大群金丝野牦牛,到我们发现金丝野牦牛群的位置,我发现它们已经离开了我和旦达局长侦察过的两个地点。9点13分,我挂上低速四驱,率先翻越我正前方的山头,到山顶前的斜坡
(海拔5515米)
的时候,积雪冻实后成了冰,车右后轮压破冰面的时候,被破开的冰直接扎破了一条口子,换胎。旦达局长带着我开始仔细研究地上的脚印和粪便,我们慢慢爬到了山顶,他很肯定地告诉我,这一大群金丝野牦牛已经从这里翻越过去,并下到了对面的山谷里。我当即决定继续搜寻,在这样的地方行车,就是自己找路,天然超级越野场地。
我选择了从右侧较低处翻越山脊,从山坡上慢慢下到河谷,突然,旦达局长叫我停车,我举起望远镜一看,右侧那条山谷的入口处,那一大群金丝野牦牛正立在无人区的地表热浪之上,它们好像排列成了某种阵形,像是准备冲锋的部队站在了沟口。它们站成了一种倒三角的队形,正远远地观察我们,三角形的尖端处是一只领头的野牦牛,不用问,那一定是一只健硕的公牛。
我立即通过对讲机命令3号和5号车从山谷左侧前进,争取绕到它们的身后去堵拍,2号和6号车直接跟踪它们进沟。
我开着1号车飞快从左边开始去堵,结果进到左侧的峡谷后,我发现我面前有一座车辆根本不可能逾越的高山,在这里我发现了另外的4头金丝野牦牛在快速上山,航拍摄影师刘蜀雯在车没停稳前就启动了航拍,我们拍到了这4头金丝野牦牛翻越我面前高山的完整镜头后立即折返。2号车、6号车从右侧,在旦达局长的带领下已经深入谷中,他们的车辆在一个无法逾越的大坎前停住了,他们下车携带着装备开始徒步登山跟拍。我从左侧峡谷赶到后,远见牛群正在上山,目测,那是一个坡度超过50度,看上去并不能逾越的陡坡,山顶的海拔肯定远远超过6000米。我原以为这次这一大群牛一定会被我们堵在这条沟里,我可以随意慢慢观察,慢慢拍摄,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它们居然会直接翻越我面前这座看似无法越过的高山。
没有办法,我们的航拍无人机在2千米以外紧急起飞,无人机起飞的高度已经超过了5500米,这一次,它飞到了它的极限高度和最远距离,我第一次利用无人机在空中拍摄到了一大群金丝野牦牛。跟拍一直延续到它们上到山顶,牛群上到山顶后,根本没有停留,它们直接翻越了山顶,迅速远离了我们的视线,我感到兴奋和沮丧,兴奋是无人机大有可为,沮丧是跟拍太困难了。羌塘保护区核心区域的牧民有“能碰到金丝野牦牛就是吉祥的象征”的说法。在偶尔进入羌塘,以猎奇为目标的人那里,见到金丝野牦牛往往发酵成“征服无人区旷野”的骄傲谈资。事实上也是如此,在远离人烟的阿鲁盆地和扎向前雪山周围,凭运气才能看到金丝野牦牛,这并不是传说。
持续搜寻,持续与牛群遭遇多次,持续远距离观察、跟踪、记录、拍摄,持续保持耐心,这很重要。
金丝野牦牛和其他野牦牛一样,对遭遇的造访者会持续保持警惕,它们边走边停,始终和对方保持着它们认为的安全距离,它们会带着沉重的鼻息站定,观察不速之客的一举一动。当感觉到威胁靠近的时候,它们便折向山坡,以对方望尘莫及的速度,远远地将危险甩在身后。
面对无法躲避的挑衅,它们会站定,肩高近2米、在高原上有绝对统治力的身躯,将盔甲似的头低下,尾巴高高翘起,眼神坚定,荡漾在风中的长毛使它们威风凛凛,那斗篷似的毛下,是近乎刀枪不入的厚密的皮,然后全速冲向挑衅者。当它们用重1吨左右的庞大身躯,以40千米/时左右的速度狂奔向任何一个目标的时候,在一对巨戟般的大角和四只钢铁般的蹄子“伺侯”下,在挟裹而来如浓雾般的灰尘中,挑衅者会遭到夺命般的刺穿和踩踏,体格强壮的灰熊在它们的攻击下只有落荒而逃,一辆重近3吨的越野车也会在窗碎后翻滚起来。
金丝野牦牛和其他野牦牛在生理结构、习性上基本类同,它们对条件恶劣的羌塘有极强的适应力:厚厚的皮毛,强大的肺活量,可以像大山羊一样在崎岖的山地如履平地。它们有着让人吃惊的完美进化,发育出了适应高海拔的生理特征:巨大的瘤胃,帮助它们摄取更多营养;宽阔的胸腔、粗短的气管和携氧能力极强的血管,能让它们在空气稀薄的高原毫不费力地跋涉;厚实的皮肤和浓密的长毛,有利于降低热量损失;甚至它们的血细胞也是为了高海拔而设计的,这些血细胞的大小是普通家牛的一半,而每单位体积的数量却是家牛的3倍以上,因此细胞有着不可比拟的携氧能力。
为了寻找高质量的草料和水源,它们常常会在高山宽谷中长途迁徙、爬冰卧雪;很多时候,金丝野牦牛会以雪为水分补充来源,边觅食行进,边用舌头吃雪。由于皮肤厚密,上面的汗腺不发达,舌头也是金丝野牦牛散热的重要器官,行走或奔跑中如果产生热量过多,金丝野牦牛会吐着舌头行走或奔跑。金丝野牦牛是一个紧密有序的团体,很明显可以看出团体中公牛的作用,如果正面和牛群相遇,一定会有一头雄壮的公牛出列,它会摆出一副冷兵器时代单枪匹马前来叫阵的姿态,当你的注意力被它吸引之后,它会把来袭的敌人引向牛群的另一侧,而牛群会在那个时候折向不同的方向,在牛群的外侧会是成年的大牛,牛群中,我惊喜地发现过很多浑身金色的小牛犊。
我们在向前错附近,试着去研究金丝野牦牛作为食物的荒漠蒿草,在如此贫瘠的高海拔荒漠上,这种草根本长不高。它们以禾本科植物为主要食物,尤其是针茅属,在每个地区至少占食物总量的30%。这种组成简单而且营养有限的植被,居然是金丝野牦牛的主要食物。体形如此巨大的它们,为了保证能量的摄入,需要不停地进食。金丝野牦牛舌头上长着一层厚厚的角状倒钩,倒钩指向喉部,它们使用舌头采食的次数远远多于牙齿和角质上腭。用这一“武器”,它们可以快速采下草类、苔藓类和蕨类。它们每天必然要四处移动寻找合适的草场、饮水地,这样让我们跟踪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车辆行进困难,很多它们走的路,根本不能行车,如果下车步行,我们的脚力在平均海拔超过5500米的高度上,根本不可能跟上。
在跟踪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过一具自然死亡的金丝野牦牛残骸,在旦达局长的许可下,我拾取了一些皮毛和一只蹄子,这些物品被我送到了首都师范大学进行DNA鉴定。鉴定结果在几个月后出来了,并不如我期待的那样理想,因为标本时间太过久远,无法准确提供DNA样本与家牛、野生黑牦牛进行对比,这是一大遗憾。
我慢慢发现这样的拍摄方式对我们的拍摄进展没有特别的意义,虽然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寻找金丝野牦牛在无人区里已经有了1800多千米的搜寻路程,但这种方式取得的画面基本上都是追拍,如果拍摄回来的全是牛的屁股,那根本不可能说你拍摄到了金丝野牦牛。我决定暂时撤离,我想明白了,我要返回拉萨后,对它们的活动路线进行科学分析,力争在预设场景里遇到它们,同时我要带红外线摄像机来。
牛口脱险,拍下照片
卷土重来,已经过了中秋,天气更凉了,上午9点45分,再次从狮泉河出发,沿219国道至845路碑处右拐重新进入羌塘保护区,我们原路返回了上一次拍摄时住的野保站,这次天气更冷,我在狮泉河买了一个钢炉和一些焦炭。全组抵达后迅速按上次进入的方式扎营,所有人轻车熟路。那是一个绝妙的在羌塘深处的营地,每一天都能见到壮美的羌塘日落和月出。
我知道,这一次,只能成功。
早晨,全组所有车辆开始加油,大家挤在六驱车厢边,六驱车上拉的油桶接上了塑料管子给各车加油。一个野保员站在大门口,大声告诉我对面的半山腰处有一头野牦牛,是金丝野牦牛,而且是公牛。我拿起望远镜,确实有一头,关键问题他肯定地说是公的,他是用肉眼看到的,旁边的组员都认为他在吹牛,而我并不吃惊,因为罗布当年就让我大吃一惊。这些视力惊人的野保员本来就是本地的牧民,他们成天在无人区,从不玩手机,他们视力好过我们很多本来就正常;而且,这一带连个突出的石头他们都在每天的放牧中认识了,如果多出来了一个活物,他发现了并告诉我们,这不是很正常嘛。
出发,我们开始寻找那头金丝野牦牛,翻了两座山后,才发现它。这次,我在我的车后装上了GoPro运动相机,开机后,我驾着车以斜线穿插的方式,来到了它的前面。果然不出我所预料,它发怒了,它翘起了尾巴,它对着我的车屁股疯狂地撞上来,我开始加速,冷静地和它保持这个状态,几分钟后,我甩掉了它。
在这之前,去拍摄这样的镜头我想都没想过,可能是见得多了,也就不再害怕。
上一次,是与一头公牛在另一条山沟之中短兵相接,我们远远跟着这头健硕的公牛,突然间它就没了身影。我顺沟搜索前进,行至一个小坎前,我看见了十多米外拱出地面的肩,它那硕大金黄的肩和背正在沟底移动,我立即叫停了车,抓了一个广角镜头,我太想要一个近距离大广角的镜头,我着急拉开车门的同时,门边放着的水杯掉在了地上,我弯腰去捡,司机嘎尔玛在我弯腰的时候就开始叫我:“老师快上车,老师快上车。”我一抬头,一头成年公牛已经对着我冲了过来。我看到了它的奔腾,它昂着头,眼大如铃,饱含红血,翘起来的尾巴如军旗一般迎风烈烈,它粗大的鼻孔越来越大,我感觉那两个鼻孔就快要贴上我的脸了,它裹挟着的泥沙和风已经砸在了我的脸上,它直接冲向了我,我听见了车上所有人的尖叫声,这种叫声很绝望,我放弃了所有的反应,包括本能。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它霸气十足、气势如虹的一击,我知道我马上就要被它正面掀翻,我停止了思考,屏住呼吸,呆立原地。
嘀——嘎尔玛在极端紧张之中,无意碰响了汽车喇叭,冲过来的金丝野牦牛被这突然出现的奇怪的长鸣吓了一跳,它居然猛地顿了一下,就在撞上我之前,用了一个华丽的拧腰动作直接转身,擦着我的身旁跃上了沟边的陡坡。它继续四蹄腾空地奔行而去,只留给我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我在那个时候,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一只成年金丝野牦牛,肩高超过1.80米,体重近1吨,以40千米/时的速度砸向我,我知道,我不当场死掉也必定重伤。
我转过头追问摄像师,你拍到没有,这家伙行,吓得发抖的时候,他居然还扛着摄像机,还开着机,他说他是在自己的尖叫声中完成了这一个镜头。
接着找,我不服。
经历过生死,我就不再怕死。
过河,继续顺着山脊往上爬,快到山顶绝壁处,又一头金丝野牦牛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中,这头更壮。
我让嘎尔玛把车窗口调成了与它平行的方向,车不熄火,摄像师开始慢慢从左侧摇下来的窗户开机拍摄,我拿着手机拍它。这头牛在距离我们大约30米山顶的地方,它在思考,我猜它在想,攻还是不攻,我知道它早晚要冲下来,我开始用余光瞄撤退的路线。
这头成年公牛在坡顶,向左侧走了几步,然后向右侧又走了几步,我知道它那是在装,它在迷惑我们。突然它的尾巴竖了起来,那是它冲锋的旗帜竖起来了,它在高处,这次是真的加速度冲锋。我在它起动前就识破了它的阴谋,我大喊了一声:“跑!”
我们的车正好在山脊上,两侧全是悬崖,下山的车根本不敢开快。
山下的其他人,看到山顶率先升起了一股浓烟,紧接着出现了另一道。我们在山脊上疯狂逃窜,那头牛在我们身后拉着浓烟顺坡狂追。
嘎尔玛当然没等它冲到跟前就已经开始驾车逃跑,我扭过头去看,一眨眼的工夫,这家伙居然已经冲到了车屁股的后面,那个巨大的牛角一直用挑用撞,试图放倒我们。我开始冲着嘎尔玛大声喊,往左,往右,往左,往右,我们来回晃着车,突然,追我们的牛被我们晃得摔了一个跟头。
嘎尔玛赶紧踩死油门,车跑远了。
下到山底,回头,远见它在坡顶迎风而立。站在坡下的我们当然已经知道它才是王者,我们是逃跑的青铜。
我对着它慢慢地说了一句话:“请你原谅我的到来,我的到来真的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
嘎尔玛这个时候才告诉我:“老师,它刚才快要追上的时候,我背上就像被撞上了一样,都吓得痛了,上山的时候我的车挂着低速四驱二挡,下山只顾着跑,我吓得都忘记换挡了。”我看了一眼嘎尔玛,我相信,我和他那会儿都吓傻了。
我下车,坐在地上抽烟,远远看着它,心生敬畏。
这一天,玩了3次命,他们说命硬的人都这样,不是吗?所以,我一直告诉女儿,我不会死于意外,我多半会死于肺癌。
我们慢慢地在超过100平方千米的区域之中,安放了35台红外线摄像机。
3个月后,我们从这里收回了35台红外线摄像机,红外线摄像机拍摄的画面真的令我惊喜,我吃惊地发现,从我们离开的那一天开始,无人区的动物们开始频繁出现在我们的镜头之中。我一直很纳闷,我们在的时候它们显得无影无踪和悄无声息,我们刚一离开它们就大摇大摆地活动开来。我仔细检查红外线摄像机拍摄的内容,发现拍摄到的动物种类几乎包含了这一区域内的所有动物。它们大多对这个新奇的不属于这里的摄像机感到好奇,有上来舔舐尝味道的,也有直接上爪挠的,有探头探脑的,还有匹狼,盯着摄像机嗥叫,它的身后就有三头金丝野牦牛,它们仨,看到狼,根本无动于衷,只顾自己埋头继续吃草,老大风范十足。也有些动物就是直愣愣盯着摄像机看。
我曾经困惑地问羌塘的牧民,这里的动物们是视力好还是听力好或者嗅觉好?
牧民们笑着告诉我,都好。
好吧,把无人区归还无人,让它们自然生息,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文中摄影作品均来自原书。
原文作者(含摄影)丨卡布
整合丨肖舒妍
编辑丨罗东
导语校对丨李世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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