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庆阳

《世说新语》载:“谢太傅道安北:‘见之乃不使人厌,然出户去不复使人思。’”谢安认为王坦之这个人,见到了并不使人生厌,但他走后也不会让人思念。黄庭坚《自论书》有句“优孟抵掌谈说,乃是孙叔敖?”意为扮演孙叔敖的优孟就能是孙叔敖了吗?如果以这两个故事来喻比书法的学习,可以让人明白:一是书法纵是写得让人赏心悦目,但如果没有个性,也难以在书坛立得住脚、在书法史上留名;二是书法的临古,即使形神皆似,如果不能进行创变,也不能算成功。故此,言先生在《心神宁静的世界》一文中强调:

艺术的含义在于其创作的个性化,深刻的艺术表现形式基于艺术家深刻的精神性。(《抱云堂艺评》)

有个性才有创造性,艺术个性是艺术创新的基点,一切艺术创作无不在一定程度上显示着作者的个性。已故北京人艺著名表演艺术家朱旭对自己的艺术“底线”要求是“个性”甚至“豪横”,大意是“我若是和别人一样,我就可以去死了!”可见,“个性”对艺术创作的重要性,也是每个艺术家终生为之奋斗的方向。

梁启超说:“美术有一种要素,就是表现个性。个性的表现,各种美术都可以,即如图画、雕刻、建筑,无不有个性存乎中。”那么,个性的表达在书法艺术上尤其突出。在中国书法史上,自唐开始,个性化开始为书家所注意,如李邕认为“似我者欲俗,学我者死。”张怀瓘也认为“与众同者俗物,与众异者奇材,书亦如然。”释亚栖更是认为“若执法不变,纵能入石三分,亦被号为书奴,终非自立之体,是为书家之大要。”这些都是强调书法个性化的问题。至宋代,个性化书风已形成时代共识,如苏轼的“我书造意本无法”“自出新意,不践古人。”黄庭坚的“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米芾的“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 这些尚意书家都具有强烈的创新精神,并在博古的的基础上进行个性化的书法实践。诚如言先生所指出“个性即是创新”,并进一步阐释:“艺术不在于新与旧,而在于美与丑。新而不美,装腔作势,趋附时俗,何谈创新?我们常说‘濯古来新’,必须由传统入,自传统出,厚积薄发,才能化古为新。”(《抱云堂艺评》)南宋以降,科举考试逐渐趋于完备,乌黑、方正、光洁、等大的“馆阁体”成为科考的必用书法,这种“千人一面”“整齐如珠算”的字体无疑束缚了书法的个性化发展。至晚明后期,由于受到个性解放的思潮影响,这个时期的美学思想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书坛出现了众多个性强烈的面貌,如徐渭、王铎、董其昌等人的书法具有强烈的个性色彩,在书法形式美方面均有可贵的探索和成就,闪烁着时代的光泽。但在这个讲究个性的时代,人人都想有个性,不免走到浮躁虚伪、急于求成的路上去。潘伯鹰在《中国书法简论》中指出:“明朝人写字几乎人人都要自成一家,拼命在字形上造成自己的面貌,其结果则出现了无数不自然的怪癖小气的路数。”可以说,中国书法史是在书法风格的不断创变中演进的,它既是一部共性史,又是一部个性史。

前苏联心理学家彼得罗夫斯基在《普通心理学》一书中认为“个性最突出的方面之一就是他的个别性。所谓个别性就是人的心理特点的独特的结合,其中包括性格、气质、心理过程进行的特点、主导的情感和活动动机的总和以及形成的能力。”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个别性”,在秉性、情操、思想、素养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差异性。“书如其人”“写字者,写志也”“书,心画也”等,无不说明书法是高度个性化的艺术,那么,书者的个别性影响着书法作品的个性化。如梁启超所言:“放荡的人,说话放荡,写字亦放荡,拘谨的人,说话拘谨,写字亦拘谨。一点不能做作,不能勉强。”刘熙载《书概》云:“笔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为本。是则理性情者,书之首务也。”刘氏认为书者的首要任务是“理性情”,实则是强调了书法创作中主体(书者性情)对客体(笔墨)的决定作用。书法中的主体是具有一定思想、审美以及技能的书法家,客体是指书者从事创作的空间环境、社会环境、工具材料、创作对象等。二者是相互对待、相互依存,共融共生、相互沟通的。孙过庭在《书谱》中对主、客体关系有过精彩的描述:“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当然,书法个性化体现的不只是书家的个别性,还有其精神的独立性和文化品质的个性。

南朝萧子显说:“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如此精辟之论强调了艺术的生命在于个性化,凡个性化就要异古殊今,独树一帜。这种个性是由重温经典、继承传统、借今古相接而来。也就是说,人人都有独特的个性,但任何个性都离不开共性的制约和作用。个性即创新,共性即传承。于学书者而言,要先“入群”再“离群”,就是在学习前人的基础上进行通变,取他神为我神,由共性到个性,形成自我的书风。这样的转变既具有自我的主动意识,又顺乎自然,从而达到作品个性是对书者个性的主动把握与重新塑造。南朝书家张融说:“不恨臣无二王法,亦恨二王无臣法。”可以说张融是善学二王的,他是在学习二王的精神、法度,而不是徒摹其形式,留有二王的影子。他能够善于继承传统,并融会贯通,化古为己,更加突出人的个性和独创性,深化了魏晋书法精神的深层意义。这与当下那些学古囿于古、学师只求形似的书者而言,不无借鉴意义。书家钱君匋在书法创作上就比较注重在传统的基础上发展个性,他说:“我觉得书法是一种发展个性的艺术,它以技艺为本,而表情达性为上。书法是人格的体现,人品不高,书内求书,不如书外求之;人品高,艺品也会随之升华。”只有在继承优秀传统的基础上打造出来的个性,才能立得稳、站得住。

纵观当今书坛,展览越来越多,但总体缺乏新意,风格趋于单一,有专家对此坦言:“数量越来越多,而辨识度却越来越低了。”学书者越来越多,然却越来越没有个性。面对这种一炉同铸一型的境况,言先生在十六年前就呼吁:“新世纪的社会心理是向往新奇,张扬个性。当今书坛是写意、写心、写个性、写我神的时代。”(《抱云堂艺评》)这与沈鹏先生所倡导的“宏扬原创,尊重个性,书内书外,艺道并进”不谋而合。缺少个性的书坛,却在一味地以形式制作出新,实在是拿任性当个性。言先生在《我们以什么贡献这个时代?——从“当前书法创作学术批评展”谈起》一文中一针见血地指出:

当下问题是将气韵与形式对立,注重点画技巧,忽视气息流韵。或形式夸张过度,或太过于追求笔墨的浅薄趣味而将艺术境界降格。本次展览中有个别作品重张扬,失纯净,一味追求个性风格而忽视了作品的艺术品格,以致书格熟俗,气象平弱。

有个别作品片面炫技,学古浮面,取法浅薄,“创新”只是表面的视觉效果。从字法到布白,只求个性风格的凸显,现代意识的张扬,形制夸张而忽视内质;或在某一古代书家风格的基础上将小字笔法 放大为大字范式,致使线条僵直无波伏起讫,用墨凝重无虚实照应,作品风韵不足,缺乏生气与活力。(《抱云堂艺评》)

书法要有个性,可怎样寻求个性?言先生继而开除了良方妙药:

我以为,一个时代的艺术创变必须将传统的特点、时代的特质和个性的特色有机融合,以中国传统哲学思辨合理地求 证书法艺术向内、重和、尚简、贵神的审美特征。(《抱云堂艺评》)

郑思肖《画菊》诗云:“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从这首诗赞颂菊花不俗、不艳、不媚、不屈的诗歌意境中,我们亦可领悟到书法个性化的审美追求要建立在不盲从、不从俗、不重复的基础之上。

关于阅读经典明理修德的书法(言恭达抱云堂艺评)(1)

言恭达,清华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五、六届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国家画院院务委员,(全国)教育书画协会副会长兼高等书法教育分会会长。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兼职教授,东南大学中国书法研究院院长,北京语言大学艺术学院名誉院长,中国文字博物馆、中国青铜器博物院顾问。

编辑:周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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