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家角等靠近江苏、浙江的上海古镇里,随处可见当地人在卖芡实糕。有时,还常常可见一些老太或中年妇女怀里拱着一只竹笾,很有耐心地在剥芡实的外皮。
芡实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们知道,莲子出自于莲蓬。在一池荷塘里,一般人的眼睛看出去都是荷花、莲蓬、荷叶。但是,在面积比较大的荷塘里还生长着一种莲的近亲——芡。芡有露在水面的,也有潜在水里的。像睡莲一样,它的叶子浮在水面上直径可达一米多。它的花和荷花不太一样,荷花淡雅清秀,花瓣轻盈像绉纱,芡花色彩浓郁,蓝红相间,接近于多肉类植物的花瓣。芡的实用部分是茎上的苞:当秋季花谢之后,那个苞并不萎颓、凋零,而是形成了样子如大型毛荔枝似的球果。“毛荔枝”的 头部,粗粗一看疑似一个鸡头形状。在很多地方,芡就被叫做鸡头。“鸡头”里面藏着一颗颗种子,也就是芡实,是可以食用的部分,俗称鸡头米。
本来这是民间的叫法,想不到竟然得到了皇家的采用。宋人刘斧《青琐高议·骊山记》中说:“一日,贵妃浴出,对镜匀面,裙腰褪,微露一乳。帝以手扪弄,出对子曰:‘软温新剥鸡头肉。’安禄山从旁对曰:‘润滑初凝塞上酥。’”这则掌故的真实性实在令人怀疑。软温的乳房怎么和浑身带刺的鸡头——芡,搅在一起了呢?注意,其中的“新剥”两字告诉我们:如果把外形像毛荔枝和鸡头的芡的外壳剥开来,把芡实上面的一层“衣”剥掉,露出里面的“肉”,那就像了。芡实比莲子更加圆润、饱满,更接近于人的肉色,更重要的是,莲子有一根“莲心”,贯穿上下,顶部还有个开口,造成了形象上的“折扣”,而芡实的外表完整,相当贴近于对女人乳房的想象。
芡实的名气不及莲子,是因为芡的名气不及荷,其更深层的原因在于,芡花不如荷花漂亮。苏东坡喜欢吃芡实,而且吃法别出心裁,把一粒煮熟的芡实放入口中,缓缓含嚼,直至津液满口,然后慢慢咽下。以这样的方法,他每天要吃10到30粒。苏氏吃法,大致是把芡实当作檀香橄榄了。其实,芡实的药用价值要比它作为粮食的地位高得多。苏东坡也许就是冲着这个来的。芡实的最大特点,是蕴含丰富的淀粉。唯其如此,才能当饭,才能备荒,即李时珍所说“以备歉荒”。
我们平时烧菜,难免要勾芡。芡,最早就是由芡实粉碎制成的。不过,现在用于勾芡的“粉”,大多是菱粉或生粉(玉米粉、番薯粉),基本上不用芡实粉,原因嘛,就是价格太贵。芡实价格高企,缘于收获困难。每年白露至霜降之间,是芡实的采集季,芡农乘着小船或木盆进入池塘,或用刀具收割,或捞取已自行开裂浮在水面上的芡实。总之,全靠人工,烦难至极。这还没完。采下的果实要放入清水淘洗、浸泡,然后用刀将外面的种皮削掉,取出种仁后晒干,才告一段落。这是很困难且无聊的工作。如果不想假手他人,亲力亲为,那么带皮芡实的价格并不高,一斤十几元而已,但由此付出的代价是手指疼痛,指甲松动,一小时只能剥十几颗。
江南一带,夏季消暑佳品绿豆汤里出现芡实的影子极其正常,用芡实来熬粥,更是稀松平常。即使从前清宫皇室里,也风行吃含有芡实的粥。金寄水先生《王府生活实录》云:北京的腊八粥向有粗细之分,“细粥,又名‘全粥’。粥米约计10种,即莲子、芡实、菱角、薏仁、粳米、江米、大麦米、高粱米、黄米、小米。用熬成的红江豆、红小枣二汤煮以上诸米。耐火的先熬,易熟的后放,使粥色纯红,不见一豆,故称‘细粥’”。美食家唐鲁孙曾记:北京的一些知名饭庄,每到夏天就把刚结籽成粒、尚未完全收浆的鲜嫩鸡头米,合着鲜藕、鲜莲、鲜菱等多种果仁,用荷叶盛着,下面铺垫冰块冰镇,做成“什锦冰碗”,作为下酒的冷盘,消夏祛暑。
芡实入菜也非常普遍。烧蜜汁火方,里面要加一点莲子或芡实,色彩漂亮、营养丰富。老鸭汤里也要放几颗芡实,药膳的分量无形中加重。老火靓汤中,芡实也是角色之一,全赖它的药补功效独特。上海人的虾仁炒芡实,看上去更是让人赏心悦目,齿颊留香。
据说,曹雪芹年轻时到苏州姑父家小住时创制过一道“大蚌炖珍珠”,把雪白滚圆的芡实塞进鲫鱼肚子里上笼屉蒸,蒸后的鲫鱼极像河蚌,而芡实简直就是珍珠了。我吃过的名菜不少,“大蚌炖珍珠”却始终无福消受,也不知哪个大厨能做。查《红楼梦》,里面倒是提到过芡实,“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又拿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说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送来与姑娘尝尝。’”但似乎找不到“大蚌炖珍珠”的影子。难道“大蚌炖珍珠”,也只是一个“梦”吗?
在所有写到芡实的诗词中,我最喜欢王世贞的句子:“百子池头波渺茫,温柔一种别为乡。移从合浦珠初软,采出蓝田玉更香。”是的,眼福、口福都有了。
选自《红蔓》杂志2019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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