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出差路过南京,逡巡半日,寻书访旧,不在话下。午后搭车往禄口机场时,无意中路过水西门,一座八角亭跃入眼帘,匾额上赫然是“赏心亭”三字,一时间幼年所诵诸多诗句在耳边回想,乃跳车而出,拾级而上。正所谓“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即使明知如今之亭并非旧迹,但在亭间看日薄西山,水随天去,于河边观诗家石像,树犹如此,也少不了“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一番。
有宋一代,赏心亭乃金陵胜迹,甚至有“金陵第一胜概”之美誉,故而宋代诗家与词人多有登临,从东坡的“千古龙蟠并虎踞,从公一吊兴亡处”(《渔家傲·金陵赏心亭送王胜之龙图。王守金陵,视事一日移南都》)到张孝祥的“今夕复何夕,此地过中秋。赏心亭上唤客,追忆去年游”(《水调歌头·桂林中秋》,此作乃一年后抚今追昔,怀念去岁赏心亭中秋赏月);从陆游的“黯黯江云瓜步雨,萧萧木叶石城秋”(《登赏心亭》)到范成大的“悠悠造化占斜日,草草登临记落霞”(《重九独登赏心亭》),名篇佳句,不胜枚举。其中,辛弃疾的先后三次登临分别留下了三首传世佳作。
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山东历城人。出生时家乡已属金地,后加入耿京义军抗金,二十三岁时生擒义军叛将张安国,游街斩杀于建康,名声大振。继而南下归宋。
“乾道四年,通判建康府”,二十八岁的辛弃疾首登赏心亭,写下《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留守史致道》,上阙表面写实,实则颇多隐喻,“危楼”、“斜阳”、“归鸟”、“霜竹”等俱为眼前实景,但“危楼”与“斜阳”都是满目兴亡,“归鸟”与“霜竹”更是闲愁中的自况。下阙引东晋谢安事(谢安,字安石),托古言志,也在后几句转入时局中的现实: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淳熙元年,时辛弃疾三十四岁,距其上书主战之《九议》、《应问》三篇、《美芹十论》等不纳已有四年时间,彼时为建康留守叶衡所看重,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乃重回建康,后两次重登赏心亭均在该年。
《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一词简短明快,寓意浅近,但题旨鲜明,上阙之烟雨低回和万马不来已是愁绪万千,下阙则接连两句都落在一个“愁”字上,无论是白发还是沙鸥,都只是愁上更愁: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 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则是三首中传唱度最高之作,也是我幼时诵读的名篇。虽然此作与首次登临时的那首《念奴娇》一样,上下阙所写眼前实景与用典抒情看似泾渭分明,但实则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两相交融。首句水平天阔,写尽了无际秋色,次句远山淡影,似欲说还休。而“落日楼头”之后七个短句,直抒胸臆,一气呵成,虚实对照,动静结合,情绪浩浩荡荡,层层递进,激起无限苦楚和愤懑。下阙之典以思乡之情写思故国之绪,以“树犹如此”写人何以堪,英雄壮志空负流年,满腹忧愁“揾英雄泪”,着实可叹。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算起来,三登赏心亭均为辛弃疾早期词作,但由于其南归入仕以来壮志难酬,仕途平淡,故词风在早期已然渐渐形成,尤其《水龙吟》一作更是早期之杰作,且一首之中佳句迭出,为历代宋词选本所推崇,也在后世广为传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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