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古岸云沙
图:来自网络
前几天,我回了一趟老家的村庄,去看了一下我当年住过的房子,最西边一间的房顶坍塌多年了,因为长年不住人,院子里荒芜一片,放着不知谁家的洋灰板子,大约是用来架辣椒秧的。门前的两棵树,一棵石榴树,一棵柿子树,亦是枯藤虬枝,显得一片寂寥。
盖房子的那一年,父亲生病,我外出上学,彻底磕干了家底,还借了亲戚家一点外债,才把房子盖起来。五间大平房,是新村规划后我们村子里盖的第一所房子。盖房子时楼板买得不够,西边的一间房子是用砖棚得顶,当时就说不够结实,只要不上房踩踏就没问题。
父亲去世后,我母亲一个人在家里种了几年地。每到夏天,我们家后院的二奶奶就会把各种农作物放到我们家屋顶上去晾晒,因为资金紧张,当时也没有在院子里垒楼梯,他们家就自己做了一只木梯子,晒东西的时候就从后墙直接爬上去了。我母亲脾气好,不会拒绝人,我母亲离开家之后,我们家的房顶就彻底属于二奶奶家了。
后来有个邻居帮我们家看房子,住了好多年,等他们家三婶子去世,家里孩子结婚的结婚,出嫁的出嫁,剩下三叔一个人,也就从我们家搬走了。
这房子说起来,差不多也有十年没有人住了。房子常年关着,从门玻璃看过去,我们家的老相框还在条几上放着,母亲三十年前的黑白照片清晰如昨,笑得很灿烂。
我外出上学的时候,新房子刚盖好,父亲在新房子里住了一年就去世了。我对于新房子其实没有多少感情。父亲去世后,我常常做梦,梦到家里的老院子,母亲一个人在没有墙壁支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地忙碌,房子只有屋顶,却很黑很暗,让人觉得寂寞又无助。
我们家的老院子冲了街,只剩下一间厨房,孤零零耸立了十几年。新村规划之后,开了新的街道,铺了水泥地,家家户户都整齐划一的,已经找不到老院子的影子,可是每次清明或者十月一回老家上坟,我还是要去看看我们家的老厨房,就像凭吊似的,然而不知哪一年,那间破旧的厨房也被扒掉了,再回家时连旧迹也寻不到了。
我对于老家所有的记忆都来自于老院子,我在那里出生,也在那里成长,直至离开家。我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布局,每一间房子,每一样家什,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片绿荫。
老院子一共五间堂屋,东西各一间厨房,奶奶住东边两间,我们住西边三间,东边的厨房是奶奶的,西边是我们家的。
院子里两棵枣树,粗一点的那棵在房子里中间,树下两只咸菜缸,一只是奶奶的,一只是我们家的,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家的饭总是香的,每到饭点,我就会端着碗去奶奶的菜锅撅菜,一筷子大约能撅去半碗菜,奶奶忍不住责骂,我撅了就跑。
就算是一样的咸菜缸,我也觉得奶奶腌的咸菜比我们家的好吃。上了中学之后,每个周日,我差不多都要吃六顿饭,在自己家里吃到多半饱,再跑去大娘家吃一顿,所以每次吃过饭都会扶着墙回家(就像后来吃自助餐似的,扶着墙进来,扶着墙出去)。
另一棵枣树有点细小,在大门口处,压水井旁,它不如那棵粗壮的勤快,细长的身子上,几枝稀稀拉拉的细杈,结不了几个大枣, 个头却很大,粗的枣树结的果子是圆的,小而硬,有点淡淡的甜味;细树结的果子是椭圆形的,胖而长,甜味有点木木的感觉。
我的认知里,细而长的枣才甜,小而硬或者胖而宽大的枣都不够甜,现在超市里卖的枣不知道是打了甜味素还是品种的原因,吃起来又脆又甜,少了那点硬,那点木,假如所有的灵魂都是一样的,那跟没有灵魂又有什么区别呢。
压水井挨着南墙根,洗衣服洗菜的水都会随手倒在一边,南墙根常年都是潮湿的,那是我们家两只大白鹅的乐园,它们一天到晚在那片水洼里迈着八字步,用两个大嘴唇叭嗒水,好像泥水里有无穷的食物。
家里来了人,大鹅就昂起头来叫唤,热情得不行。我在南墙根边撒了一些黑黑的夜来香种子,这样就不用特意地浇水了,不知道为什么,只开了一年花,夜来香就死掉了。有一年还在墙头上种了一株仙人掌,开黄花的,仙人掌是最抗旱的植物,结果只一年,真的就旱死了。我干不了这样的细活。
奶奶的门口有一棵椿树,大约有一搂粗,每到夏天,把整个院子覆盖得严严实实的,一院子都是荫晾。据说除夕的晚上抱一抱,可以长得更高一些,有一年除夕特意地去抱过一回,可惜连一米五也没有长过,可见心不够诚。
那棵老椿树据说是我爷爷小时候种的,可见年代之久远,它应该是我们村子里最粗的树了。我小姑姑没出嫁时,还打算着用它来做嫁妆,小姑姑结婚地去了云南,那时候小姑父在云南当兵,这嫁妆也没有做成。老院子冲了街之后,老椿树刨掉,做了我们家新房子的房梁,也算物尽其用了。
我特别喜欢那棵老椿树,还在它身上绑过沙袋,偷偷练拳击。小时候老是被欺负,总想让自己变得强大一点,也强壮一点。后来才知道,内心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拳头大,没用
很小很小的时候,东边的厨房其实有两间,小的一间是厨房,大的一间放着织布机,大的一间还另外开了一个小门,我最早的记忆都在那间屋子里,据我母亲说,我一直在那间屋子里躺了一年。
母亲要干农活,奶奶要织布,我就躺在织布机旁边的一只柳行筐里,从生下来的那一年五月,第二年的五月,拉起来就会坐了,这对于我母亲来说是个神奇的记忆,以前脑子还清醒的时候,她没少念叨。对我来说,这记忆有点遥远。我真正的记忆始于三岁那年的冬天。
爷爷蹲在织布机那面墙的南墙根下晒太阳,陪我卷米尺玩,爷爷卷起来,我拿小手扯散了,他再卷,我再扯散,乐不可支,小时候我头发又稀又黄,没几根,我爷爷喊我“黄毛丫头”。那面土墙后来的裂缝,不行了,本来打算重新盖,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没盖成,剩下半间,挑了墙,算是把奶奶的厨房给完整保存下来了。
我喜欢那些老物件儿,奶奶的织布机,大娘的纺车,还有我们家的独轮车 。过年之前带着母亲去民俗馆玩,她看到织布机特别地不感兴趣,说是家里也有,没什么稀罕的。好像搬家的时候,那架织布机放在老院子里剩下的那间厨房里了,后来还去看过一次,一放几十年,估计早成烂柴了。当然现在连厨房也没有了,织布机更不见踪影了。
我特别喜欢韩红唱的那首《梨花又开放》,每次听歌,都会想到大娘的纺车。大娘坐在大门口,席地铺着一只蒲团子,纺线团子,我常常凑热闹,去转几圈纺车,棉花拿在手里,团不成个,纺出来的线也不均匀,粗的地方特别粗,细的地方又特别细。大娘是这个家里给我母爱最多的人。
“妈妈坐在梨树下/纺车嗡嗡响/我爬上梨树枝/闻那梨花香/摇摇洁白的树枝/花雨满天飞扬/落在妈妈头上/飘在纺车上……”每次听,我都想要流泪。老家里没有梨树,可是有枣树,还有杨树。哪怕没有花开,在我心里,总是有一个地方,繁花似锦。那是大娘留给我的爱与温暖。
大娘去世六年了。我母亲常常不记得她是哪一年走的,每次去大娘住的八号楼,都会问一遍:人呢,去哪里了?怎么没人告诉我呢?大娘与母亲一起种了多年的地,两个人,二十亩地,天明到天晚地长在地里,别人家点化肥一两天就完事,她们俩却要半个月,一个人挖坑,一个人放化肥埋土。
母亲半清醒半糊涂的时候想起大娘来,总是说她们俩从来没吵过架,没红过脸,大娘指到哪她打到哪。我对母亲说:这样就对了,一个家里,总要有一个人当家作主,大娘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们都上学出来之后,家里只剩她们俩,她们俩一个户口本很多年。母亲虽然糊涂了,不记得很多事,也常常自言自语,可是逻辑思维还在,大的认知上不糊涂。
老院子扒掉之后,还没有冲街,我去看过一回,在断墙残桓中,几张墙画在风中摇曳,有一张是中堂画:“毛主席在延安”,那时候毛主席特别年轻,意气风发,充满着革命热情。
母亲没什么信仰,她目不识丁,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除了干农活,大约就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去操心了。
父亲生病时,她以为主可以救父亲,她骑着三轮车,跑几十里路去一个叫郭山的地方去做“聚会”,求主保佑父亲,还花二十块钱帮我买了一本《圣经》,据说书是不外卖的,只有信主的人才能买,她一个字不识,不知道卖给她书的人是怎么想的。我觉得这样挺好,人得有点信仰,不管信什么,总算是一种精神的寄托。否则,一辈子活成一张白纸又有什么意思呢。
以前村子里到处都是小胡同,从这家到那家,所有的路都是弯弯曲曲的,感觉要走很远才能到。去庙里上学,要穿过很多人家门口的小胡同,我跟在父亲的身后,肩上的书包拍打着我的屁股,走一步,打一下,走一路,打一路,父亲还要不停地与人招呼,那道路更让人觉得漫长。
我们的小学校里有一座庙,所以我们去上学的时候,都说要去庙里上学。现在那所庙重新修建之后,成了远近闻名的“白衣寺”,有位年轻的主持尼姑长驻。
现在村子规划的路是路,房子是房子,一条街,一眼就可以望到头,忽然就觉得村子小了,原来家家都离得很近,并不像小时候感受到的那般遥远。到底是时代不一样了,记忆也许没有偏差,感觉却会有差异。我所记得的老院子就连旧址也找不到了,因为你已经不记得那时的“距离”与现在的距离到底哪一个更真实。
然而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还在记忆的深处。我最爱的人,也还在那里。
新的房子也有三十年了,这一转眼,都老了。原打算去重新修一修的,可是想想终究是感情太浅了。没有父亲的家,终究不是我记忆中的家。
我的梦里,日日夜夜,萦绕的还是那幢老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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