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战机”

■解放军报记者 李伟欣 卫雨檬

特约记者 殳细泉 吴李华

一个地勤角度看战斗机(这是我的战机致敬)(1)

东部战区空军某旅机务兵列队等待飞行员接收战机。王毅 摄

站在炫酷的国产新型战机下,原本个子不高的李合侯,显得更加“渺小”。

身为东部战区空军某旅机械技师,李合侯皮肤黝黑,鼻梁上还带着未痊愈的伤痕,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拘谨。

当李合侯凝望战机时,记者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一种强大气场——这是属于他的地盘。

“这是我维护的飞机。”这句话从李合侯口中蹦出,自信瞬间从他身体里迸发出来。

缓缓走在机场滑行道边缘,李合侯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远处等待起飞的战机。

那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骄傲。

“我的飞机要落地了”

战机缓缓滑出,机组成员由纵队变成横队。

李合侯的脑袋跟着战机向左转动,双眼盯向跑道尽头。他嘴唇翘起,面容严肃,像一尊雕像矗立在停机位上。

李合侯喜欢以这种具有仪式感的方式,目送维护的战机腾空而去。在他心中,这是飞行员的战机,也是他的战机。

2002年,空军在云南元阳征兵。刚满18岁的李合侯成为村寨里唯一入伍的青年。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当地第一个参加空军的哈尼族人。

横跨2000余公里,这名来自大山深处的哈尼族青年,走进了一个从未见识过的世界。

春去秋来,云卷云舒。李合侯的眼睛追寻着一架架战机,在滑行道和起降道上“奋斗”了18年,不知疲倦,毫不厌烦。

又一个飞行日。按计划,李合侯维护的战机要飞行4架次。大约一小时前,他刚刚目送“他的战机”飞向天空。

与李合侯交谈,记者注意到,他频频抬腕看手表,还不时抬头看天空,偶尔扭头观察滑行道。

突然,李合侯站了起来,做出准备起跑的姿势。“我的飞机要落地了。”此刻,他脸上流露出的,是等待孩子放学的父亲才有的神情。

站在战机正前方,李合侯挥动双臂,引导战机归位。“我想立刻知道,飞机飞行时有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他说。

尽管拥有“优秀航空机务人员”“一级强军工匠”等头衔,历经“红剑”演习、“金头盔”比武竞赛、国庆阅兵等重大任务,但回忆起维护的战机第一次未按时归航的情形,李合侯还是心有余悸。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飞行日。李合侯在停机位上来回踱步,时不时抬起手腕看时间,又反复拿起计划表详细比对。

“是飞机出了什么故障?还是我看错了回来的时间?”李合侯死死盯住天空,细细寻找着闪烁的光亮。

天空中仍不见战机的影子。随着时间流逝,李合侯的神色越发不安。

“来了!我的飞机回来了!”

与平时战机落地时的冷静不同,这次就像见到阔别多年的老友、久不归家的孩子,李合侯的语气格外激动与亲热。

“没出什么问题吧?”登上舷梯,李合侯忐忑询问。飞行员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说:“指挥所临机让我去执行了一项任务。放心,一切都好。”

战机发动机的强大风力,吹得后方灌木丛剧烈摇摆,空荡的机场回荡起巨大的轰鸣声。置身机翼下,记者的心跳突然加速。

战机停稳的一瞬间,李合侯搬起一个舷梯,挂在战机上。他迅速爬上去,帮飞行员杨鑫三下五除二解开救生伞。“飞行时感觉怎么样?”他说这话时,另一个舷梯还在其他两个机械员手里抬着。

李合侯一会儿钻到战机底下,一会儿又爬到机背上。稍不注意,记者便跟丢了他的身影。

整个检查过程中,李合侯时不时摘下手套碰一碰机身,随时用解刀拧一拧疑似松动的螺丝。哪怕看到一根头发丝儿,他也要去摸一摸。“万一是裂纹呢?”任何隐患征兆他都不会放过。

电子技师曲来辉说:“认识他几年来,我看到的永远都是认真。”

机务大队大队长杜玉辉赞叹:“李合侯一直都以最认真的态度对待工作中的每一个细节。”

战机某些部位用常规工具难以清洁,怎么办?李合侯会想方设法制作一个。想再提高自己的维护标准,怎么办?他会自掏腰包从网上购买“魔力擦”。一套维护流程走下来,他能把战机擦得比自己的脸还干净。

一边说着,军械员石鑫、特设员孙浩、航电员何学宇已经结束了自己的工作,在旁边列队。

震耳轰鸣中,机械员黄日凯和李万同站在战机两侧,盯着站在舷梯上的李合侯,等待他给出“搬走轮挡”的手势。

李合侯仍在忙碌,爬上钻下、绕来绕去,没停下过双手与双脚。阳光下,他的嘴唇有些干裂,那是身体干燥缺水的信号。不过,满心满眼都是战机的他,此时无暇顾及自己。

“我舍不得家,可我也爱着战机”

“别送了,我自己回去吧。”李合侯抱了抱妻子和儿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坐落在哀牢山脚下的小家。

坐在返程的飞机上,李合侯心里不是滋味。年幼的儿子不哭不闹,还推着行李箱送自己离开,一副“我已经习惯了”的神态。

通往营区的水泥路向上延伸,李合侯脚步沉重。每一次离家归队,都要经历一遍不舍。18年来,这样的痛苦好像随着次数的累计越发深刻。

再往上走几步,他看到了营区的大门,门边还挂着那副对联:“甘当天梯托骄子,誓做战鹰守护神”。

营区里,整齐排列的营房像极了李合侯刚刚作别的小家。推开门,朝夕相处的5名战友围拥过来,驱散了李合侯心中的失落与愧疚。他拿起抹布,仔细清扫着“家”里的角落,像是在整理自己的卧室一样。

晚上10点,李合侯带着“收班”的机组成员回到营区。经过宿舍前那条小路,战友们陆续回到宿舍。

此时李合侯拿起手机,反反复复地看家人发来的几段视频。屏幕里,儿子抱着爸爸寄来的遥控玩具汽车,玩得不亦乐乎。

妻子那张让人疼惜的脸,浮现在李合侯面前。2014年,怀孕5个月的妻子妊娠高血压,医生建议终止妊娠。李合侯劝妻子放弃,可她执拗地坚持到7个月。

一个地勤角度看战斗机(这是我的战机致敬)(2)

机械技师李合侯(右)和机械员陶海鹏进行发动机检查。梅鑫浩 摄

李合侯执行任务不能归家,眼睁睁地看着苦熬了两个月的妻子再也坚持不下去。而他只能用苍白的语言安慰她……

无人知晓,那段时间,平日开朗的李合侯常常蒙头流泪。第二天醒来,他又咬紧牙关,“该怎么坚强就怎么坚强”。

抬头看看星云密布的天空,李合侯思绪万千。

“外公身体好吗?”选晋士官那年,李合侯像往常一样在电话里询问着母亲。

“挺好的。”母亲的回答迅速果断,没有引起李合侯的怀疑。

第二年,李合侯才有机会休假回家。“外公,我回来啦!看我给你带的烟斗。”

回应迟归外孙的,只有寂静的风声。李合侯静静地环视房间,电视机前再也不见外公的身影。老人安详地离开了人世,但为了不影响李合侯工作,家人没把消息告诉他。

外公以前特别喜欢看电影《上甘岭》。在李合侯记忆里,外公常常骄傲又羡慕地告诉外孙,当兵可厉害哩,部队里都是“真正的好人”。

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里的哈尼族乡亲们,极其崇拜解放军。因为,共产党领导下的解放军帮助他们推翻了旧社会、过上了新生活。

外公的话,在李合侯心中烙下了磨不掉的印象——当兵,是“一件很厉害很光荣的事”。

一次,隔壁村刚入伍的年轻人戴着大红花,从李合侯的寨子经过。乡亲们都向他喊话“好好工作”“给家人争光”。少年李合侯格外羡慕,“我长大后,一定要去当兵!”

一朝梦圆,格外珍惜。现在,哈尼族的乡亲们都知道,寨子里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年轻军人,立过二等功、三等功,得过全军士官优秀人才奖一等奖。渐渐地,李合侯成了乡亲们口中的传奇。

2年、3年……转瞬间已经18年,家乡人羡慕钦佩的言语不知不觉间换成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舍不得家,可我也爱着战机。”李合侯有些沉默。

从西南边陲到东南沿海,李合侯一路奔波。亲人悄然逝去、朋友渐行渐远、家乡没了小时候的味道……即便这样,李合侯也从来没有要退伍的想法。

仅仅是休假期间暂别战机,李合侯心中也非常惦念。

“很多次,我梦见失火,常常大喊大叫着惊醒过来。”休假时间长了,李合侯往往心里不踏实。

2020年10月28日,哈尼族的春节“十月年”翩然而至。

“今年回来吗?”母亲多次期待地询问李合侯。

虽然回不去,但李合侯早早在家乡当地预定了100多斤自酿酒,托人给亲朋好友送到家门口。那天,他的微信朋友圈里,是哈尼人齐聚一堂的视频。

“上一次回去过‘十月年’是什么时候?”记者忍不住问。

李合侯歪头想了一会儿,一时竟沉默了。

“上一次是——2017年,上上次是2007年……”

那晚梦里,李合侯真切地站在那片他心心念念的土地上,对倚门盼望的妻儿、父母、外公和乡亲们大声地说:“我回来啦!”

走在那长长的机场跑道上,从未离开

周日,李合侯与机械员刘宇浩一起爬上机场内的小山。

在山间小路上,静听林间小鸟啾啾细语,李合侯不由得想起了家乡的山林。

故乡的村寨依山而建,守着一座山头。儿时的李合侯常常和小伙伴们举着长长的竹竿,追寻着知了扰人的长鸣,在树林间寻寻觅觅,爬上爬下。

“听,有人在吹笛子。”李合侯把竹竿削成了一根能吹响的笛子,“呜——呜——”,一路吹着回家去。

看到老人在拉二胡、吹口琴,“捣蛋鬼”李合侯也会拿过来自己拉一拉、吹一吹。时间长了,最初吹不成曲调的李合侯学会了多种多样的乐器,虽不精通,但也可以愉悦自己。

曾经手握乐器安闲飘逸,现在手持扳手敲敲打打。李合侯这双伤痕累累的手已很少拿起那些曾经心爱的宝贝。如今,各色乐器已经被机械类书籍取代。

对篮球的爱好,李合侯还保留着。他偶尔会约战友们去球场。他和战友组成的球队,就像他所在的机务大队,“氛围好,大家互相信任,有竞争但不分谁是第一”。

在长长的飞行跑道上,李合侯的青春和战机紧紧系在了一起。

从闭塞的哀牢山深处千里迢迢来到空军某机场,望着闪闪发光的先进战机腾空而起,李合侯心中的震撼,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

“航空机务人员队伍是空军主体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机务大队大队长杜玉辉说:“如今,战机性能正成为影响作战的重要因素。我们机务人员的使命,就是维持战机性能最优。”

旅队改装某国产新型战机之际,有一部分机务兵随老式战机分流到西南地区。

如果选择保障老式战机,就可以回到家乡。如果跟着部队接装国产最新型战机,就要继续“流浪”。

从部队驻地出发,在行程紧凑的前提下,李合侯要转乘5次交通工具、花费近12个小时才能回到家乡。

“我就想去保障最新型战机。”李合侯很执着。

一个地勤角度看战斗机(这是我的战机致敬)(3)

战机起飞前,机务兵进行最后的地面检查。梅鑫浩 摄

迅速掌握国产新型战机理论,考试成绩全旅第一,成为空军作战部队首位国产新型战机士官机械师——这是李合侯展现出来的能力。

机务大队教导员李恒伟说:“李合侯维护的战机,飞行员们都特别放心。”

机械专业代理主任梁万宇曾经是李合侯的徒弟,他对师傅很佩服:“在他带领下,机组的机务维护作风更强。”

“你梦见过自己驾驶战机吗?”在发动机嘈杂的轰鸣声中,记者犹豫很久,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没有!”李合侯哈哈一笑,“我知道自己成不了飞行员。”

“与其他机务兵相比,我们机械技师还算幸运!你看,我还有机会坐进座舱里。”李合侯满足地说,“我知道按钮的位置,也知道操作杆的方向。”

李合侯常常给儿子买飞机模型,然后一起玩“角色扮演”。

儿子扮演飞行员,爸爸就扮演守护飞行员的机务兵。

“爸爸,这架是你的飞机,我不玩。”视频里,儿子小心翼翼地拿着那架最大的飞机模型,崇拜地说。

阳光洒落在地板上,四五架小小的“战鹰”模型散落着,蓄势待发。

“收班!”沿着滑行道边缘,李合侯带着他的机组,慢慢走进深深夜色,机场上重归寂静。

多年来,李合侯跟随战机走南闯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去哪儿,他都一直静静走在那长长的机场跑道上,从未离开。

(采访中得到王正、王登飞、时代、唐朝能等大力帮助,特此致谢。)

空军机务兵:不上蓝天,心在苍穹

■解放军报记者 李伟欣

沿着机场起降跑道一侧,汽车缓缓而行。车窗外,一架架战机挺立在停机位上。那低调的灰色、流畅的线条,吸引着记者的目光。

远处,一群官兵围着战机绕来绕去,还有一个爬到战机机背上。

他们,是谁?

空军中校吴李华说,那是机务兵。

面向战机,背对人群——负责维护战机的空军机务兵,是一群不上蓝天的空军人。

此刻,机场上飘荡着驱鸟的鞭炮声、口哨声,停机坪上各种特种车辆持续轰鸣,仿佛进行着大合唱。慢慢地,战机发动机开机的声音也融入其中。

这,是属于机务兵的“工作背景音乐”。

有一种声音,当你不熟悉时,听起来十分刺耳;当你投入情感,便能体会到其中的激情与快乐。

在机场这首节奏激昂的“交响乐”中,记者走近了这群机务兵。一张张黝黑的脸,一片片干燥的嘴唇,在记者眼前晃动。记者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握紧那一双双疤痕遍布、浸满寒意的手。

空旷的停机坪上微风徐徐,航空煤油的味道扑鼻而来、挥之不去。机务兵安之若素,面色如常。

战机,机务兵此刻心中只有战机。

“极端负责、精心维修”是他们的座右铭。他们爱较真,常常为一个故障解决方法吵得脸红脖子粗;他们认死理,为找出故障原因,时常连续排查几天几夜连轴转。

真正走进这群机务兵,记者发现,同样的蓝色机务工作服下,是各色各样的面孔和性格:专业如杜玉辉、热情如王正、要强如李合侯、实在如曲来辉……但,这群机务兵对机务工作都有着相同的自信与执着。

夕阳斜照,战机滑向起飞线。

机务兵排成横队,温柔自信的眼神始终追随着战机。他们眼中,没有什么比战机更酷;他们身后,不起眼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飞机腾空的一刹那,所有人的目光都追寻过去。此刻,没人再看着这群机务兵,包括专门来采访他们的记者。

机务兵离飞行员很近,每日都能遇见;他们又离飞行员很远,交流最多的通常只有一句话——“飞机没什么问题吧?”

注视着战机起起落落,目睹着飞行员平安归来……这是机务兵的常态,也是机务兵的幸福。

日复一日的平凡工作却又时常惊心动魄,他们的心情常常被战机飞行拉扯着——

看出故障时后怕,没发现故障又会担忧;战机提前返航了会担心,战机迟迟未归更觉忧虑;看着战机顺利完成任务时会小小得意,得到归航的飞行员回复一句“没问题”,瞬间便安了心。

他们,将自己的青春献给了战机。

回头看去,那群奋力托举战机的蓝色背影,如此平凡。

抬头向上,是人人都能看见的战机;低头向下,是飞不上蓝天的机务兵。

落笔之时,一段“国产新型战机超低空掠海飞行”的视频短片火爆网络。一名维护这型战机的机务兵给记者发来“每次想到它的价值,就会觉得自己很幸运!没多少人手里能掌握这么昂贵的装备,所以更得好好对待它。”

一个地勤角度看战斗机(这是我的战机致敬)(4)

(本文刊于《解放军报》2021年1月7日第5版)

来源: 中国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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