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眉苦脸的老婆婆的故事(她是凶悍出名的女大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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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吴恪踏上东北这地方的时候,接头的人不止一次提醒他,“三爷,这地界可不太平,各路英雄好汉扎堆,乱着呢。”

他不是没听进去,只是吴三爷的性子向来无所畏惧,本着这些好汉“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原则,要来这地方的消息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把自己暴露在东北的严寒里。

在别人看来,这颇有点招摇过市的意思。

于是他刚出了火车站,就领略到独特的风土人情。

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脑袋飞过去,把那顶吴三爷特意戴着充当正经人的帽子打了个对穿。周围一阵哄乱,都被这一枪惊得鸡飞狗跳。

吴恪脑袋上冒着烟,直愣愣地杵在人堆里一动不动,活像个二傻子。

那枪眼的位置很危险,差一寸就开瓢了,绝不是手偏,故意的,先拿帽子给他个下马威,摆明了提醒他,他吴恪在别的地儿是爷,东北可不认。

吴三爷琢磨着,这群英雄好汉们狠着呢,说不定就在边上瞧着,看他会不会吓得尿裤子。

接头的人颤颤巍巍了半天才挪过来,生怕自己也平白挨上一枪子,抖着嗓子劝道:“三爷,咱先上车。”

吴恪把帽子扔给手下,他笑了,丝毫没有刚跟死神打过照面的觉悟,竟然还有心思点了根烟叼在嘴里,点评一句,“准头不错。”

这事被按下来没传出去,但吴恪一想到临出发前二哥的那副表情也猜得出来,沈白洛一准料到得有这么一出,才劝他不要这么大张旗鼓地把自己送到人家眼皮子底下。

他确实是没想到这群东北爷们这么直接,上来就子弹招呼,枉费他穿了长衫戴了帽子规规矩矩地拜访,人家跳过“先礼”,直接“后兵”了。

“查出来是谁了?”

吴恪撩起那身体面的长衫,跷着腿瘫坐着抽烟,旁边桌子上正摆着那顶帽子,手下的人瞧着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帽子许久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位吴三爷刚来东北,旁人也摸不清他的脾气,尤其被人偷袭了也不见他摔东西或者骂两句泄愤,这种捉摸不透的最让人害怕。

“查出来了,”手下声音低沉,“三爷……是虎头山的大当家。”

他的唇边带着笑意,“哦?这位大哥气性有点大啊。”

手下的头更低了,他吞了口口水,“不是大哥……是大姐。”

吴三爷的烟烫了手指,眼睛头一次瞪大,“大姐?”

“是啊,那虎头山的大当家可是位女中豪杰,赫赫有名的匪头孙凤娘。”

吴恪沉思了片刻,才从这意料之外的孙凤娘身上理清头绪,他的手指敲在桌子上,笑了。

“有意思。”

原来东北盛产东北虎,更是有母老虎啊。

2

在各大山头上,孙凤娘是个人物。

她原本是个小城姑娘,普通穷苦人家的孩子,十五岁时家里穷,饭都吃不上,被亲爹卖到窑子里换钱。

她气性大,硬骨头一个,老鸨饿了她两天,谁知道这丫头就是一牲口,手脚被捆着还能龇牙咧嘴地咬人。

老鸨挨了她一下,手指头差点被咬断了,气得不行,要把她卖给远方来的土匪头子。

那土匪比她爹的年纪还要大。

男人长得人高马大,胡须半白了,脸又黑又红,还横着两道伤疤。

土匪进了门摘下狗皮帽子,瞧了瞧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姑娘,他听着鸨母说这丫头的丰功伟绩,烛火昏暗的屋子里,她的眼神像一匹不好惹的小兽。

男人拍了拍她的脑袋,看着老鸨包扎好的手指乐了,“牙口挺好。”

后来她就被驮在马背上带回了虎头山。

上了山,她“扑通”一声跪下磕头,求土匪收她做女儿,她说,给他养老送终。

那土匪咧着嘴笑了,“你这小丫头,倒是机灵。”

从此,她就成了这土匪的女儿,耍刀耍枪练得样样出色。她性子彪悍,聪明,手下的兄弟都服她,后来她的土匪爹走了,她也顺理成章成了虎头山的大当家。

爹死后,别的山头的看不起她,常来惹事,孙凤娘拿刀顶着他们的脑袋摆平了这事,从此谁也不敢动她,都知道这虎头山的大当家是个硬茬,惹不起。

吴恪捏着烟听着,赞叹地点了点头,随即他话锋一转,“可这位女中豪杰和我有什么仇呢?”

他托着脑袋一脸不解,“我又不是来抢地盘的。”

下面的人劝着,“三爷名声在外,旁人可不这么想。”

土匪,就算是穿得人模狗样的,他到底也还是个土匪。

手下瞧着他坐的姿势,毫不怀疑下一秒他就会从身后掏出一把枪,嘴角抽搐着在心里吐槽:“您是干什么的心里不明白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人家都当你来者不善来砸场子的呐!

火车站闹了这么一出,有不少人明里暗里都在看戏,希冀着吴三爷怎么报仇,谁知道过了好些天也不见他有动静,光倒腾生意,倒像是真真正正从良了。

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真是窝囊!我要是他早拿着枪跟那娘们干仗去了!”

众人骂骂咧咧,便在心里认定了这吴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也不再忌惮,心想着什么时候非得坑这小子一回。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是青门寨。

青门寨是这群匪寇中的扛把子,实力强悍,胆子也大,仗着寨子够强犯了不少大事,向来是让各路人马都犯愁的。

吴恪来东北做生意,青门寨能放过他吗?

青门寨做事张扬连探子都不避着,光明正大地来了好几波人。听说吴恪有一批粮食要运来,青门寨早几天就开始准备人马,预备送给吴三爷一个别开生面的“见面礼”。

抢个粮车算不了什么大事,青门寨热火朝天地准备宴会,大鱼大肉摆上,就等着下山的弟兄回来庆祝。谁知道等到半夜还没等到人,大当家刘一刀喝着酒,越想越不对劲。

“没道理啊,按说早该回来了……”旁边的弟兄皱着眉说。

刘一刀“啪”的一声放下酒坛,从腰上拔出枪按在桌子上,面色不善地指挥:“去,找几个人下山看看去。”

一直到了天亮,寒风呼呼地刮着,青门寨的弟兄们一身的风霜回来了,一进门就满脸愤恨地骂了几句脏话。

“大哥!我们的货被人截胡了!”

刘一刀怒不可遏,“哪个兔崽子胆儿这么大?”

折腾了一夜半点米都没捞回来的手下叹了口气,无奈地瞅着大哥说:“还有谁?你瞧上的那娘们呗。”

3

一直以来,青门寨都是各路匪帮心头的一根刺,尤其对于虎头山来说更是如鲠在喉。

青门寨张狂无法,谁的面子都不给的,尤其两家距离并不远,孙凤娘的土匪爹还在的时候就常起冲突,架打了无数次,这种情况在凤娘成为大当家后更加恶劣。

因为刘一刀瞧上了她。

刘一刀年纪大不了她多少,看上去邪性得厉害,几年前她扛着大刀与青门寨干架的时候彪悍的面貌可吓坏了许多人。

可刘一刀不是一般人,腿上挨了孙凤娘一下仍然面不改色,回去就跟他的弟兄们兴冲冲地宣布:“这女人够劲儿,配得上我。”

从此单方面宣布与虎头山讲和,嚷嚷着要迎娶孙凤娘做压寨夫人。

虎头山不乏血性汉子,大当家的被人惦记,打又打不过,心里头不知有多憋屈。

孙凤娘与刘一刀“打着太极”,又不能撕破脸,日夜想着怎么把那碍眼的东西铲除时,青门寨平日里的张狂终于引来了军队,就驻扎在城里,明摆着是来剿匪的。

孙凤娘腹背受敌,这种时候又听说有个吴三爷要来插一脚。

笑话!青门寨不能惹,当兵的又撵不走,还治不了一个新来的?何况他那样大张旗鼓地过来,可不就是挑衅吗?

于是那天火车刚一停下,她理所应当地把火气撒在这青碴身上了。她站在马路对面,瞧着那帽子冒烟的男人笑出了声。

“傻子。”

孙凤娘心大,强龙压不倒地头蛇,她根本不怕吴恪来报仇。可一连许多天都没听到消息,只听说吴三爷规规矩矩地来做生意,谁信?

这一天凤娘得了消息,有几辆粮车从山下路过,日头正好,她心情不错,亲自带了人去截了车。去了才听押车的颤抖着说是那位吴三爷的粮食。

这不巧了?欺负的就是他!

众人麻利地把粮车弄回来,手下才一脸菜色地说这批货可能是青门寨早盯上的,他瞧见青门寨的探子在四处溜达。

只是这年头吃的稀罕,竟让他们给截胡了,凤娘心里不安,截都截了,能怎么样呢?

打架也许是避免不了的,青门寨那边交代不了,还有那个倒霉蛋吴三爷,就怕这两拨人一同找上门不好对付。

虎头山这一夜胆战心惊,丝毫没有劫粮的喜悦,孙凤娘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她的手下兴冲冲地打探到消息回来。

“大当家的!没事了,那姓吴的直奔青门寨去了!”

孙凤娘眼皮一跳,“什么?”

谁都没料到事情会这么发展。正因为青门寨的张扬,冤大头吴恪早就注意到了探子,这次粮车不见了,理所应当地把这仇记在了青门寨身上。

孙凤娘不知自己该不该幸灾乐祸,听说这小子一大早就冲青门寨闹去了。她觉得吴三爷的脑子怕是有点毛病,就他那几个人,惹什么山大王。

第三天,手下们倒是挺在意那边的情况,但个个都拉不下脸。

“听说那小子单枪匹马地去了,胆子挺大啊,被刘一刀关了三天了。”

傻子,孙凤娘想,这吴恪就是二愣子,她不说话,手下们也不说话,气氛更加沉闷。

傻归傻,但……没道理让他受这无妄之灾。

孙凤娘一拍桌子,骂了句脏话,一人做事一人当,省得让这南方人看轻了!

她想了一夜,带着几十号人马浩浩荡荡地直奔青门寨,巡山的探子吓得屁滚尿流,这阵仗还以为他们要来个鱼死网破。

孙凤娘纯粹为了壮胆,等真动起手来也不发怵。

刘一刀一脸菜色,身后是一众弟兄,他摸不清这是真要干架还是示威。

那倒霉的吴三爷就关在大堂的笼子里,饿得都两眼昏花了嘴上却还不饶人,喊得正起劲,“姓刘的!你劫老子的货,你还知不知道王法,老子的粮食是让你糟蹋的吗?你给我吐出来!”

他的那身长衫皱皱巴巴,耳朵冻得通红,却仍是生龙活虎的模样。

孙凤娘松了口气,就怕人早被打死了,她笑得很假,提议跟刘一刀谈一谈。

刘一刀拍了拍桌子说不跟她谈条件,没这道理,他实在没想到凤娘会为了吴恪来找他。

旁边的手下看着孙凤娘颇有点“老大怎么瞧上这么个娘们”的愤恨感,忍不住喊出来:“没得手还惹了一身骚,大当家正气着呢!”

双方剑拔弩张,偏偏那笼子里的吴三爷还在嘴贱,说让青门寨还他们的货。凤娘翻了个白眼,心里骂了句傻子。

“对分。”凤娘说。

“这货本来就是我的!”刘一刀压着火气,越发觉得孙凤娘是不是跟这吴恪是一伙的?俩人说不定早勾搭上了,火车站的那一枪搞不好就是俩人搁那儿“打情骂俏”呢!

他仔细分析着,这结论站得住脚,不然他青门寨要劫吴恪的粮车,孙凤娘怎么就那么刚好去抢呢?

“他娘的。”刘一刀感觉脑袋上扣着一顶从天而降的绿帽子,暴躁地吼道:“粮食给我拉回来!”他指着吴恪,“人,我不会放!”

刘一刀突然跳了起来拿枪指着孙凤娘,四周的气氛顿时紧张,双方举着枪对着,谁也不敢让谁。

“刘大当家……”凤娘面不改色,唇边的笑意带着讥讽。

“你这是要翻脸?”

她招呼了一声,虎头山的众弟兄纷纷退出去,像是服软的模样。到了门口孙凤娘压低声音说:“动手。”

弟兄们不是很乐意,为了这么一个愣头青,得罪青门寨……偏偏那刘一刀嚣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妹子,这就走了?哥哥我在这里等着粮,就当你的嫁妆了!”

虎头山的弟兄们静了一瞬间,随即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窝囊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青门寨的人正笑着,尤其刘一刀。他喝着酒,突然一声枪响,手里的酒坛就炸了。

碎片割伤了他的下巴,鲜血直流,他的脏话还没骂出来,就看见孙凤娘从天而降似的跃过来,只觉得后脖颈一疼便没了知觉。

青门寨这一仗打得相当狼狈,他们根本没防住孙凤娘那一伙人会突然杀个回马枪。大当家的被砸晕,孙凤娘刀锋抵着他的脖子威胁着放人。

这女人果然够狠,老大还在他们手里,青门寨的都不敢突然发难。

孙凤娘见好就收,带着弟兄们退到了山下就把刘一刀扔下跑了。她并不敢直接杀了刘一刀,这山头上全是青门寨的人,一动手就是彻底撕破脸皮,他们这几十号人不一定能活着回去。

众人逃回自家地盘时天已经黑了,顿时都松了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纷纷嚷嚷着回去得喝酒庆祝一下。

只有孙凤娘注意到,那话痨嘴贱的吴三爷在他们行动开始时就一声没吭。

这不对啊。

4

虎头山热火朝天,珍藏的好酒一坛坛地从地窖里搬出来,后院准备留着过年吃的猪也被架在烤架上,酒香四溢,吴恪被强压着灌酒。

吴三爷到底是土匪出身,这种情况下丝毫不慌,敬酒划拳全部接过,被人拍着背称赞:“三爷敞亮!”

夜半时分,土匪们横七竖八地躺了,他吴恪被灌了一晚上还坐得端正。孙凤娘没喝多少,她死死地盯着吴恪,却见后者神思清明对着她抱拳。

“孙凤娘,说真的,你真是好汉。”

凤娘对上他的眼睛,勾了勾嘴角,回敬了一碗酒。

“走吧,我送你下山。”

她别上枪,这夜没下雪,难得能看见月亮。孙凤娘提着灯与吴恪闲聊,两人踏着月光走在山道上,吴恪丝毫没提到他的粮车,凤娘意识到什么,也识趣地不谈。

她只觉得果然看走眼了,这人不傻,绝不简单。

天要亮了,孙凤娘熄了灯,前一秒还跟吴恪谈着刘一刀那孙子做的缺德事,后一秒她一脚踏空,突然就掉坑里了。

凤娘灰头土脸地挣扎起来,发现这坑还挺深,吴恪趴在坑边上正往里瞧。

“三爷搭把手,拉我上去。”

她抹了把脸,胳膊伸得老长,却见那吴恪的表情冷淡,晨光下他的眼睛里一片幽深。

吴恪的嗓音低沉,“你还记得火车站的一枪吗?”

凤娘的心当时就咯噔一声,脑子里瞬间就想起了一句经典的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坏了,怎么把这事忘了?

她笑了起来,对着吴三爷招了招手,“三爷可知道那一枪为什么?”

孙凤娘一脚踏在边上借力,伸手就把吴恪拽了下来,她身手好,这些年的名声都是一步步打出来的,还怕这穿长衫的文弱书生?

她一把将吴恪的胳膊拧在身后,隔着棉衣却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手臂上的肌肉,孙凤娘大感不妙,她的膝盖被人重重一踹,手下的男人早就一个翻转把胳膊挣脱出来。

孙凤娘被那一脚蹬得差点跪下,她认真看了看这吴三爷,他个子高,离这么近才发现根本不瘦弱,低着头都有满满的压迫感。

怎么就把他也是个土匪的事忘了呢!

孙凤娘挑衅地一笑,“吴三爷……练练?”

俩人结结实实地在这坑里打了一架,都是狠人,谁也不让谁,尘土飞扬,打斗声半天才停下。吴恪轻松地攀着边上爬出来,也顺道把孙凤娘拉出来。

此时晨光乍起,吴恪的长衫上满是脚印子,一只袖子都被揪没了,他把头发捋到脑后,将硬朗的轮廓整个露出来,看得孙凤娘牙痒痒。

凤娘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的土,嘴角还带着血,狼狈地吐了口血沫子,“你可真是个睚眦必报的。”

吴恪拍了拍衣摆上的土,“扯平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5

虎头山与青门寨结仇之后,孙凤娘四处防着,她明白这场仗非打不可,可实在没想到这一仗却是这样开始的。

“大当家的!那群当兵的已经到山下了!”

孙凤娘咬着牙,看着她底下的这几十号人,想了想差距顿时觉得这虎头山怕是要凉在她手里了。

“刘一刀这王八羔子,玩阴的!”

她不愿意与军队硬碰硬,指挥着手下四散躲开,他们熟悉地形,只要不扎堆保管抓不到,省得被人连窝端了。

临走前手下也提醒她,“还有那吴三爷,听说当兵的最早是奔他那里去的。”

刘一刀想得倒挺美,自己不想动手除掉他们两个,就给剿匪的军官通了信,说吴恪是虎头山的同伙。

两家寨子这么多年都是老熟人,虎头山的底细刘一刀门儿清,一点不漏地给那群兵透露完了。

听说吴三爷在家里气还没喘匀,就被官兵抄了家,他连夜跑了,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她沉思着,“事到如今谁也顾不上谁了,听天由命吧。”

这几天山里雪下得很大,这是好事,雪能掩盖掉许多痕迹。孙凤娘在一栋破房子里藏了两天,这地方隐秘,屋子搭在崖壁里面,白雪茫茫一片,谁也看不见。

这夜大雪封山,孙凤娘精神突然紧张起来,她听到沉重的呼吸声,像某种兽类,一推门却与屋外的人打了个照面。

来人十分警惕,眼神宛如困兽,是吴恪。

“呦,吴三爷,”她阴阳怪气地喊了声,“怎么被当兵的撵成这样了?”

吴恪抽了抽嘴角,“傻娘们,当兵的都去找你的人,追我的是青门寨,你当他真的会和军队合作?怕是想黄雀在后。”

凤娘没说话,她看着吴恪,心里的防备并没有少多少,但确实是佩服这个人。

他身上都是伤痕,但并不要紧,关键在于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双目赤红,双手死死地握着板斧,防止下一秒就栽倒在雪地里。

凤娘问他:“你困不困?”

他笑了,挣扎出一个嬉皮笑脸的模样出来,“你试试这么折腾两天不睡觉?”

在他看来,这娘们尽是问些废话,他正稀里糊涂地想着,脖子下突然一凉,瞌睡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是那女人的刀尖。

“我可以……”她顿了下,“可以让你在里面休息会儿。”

刀差一点就捅进去了,这种时候,这男人只心惊了一瞬间便放松下来。

他俩算不上什么盟友,他知道,这女人和他是一类人,骨子里是只饿犬,还得是饿得皮包骨头那种,见了人只有红着眼睛龇牙咧嘴,都是疯子罢了。

到这份儿上了,被她捅一刀也没什么好怕的。

“行。”他爽快地答应着。女人的刀尖再近一点,离血管就隔着一层皮。

“这地方你不能说出去。”

他又笑了,声音很是疲惫,“行。”

女人收了刀,他撑着斧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草堆旁一头扎进去,他呼出一口气,下一秒钟就睡着了。

他一向警惕,却不知道为什么放下心,可能是觉得,那女人能让他莫名地有些安心吧。

这一夜雪下得很大,万物俱静,除了这木屋里沉重而放肆的呼噜声。

她守在门口直到他睡醒,没有嘲笑,没有斗嘴,他们相安无事,像严冬腊月里蜷缩在桥下互相取暖的野狗。

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认识这人一样,连同透过血肉看清楚彼此的骨头。

这一觉吴恪突然就做了一个梦,那老旧的磨坊,啪嗒啪嗒抽着旱烟的父亲,突如其来地造访了他的梦境。

他的父亲是磨坊里的长工,瘦,但手脚宽大,一看就是个做工的好料子。他是在干草窝里出生的,伴着草堆的尘灰与驴粪味,稀里糊涂从娘的肚子里跑出来了。

他是长子,脑袋大,身子瘦,看起来就像个颠倒过来的不倒翁。

五岁时他晒得黑瘦,穿着母亲袄子改小的上衣,风一吹就鼓起来,活像一只大肚子灯笼。他总是饿,蹲在磨盘边上捡了豆子就往嘴里塞。

他爹看不惯他那样,一脚把他踹开,让他死一边去。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不哭也不闹,沉默地走了。

爹是长工,总驼着背,见了老板和客人总是个憨厚老实的笑脸,磨坊的主人确实喜欢他,才让他一干就是十年。

在旁人看来,父亲与那头拉磨的驴也没有什么两样,自然,说是这么说的,人还是比不上驴的价值。驴只吃糠和烂豆子就够了,人还是要钱,要钱养他的瘸腿媳妇和三个孩子。

父亲在外人那里低眉顺眼,在他面前可不一样,是可以一巴掌扇得他囫囵个转一圈的人。

所以他小时候就不怎么笑,总愣在那里,呆在那里,用一双孩子的眼睛冷冰冰地注视着一切。

父亲说,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馋。街上开始叫卖“蜂蜜糕,吃了不摔跤”的时候,他也巴巴地守在门边上,扯一扯父亲的袖子。

他一次都没尝过,那天,他爹用烟杆狠狠地抽了他一大嘴巴子,门牙就被敲掉了。

他疼得捂着嘴缩在门边上,身子慢慢地低下去。

后来,他的牙长出来了,在往后的日子里,牙齿都换了一遍,他也早就不在那磨坊里了,拿了根竹竿,一个破碗,像模像样地编出一连串溜须拍马的话,求着路人能赏他半个饼。

再后来,他有了家,有了兄弟,二爷给他取了名字,恪尽职守,绝对是个好名字。

他脱胎换骨,再不是当年那个仰着脑袋求食的小乞丐了,他成了吴三爷,活得肆意张扬。

他再也没梦到过从前的事,却不知为何,会在这冰天雪地梦到。

吴恪突然惊醒,他摸着身侧的斧子安了心,才想起这是孙凤娘的屋子。

“醒了?”

凤娘挑了挑眉,“你这呼噜声真恨不得把人全招来。”

吴恪没说话,他揉了揉额头,觉得这一觉睡得真挺不错的,刚坐起来,那女人就把一块黄色的东西递到他面前。

姜黄色,带着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孔,散发着一股甜腻的香味。

孙凤娘得意地笑了,“没见过吧,蜂蜜糕,我老家的点心,深山老林里还能有这一口不错了。”

她认定这南方来的土匪定是没见过这等好东西,却不想吴恪盯着那块蜂蜜糕看了半天。

“傻了?”孙凤娘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将糕点塞到他手里。

“你可别捂着,这玩意太热会化。”

太阳刚升起来,吴恪拎着斧子跟孙凤娘告别。

“你之后上哪儿?”凤娘问。

“刘一刀。”吴恪一个眼神过去她就明白了。

“你这有仇必报的性格,应该的。”

吴恪走出门外,太阳高高挂着,今天是不会再下雪了,他的脸上突然变得很是冷漠,“刘一刀的仇……加在一起算。”

孙凤娘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6

孙凤娘没能等来搜山的兵,雪化了不少,她一出门就被青门寨的人活捉了。

刘一刀自从那天被酒坛划伤之后就毁了容,虽然这人本来也长得难看,只是现在更像个面目狰狞的夜叉,唾沫星子溅了孙凤娘一脸。

“挺能躲啊,老子的人快把虎头山翻个底朝天了,你个小娘们。”

凤娘被五花大绑,被刘一刀的口气熏得差点昏厥,她下意识的躲闪激怒了刘一刀,一巴掌扇得孙凤娘偏了头。

“嫌弃我啊,瞧上那姓吴的小白脸了?”他掐着凤娘的脖子,“那姓吴的掉进兵堆里了,早就被打成了筛子,咱们今晚就成亲,到时候我留你一条小命。”

孙凤娘被婆子收拾了一番,她被下了药,浑身没劲,就这还不忘反抗,平白挨了好几个嘴巴子,脸肿得跟包子似的。

刘一刀骂了句脏话,“这脸跟山下的小水仙一比差远了,呸,看着还有点反胃。”

“孙子,你有本事把我放开,一大老爷们尽是整些阴损招,你可真是丢你老爹的脸。”孙凤娘骂道。

刘一刀被踩到了痛脚,一掌把人推到床上,抬头就吩咐婆子,“出去!把门关上,爷我今天就好好教训这嘴贱的婆娘。”

婆子识趣地关上门,眉头一跳,她感觉到后脑勺上冰凉的东西抵在上面。

“爷……饶命……”

外头那喝酒吃肉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全都没有了,婆子不敢回头,她听到一声冷笑,当场就给吓晕了。

门被踹开时刘一刀还没反应过来,他瞬间想去摸腰间的枪,一摸空,这才发现那娘们眼神狡黠,捆在后面的手里握着一把枪,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她摸走的。

他的脏话还没骂出去,脊背就被疼痛感淹没。

吴恪一脚把他踢到地上,从刘一刀的血肉中把斧子拔出来,他身上溅了血,如同地狱里的恶鬼一样骇人,紧接着又是一斧子砍在腰上,一连三斧停手了。

刘一刀还死不了,斧子没砍到要害,却十分痛苦,他死猪一样瘫在地上喘着气。

吴恪一抬头就看到了孙凤娘。

“喂,可别吓哭了。”

她没哭,脸还是肿的,冲着他笑了。

一群兵鱼贯而入,吴恪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直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屋里刘一刀的血溅得四处都是,那个男人一身整齐军装,身姿挺拔,他的唇紧紧抿着,似乎对眼前的这番景象很是不满。

“你怎么不干脆一枪崩了他?”

他的嗓音清冷,不太注意的话听不出来语气里的讥讽。

吴恪并不在意,“晗舟,不是说好了给你留活口吗?来,别客气。”

傅晗舟冷笑着,“三下,什么意思?”

“半年前劫了我们的货,一次;撵得我满山跑,一次……”他突然指了指看不出容貌的孙凤娘。

“再替她砍一斧子,瞧瞧,好好的姑娘都成什么样子了,我觉得不划算,怎么也得再砍两下才够。”

傅晗舟不愿意跟他扯皮,招呼着队伍把刘一刀抬走,压了压帽子,“吴恪,你还真是一笔笔账都记得清楚。”说完便走了。

吴恪避过血迹,替孙凤娘松了绑,他收了脸上的笑意,也不回避孙凤娘震惊的眼神。

“孙凤娘,当日你救我一命,我保你虎头山几十号人口,咱们谁也不欠。”

说是这么说的。

剿匪结束,傅晗舟回去复命了,吴三爷坐在台阶上抽烟,手下们松了一口气,眼看这边的事结束,他们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三爷,二爷来了消息……”

吴恪抽着烟嗯了一声,也不知在想什么,等一根烟抽完,他终于拿了主意。

“去,跟二哥说,我在这边管生意,暂时不回去了。”

他勾了勾嘴角,一摸口袋,黏糊糊的东西粘着手指拉出了一条条细丝。

“啧。”他一把塞进嘴里,“还真是不能捂。”

甜蜜的味道充斥着他整个口腔,吴恪边嚼边想,总算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味道了。

7

剿匪的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出了这种事,匪寇们都夹起尾巴做人,生怕自家成了新靶子。眼下山大王青门寨没了,这块地方竟只剩下虎头山一家独大,但整个寨子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几天后,吴恪拎着几坛酒又上了虎头山。

此时的寨子显得有些萎靡不振,估计是前些日子被撵得满山跑,还没缓过劲儿。

“呦……”凤娘脸上还有之前的痕迹,看到来人,她阴阳怪气地喊了声,“吴三爷来了。”

吴恪放下酒坛,瞧着她那还没淡下去的淤青皱了眉,利落地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膏扔了过去。

凤娘下意识地接住,这瓷瓶是城里老字号的跌打药膏,瓶子大概是一直放在衣服里捂着,暖烘烘的。温度在掌心蔓延开,孙凤娘勾了勾嘴角,莫名地有点想笑。

她虽心里高兴,嘴上还是不痛快,“三爷不是说谁也不欠谁?这药算怎么回事?”

吴恪从上了山就一直默不作声,这会儿啧了一声,伸手就要把药抢回来,凤娘哪想到吴恪还有这一出,手一挡两人就动起手来了。

院里的板凳被一脚踢到了墙边上,手下听到动静趴门边上一瞧,“大当家的,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孙凤娘一把扣住了吴恪的脉门,后者用膝盖压住她的小腿,差点重心不稳跪下来,她在心里暗骂了几句之后脚下顺势一铲,两人顿时摔成一团。

这情形怎么那么熟悉呢?

打完架,孙凤娘拍了拍尘土冲地上的人伸出手,吴恪也不矫情,任由她把自己拉起来。

在孙凤娘看来,没有什么事是打一架解决不了的。

“手劲挺大啊。”他揉了揉手腕说。

“那是,不然你以为我这大当家的位置怎么弄来的?”

“走吧。”凤娘拎着吴恪带来的酒坛大大咧咧地走进屋里,吩咐听墙根的手下,“招呼厨房弄点好吃好喝的……真是的!瞧你们这胆儿,这都几天了,也该热闹热闹了!”

长桌摆上了酒,孙凤娘见他还杵在门外面,“三爷,请呗。”

酒过三巡,孙凤娘问吴恪,所谓的救命之恩,是哪一次,吴恪说是那个雪夜她放他进屋。

“就这?”凤娘皱着眉。

“不,当时我确实被那孙子追得一点力气都没了,你要是给我一刀,我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多谢你不杀之恩。”吴恪说。

孙凤娘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她终于理清了到底怎么回事。

半年前,青门寨胆大包天地劫了一批商行的货,正是他们兄弟的产业。其他的弟兄还没说什么,他是忍不了的,于是等二哥的事完了后,吴三爷压着火直接杀到了东北。

他一开始就是冲着青门寨来的。

刘一刀的张扬给他引来了杀身之祸,包括前来剿匪的傅晗舟,他们一拍即合,计划周全,本来就打算对青门寨下手。

凤娘琢磨着,原来她才是那个意外。

吴恪的那批粮食是诱饵,是专门引刘一刀上钩的粮食,谁都不知道孙凤娘会横插这么一杠子。戏还是要继续演的,他找上青门寨的门,被关了三天,够他把这寨子摸得清清楚楚。

可他没想到孙凤娘会来救他。

似乎从火车站的那一枪开始计划就乱了,那一枪,也让青门寨放松了警惕,认为他吴恪只是个脑子缺根筋的傻子,这才没有防备。

现在看来只有刘一刀是真傻。

“他太贪了。”吴恪点评道。

太自负,也不知道他是被凤娘气昏了头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竟然以为自己卖了虎头山是一箭双雕,胆大包天地想跟傅晗舟联手。

等傅晗舟真的带兵上山后,刘一刀的贪心还是超乎意料,他大概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刘一刀知道虎头山的能耐,人少,但一个个够彪悍,不是轻易能拿下的。于是他算得挺好,等傅晗舟和虎头山打得两败俱伤之后他出去捡漏。

“就是不知道这孙子为什么追着我不放。”想到这里吴恪还是有一些疑问。凤娘沉默着,她总不能说刘一刀把你当成绿帽子吧。

这事怎么说都有些别扭,她索性端起一碗酒聊起别的。

“三爷接下来什么打算?”

吴恪喝了不少,仍脸不红心不跳的,“做生意呗。”他冲着孙凤娘笑了笑,“还得仰仗大当家的,关照我这老实本分的生意人。”

“还真从良了?”

孙凤娘也笑,酒劲上来了也大力拍着他的肩膀,“好嘞,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虎头山罩着的了!”

……

一直到第二年秋天,大哥那边来了好几次消息,吴三爷似是扎根在东北了一样,拖拖拉拉总不提回程。

让吴三爷留在这里的原因很明显,是某一个扛着大刀的女土匪。

春天的一个早晨,土匪头子孙凤娘与吴恪刚喝完酒,借着酒劲把他堵在桌角。

“喂,你这整天往我这里跑,是不是有什么意思啊?”

吴恪看着她那泛红的脸只是笑,“什么意思?”

孙凤娘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什么意思?我知道你这南方来的脸皮薄,我可不讲究这些,先说了啊。”

她低下头,呼吸打在吴恪的耳边,烫得他不自然地挣扎了下,只觉得凤娘现在的声音格外动听。

“吴三爷,做我的压寨夫人呗。”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半晌,孙凤娘等得差点要掀桌子发火了,却见这男人认真地注视着她。

“那我就吃吃亏,做你的压寨夫人。”她是凶悍出名的女大王,他日日赖在山寨,要给她做压寨夫君

……

又是几个月,大哥来信说下面几个兄弟接手了生意,也就由着吴恪留在这里不再催促。

他拿着信纸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老六也就算了,怎么连老七也下山去了?”

他一想到周铭生那悍匪脾气,实在不知道他管铺子是个什么模样。

孙凤娘对那几位略有耳闻,好奇地凑过来,让吴恪也讲讲。

“我兄弟都不是一般人。”

说到后面,又想起了傅晗舟。

“他呀,都是兄弟。”

此时在她旁边撸起袖子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的人,跟傅晗舟千差万别,孙凤娘皱了皱眉,觉得这两人怎么能凑到一起。

“你看我干嘛?他姐是我嫂子,不就是兄弟。”吴恪挑了挑眉,“不过我嫂子那可真是厉害。”

“有多厉害?有我厉害?”

吴恪捏了捏孙凤娘的鼻子,“我嫂子可是一代豪杰,是响当当的人物。”

他笑了,“你,你在她面前就是个小妹妹,改天带你回去见她。”

吴恪不知想到什么,耳尖有些泛红,语气奇怪地问她:“你要不要见我大哥大嫂?”

“见啊!”孙凤娘完全没体会到吴恪话里的意思,梗着脖子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豪杰。”(原标题:《匪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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