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早上七点多钟,太阳就斜挂在东边的天空,河边的柳树叶子也蔫头巴脑地耷拉着,在阳光下显得有气无力。娟子有气无力地倚在自家门框上,往常这个时候,正是娘从公家食堂打稀饭回家,她饿了。
不知道是饿得头昏眼花,还是五岁的娟子还没有睡醒,朦朦胧胧之间,她似乎看到河边的柳树下出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有一双黑曜石般漆黑的眼珠,正四处打量着周围。
娟子揉揉眼睛,正想再看看,却什么也没看见了。
“娟儿,你靠在这里干什么呢?”是娘的声音。她手里端着一只大瓷缸问道。
“娘,我好像看到了……猴子……”
“哪儿呢?”
娟子瘦弱的小手指向河边。娘顺着她的手望过去,什么也没有。
“这孩子,净瞎说。咱这儿哪有猴子呢!哎,咱家娟儿啊,肯定是饿花眼了。看,娘给娟儿打来了什么?走,去吃稀饭去。”说着一手牵着娟子,一手端着瓷缸走进家门。
娟子牵着娘的手往里屋走,末了还回头望了一眼河边的大柳树。她似乎感觉到有一双黑曜石般漆黑的眼珠,正从垂在河面的柳条儿下面打量着自家的方向。
这一年,正是1960年6月中。娟子刚过五岁生日。
(2)
还没到中午,娟子又饿了,她又依偎在门框上,看着河边,那是娘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
娟子家就住在康熙河旁,河对岸就是娘工作的肉联厂的饲养车间。每次娘都是从那条人工垒起来的小河汊子上走过来,带回来吃的。
她等了一会儿,娘还没影,却看到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突然出现在那棵大柳树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听“噗通”一声,那个男人已经落入水中了。
娟子一下子吓傻了,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在河水中挣扎,却越挣扎离岸边越远。
“有人落水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河两岸的茅草屋里、砖瓦房的工厂车间里一下子探出许多人头来。接着,更多人开始叫:“救人啊——救人啊——有人掉河里了!”接着只听“噗通、噗通——”声响不绝,好些人已经冲到河边,跳进河里救人。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人被救上来了,可是任凭大家怎么施救,都没有救回那个男人的命。
娟子跟着大人们也跑到河边去看热闹。那男人脸色惨白浮肿,仿佛是在河水里浸泡了很久才被捞起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不愿意闭上,似乎他还有没说的话和未了的事情一样。
“哎——可怜啊。脸色这么差,还浮肿,估计又是一个饿死鬼哦!”救人的黄大伯叹了一口气,用自己粗糙的大手帮他合上眼睛。
人群外,娟子顺着一帮大人腿之间的缝隙,看进去,却看到男人两只手都紧握着一枚圆滚滚的东西。
“蛋蛋——”娟子怯怯地说了句。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话引起了围观大人们的注意,还是终于有人也发现了这个事实。有人喊出声来:“呀——他手里握的真是蛋!”
有人开始用力掰开男人冰冷苍白的手指,两手之间,各握着一枚青色的鸭蛋。
这样一来,各种议论都有了:“这人,有两个鸭蛋干嘛不吃,还跑到这河边寻死?”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对岸鸭棚里,两个乡下人,用竹篙赶着一群鸭子在地磅上过数,鸭子们嘎嘎叫着纷纷钻入河水里。
也不知道是谁最先想明白了,拍着脑袋说:“我知道了!对面是食品公司的鸭棚,每次乡下人赶鸭子来卖。都会在鸭棚寄养一段时间。这鸭棚紧靠康熙河,鸭子们就下水觅食下蛋。这蛋没人捡,是不是就掉河底了。这人莫非就是从河底摸上来的鸭蛋?”
“这男人是不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为了摸河底的鸭蛋才淹死的。”
“不一定,也许是在水底挣扎时,无意发现握在手中的。”
“下去看看——”
说话间,一个,两个,三个水性好的男人都下了水,没两分钟,有人第一个冒出头,两手握着鸭蛋,大声对岸上人群叫着:“河底全部是鸭蛋——”
哄,人群炸了,更多的人跳下水,还有更多人去呼朋唤友,回家取装蛋的东西,很快康熙河边变得热闹非凡起来。
人们确实没有猜错,这么多年以来,食品公司为出口港澳、东南亚而制作板鸭,在康熙河边建立了这个收鸭子的鸭棚。每次收来的鸭子都会在这里寄养数天甚至更久,所以河底甚至河滩的草丛里到处都是鸭蛋。有的年深日久,甚至都已经臭了。这一下,可给康熙河岸边的人家带来了福音了。毕竟,这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能吃饱都是奢望了,更何况鸭蛋呢!
于是,闻讯而来摸鸭蛋的人越来越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可随之而来的是,淹死的人也越来越多。可是在一口饱饭面前,什么淹死的可能性都是苍白无力的。
娟子每次看到爹和大哥去摸鸭蛋,都有点害怕,叫他们不要在那棵大柳树旁寻摸。爹和大哥也不以为意。他们可不知道,那一天,娟子在岸边看到的可不只是死人和鸭蛋。还有那个淹死的男人脚脖子后面,有两个青色的压痕,好像两只动物的爪子抓痕一样,而那个男人,就是从大柳树旁边下水的。
(3)
夏天已经过去一多半了,摸鸭蛋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不是因为怕死人,而是河底再多的鸭蛋,也禁不住一个城市的人整天下河踅摸,鸭蛋摸完了。
又是一个清晨,娟子在娘的怀里睡得朦朦胧胧。她仿佛听到了爹起床下地的声音,还有大哥压低的说话声。似乎是在商量着去摸鸭蛋呢。昨天,从宿松县赶来的一大群麻鸭刚刚进鸭棚,爹和大哥想占着地利,今早去碰碰运气。
爹和大哥的声音越来越远,缥缈而不可闻,娟子终于又睡熟了。
她做起了梦,梦中有鲜咸的咸鸭蛋的香味。还有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方桌上吃饭,爹和大哥爽朗的笑声。
只是那笑声还在耳边萦绕,娟子却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康熙河河水中。她还来不及多想,自己怎么会出现在河水中,就看见前面有两个人正朝着自己分水游来。
是爹和大哥!娟子一喜,还来不及叫出声来,心就陡然往下一沉,她看到了什么——
那只猴子,正紧紧跟在爹和大哥的身后,并且朝他们的脚脖子伸出了自己的利爪。
“爹!大哥!不要——猴子!不要抓我爹和大哥——”娟子叫着,突然苏醒过来。这才发现刚才只是一个噩梦,只是自己浑身上下已经被冷汗浸湿透了。
娟子一骨碌爬起来,在床上坐了半天也没动弹,直到她听到前面有爹和大哥的笑声。
爹和大哥已经回来了,笑嘻嘻的,因为这次他们又满载而归,这一次他们摸的鸭蛋又多又新鲜,腌起来,足够一大家吃很久了。
爹一边放鸭蛋,一边逗弄着娟子:“爹又给你摸来了鸭蛋,这下你又有得吃了。”
这一次娟子没有笑,只是怔怔地说了句:“爹,你和大哥不要再摸鸭蛋了!水里有猴子!”
爹惊奇地看着她,然后拍拍她的头,笑道:“这傻丫头!水里哪来的猴子!猴子都在山上呢!”
没有人在意娟子的话。也是,谁会把一个五岁娃娃的话当个真事呢!
后来,爹和大哥还是一如既往去康熙河里摸鸭蛋。没有鸭蛋摸的日子里,他们还去河里摘莲蓬,打荷叶。到了秋冬,就去浅水洼的泥地里摸藕、摸鱼。一条康熙河仿佛是一条金河,载着一家人的吃食与梦想,帮助河两岸的人家度过了多少艰难的岁月。
河水里还是不停有人死去,幸运的是,爹和大哥一直都没事。
(4)
十多年后,娟子上班了,在一家国营副食品店工作——就是在肉案子上帮忙算账,包肉。那时候,包装肉食都是用荷叶,于是就需要店员去打荷叶。
打荷叶,顾名思义,就是趁着荷叶新鲜时节下水去采摘,然后用来包装肉食和一些熟食。在没有塑胶袋的年代,这就是最高级的食品包装物了。往往,很多精通水性的人或者是家贫之人,会趁着月色去长有荷叶的湖泊河塘中打荷叶,卖给肉案或是一些卖熟食的老字号大店。
娟子既然已经工作了,当然也免不了想去打荷叶,这也是为了给单位节省成本,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
这天下班,同店卖肉的小青约她:“娟儿,今晚夜色很好,咱们去打荷叶吧!”小青是顶替父亲胡聋子来店里的,虽然是个大姑娘,但是人高马大,浑身是劲儿。在店里,性格文静的娟子和她的关系最好。
看着小青期盼的眼神,娟子点点头,答应了。距离噩梦已经很多年了,那只曾经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猴子,早已消失不见。
这是一个夏日的夜晚,吃过晚饭,小青在家门口叫着娟子的名字。娟子大着胆子应声出门,和小青去康熙河里打荷叶。
月色亮如白昼,俩人朝康熙河边走去,一路上小青都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这让娟子的心安定了不少。
来到河堤上,看着皎洁的月色下,远处影影幢幢的荷叶,一股醉人的清香由远及近。河堤上最老的一棵柳树,千万条丝绦般的柳条儿正垂在水面上,随风一点一点,让河面荡起涟漪。看着那美景,娟子的心里却不禁打了一个深深的寒噤。
“不要从柳树边下去!”娟子说。
“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不要从那里下去!”
“哎呀,好吧好吧,听你的。”
说着,小青当先,下了河。娟子紧紧跟在她身后,一步都不敢落下。
河水漫过了她们的小腿、大腿,终于来到了荷叶丛旁。摘了几张荷叶,反过来顶在头上,小青说:“这外围的荷叶不算好,咱们进去看看吧!”两人慢慢朝荷叶丛中间走去,河水越来越深,已经没过她们的腹部,胸部。
这里的荷叶密密麻麻的,都高出了水面很多。静谧的夏夜,耳旁有风,荷叶与荷叶在微风中摩擦的丝滑声,让人陶醉不已。娟子又忘记了自己正在河水中央,正在未知的世界中。她看到不远处青霭色的薄雾中,有一张荷叶正随风摇曳,在荷叶上方,还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她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不知不觉,朝那朵莲花走去。而身边的小青,已经摘完手边的荷叶,转个身,朝另一个方向去打荷叶了。
娟子的眼中只有那朵白莲花了,直到她的脚下一沉,整个人都落入水中。她惊慌失措想大叫时,一口冰冷的河水灌入了口中。求生的本能,让她挣扎着想往水面走,可是,她的双腕仿佛被什么东西拉住了。她沉入水中。她睁大眼睛,瞬间浑身血都凉了。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就在她的对面,冰冷地盯着她。
那只猴子,那只在噩梦中纠缠了她多年的猴子,就真实的在她面前,双爪正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腕。她想叫,想呼救,可是什么也叫不出来!一张口,就是倒灌的河水。她挣扎着,却无能为力。她以为她这一次真的要死在这康熙河里了,和那些淹死的人一样。慢慢地,她也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一点一点往下沉。
突然,她的脚底被什么东西托起,她竟然奇迹般的挣扎出水面。然后,她就看到了那棵大柳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到了岸边了。她这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大声呼救,叫着爹和大哥的名字,叫着小青。
娟子苏醒过来,是在自己家的床上。爹娘大哥和小青都围在她身边。当众人听她说起在水中的遭遇,不禁都惊骇不已。
娘摸着娟子的身子,生怕自己闺女哪里有伤。当她听到娟子说,那只猴子黑曜石的左眼睛下面有一个红色的瘊子时,愣了许久,哇地哭了出来。
“娘!咋了?”
“闺女啊,那不是猴子,那是你二哥啊!本来,你还有个大你两岁的二哥,后来,饿了,跑到河边的大柳树旁等娘回家,结果掉水里淹死了。你在水里看到的不是猴子,是救了你的二哥啊!虽然,他淹死了,变成了水猴子,可是,他还记得自己有一个小妹妹,就算是要抓替身,也不会对她下手,哪怕自己要在那阴沉冰冷的河底再多受苦,也要救自己的小妹妹脱困!”
听着妈妈的哭诉,娟子这才明白。那困扰她多年的心结终于自此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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